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國旅產業正上演著一齣極其荒謬的戲碼:在理應最為繁忙的連續假期,遊客滿懷期待地湧入景區,卻發現許多餐廳、商店大門緊閉,或是在飯店大廳,面對著因人力短缺而手忙腳亂、疲憊不堪的服務人員。
這並非偶發的經營調整,而是一個深刻的警訊,標誌著支撐整個產業的基石—「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潰。
Lia 將會在本章節中殘忍在撕開觀光業道貌岸然的外皮,直視其內部正在急速失血的「人力危機」。若讀者無法接受赤裸裸的真相以文字呈現,還請關閉頁面,拜訪其他粉飾太平的宣傳媒體。
一場由資方的系統性剝削所主導,並由政府的政策失能所默許的產業全面失守。
這場危機的震央,是台灣勞動市場中一個堪稱奇觀的矛盾結構。觀光業,作為一個高度依賴「人的溫度」來創造價值的產業,其資方卻奉行著一種與此背道而馳的資本邏輯:他們要求基層員工具備高度的專業技能、語言能力、優雅的儀態與無盡的熱情,去堆疊出完美的顧客體驗,但與此同時,卻只願意支付僅能勉強糊口、甚至侮辱專業的微薄薪資。
翻開人力銀行的招聘廣告,要求精通英、日語,月休僅有四至六天,卻開出三萬元台幣薪資的「職缺」,比比皆是。這已非單純的勞資問題,而是一種將勞動力視為可任意消耗之奴隸的經營心態。其直接後果,便是專業人才跟隨著旅行者們的步伐的「用腳投票」,他們或遠走海外尋求更合理的待遇,或徹底逃離這個行業,導致嚴重的專業斷層。
政府在此過程中,扮演了沉默共犯的角色。在勞動政策上,勞動部對於觀光產業特有的高工時、假日剝削式排班等問題,長期缺乏有效的勞動檢查與嚇阻性罰則,政策的天平,始終向資方利益嚴重傾斜。在教育政策上,教育部則在缺乏產業前景評估下,批准大量大專院校設立觀光相關科系,製造出源源不絕的、對產業抱持著不切實際幻想的畢業生。這些年輕人旋即在踏入職場後,被惡劣的勞動現實所擊潰,形成「畢業即轉行」的普遍現象,造成了巨大的教育資源浪費。本文將從資方的剝削心態、勞方的生存困境與政府的政策失能三個層面,剖析這場注定發生的人力崩潰,如何成為壓垮台灣觀光品質的最後一根稻草。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一個理應是全國歡騰的連續假期,出現了一種弔詭的新常態:許多風景區的餐廳,在午餐時間拉下了鐵門,門上貼著一張手寫的告示:「因人手不足,今日暫停營業」。
社群媒體上,充斥著在飯店櫃台前排隊超過一小時,只為等待辦理入住的抱怨。這些景象,不再是新聞,而是台灣觀光業的日常。
這並非景氣蕭條的徵兆,恰恰相反,它是一個產業在極度病態的繁榮下,內部器官衰竭的中期表徵。
支撐這一切的血液—勞動力,正在大量流失,而失血的根本原因,並非後疫情時代的短暫衝擊,而是一場長達數十年、由資方主導的系統性剝削。
一、資方的貪婪寓言:要求摘星的手,卻只願支付撿拾麵包屑的工資
構成一次美好旅行體驗的靈魂,是所有旅遊從業人員專業、熱情且有尊嚴的服務。
然而,台灣觀光產業的資方,卻長期沉溺於一個自相矛盾的幻想之中:
他們期望打造一個米其林星級的服務殿堂,卻堅持只用批發市場的預算來購買建材與人力。
翻開台灣各大的人力銀行網站,觀光餐旅業的職缺廣告,本身就是一則則展現當代資本主義荒謬性的寓言。一家位於市中心的四星級飯店,招聘櫃台接待人員,職務要求上,羅列著「精通英語或日語」、「儀態端莊、具高度抗壓性」、「能輪值大夜班」。這是一個對專業與身心都提出高度要求的職位。然而,視線移至薪資欄位,數字卻是怵目驚心的「月薪 30,000 元」,「享勞健保」甚至附帶著「月休四天」這種公然挑戰勞動法規底線的條件。
這不是招聘人力,這是赤裸裸的剝削。
資方傳遞的訊息清晰無比:你的語言能力、你的專業知識、你的時間與健康,在這套價值體系中,一文不值。業者所追求的,並非是尋找能共同成長的事業夥伴,而是在尋找能夠以最低成本,榨取最大勞動剩餘價值的「消耗品」。
他們將勞工的熱情與青春,視為一種可以無償取用的廉價燃料,一旦燃燒殆盡,便可隨意拋棄,再尋找下一批剛踏出校門、對產業滿懷憧憬的替代品。
這種將人力視為「成本」而非「資產」的短視思維,貫穿了整個產業鏈。在餐廳廚房,高壓的環境與不成比例的薪資,讓年輕人不願投入;在旅行社,OP(操作人員)處理著數百萬的訂單,卻領著勉強餬口的薪水。
資方在公開場合高談「以人為本」的服務精神,私下卻將人力視為最易替換、最需壓縮的成本—這種精神分裂式的經營哲學—正是台灣觀光走向空洞化的核心。
二、後疫情的報復:當「香蕉」再也請不動猴子
COVID-19 疫情,對全球觀光業是一場災難,但對台灣觀光業的勞動者而言,卻意外地成為一場大型的社會實驗。
在疫情期間,大量飯店、餐廳、旅行社的員工被迫休無薪假,甚至被直接裁員。這些頓失所依的勞動力,被迫湧入其他產業尋求生計。
他們很快便發現,在物流業、在外送平台、在科技廠的生產線上,他們或許不需要再對顧客強顏歡笑,不需要再忍受假日禁休的規定,卻能獲得一份更為穩定、且往往較為合理的薪水。這場長達兩三年的「轉行」,讓數以萬計的觀光業勞工,徹底打破了過去資方用以束縛他們的思想枷鎖—「這行就是這樣,外面也差不多」。
他們親身體驗到,外面,真的不一樣。
因此,當疫情結束,國境重開,觀光業主們興高采烈地準備迎接復甦的浪潮時,他們驚恐地發現,那些曾經廉價又聽話的員工,再也回不來了。這並非是年輕人變得「吃不了苦」,而是一場理性的、集體的「良禽擇木而棲」。過去那套「共體時艱」的話術,在勞工眼中,已成為最可笑的謊言。他們記得,在產業最艱困的時刻,自己是被最先拋棄的一群;如今產業迎來曙光,資方卻妄想用同樣的「香蕉」,去請回那些已經在森林裡學會狩獵、學會耕種的人猿。
所謂的「缺工海嘯」,本質上是一場「尊嚴海嘯」。是勞動者在經歷了殘酷的對比後,對長期以來被壓榨、被低估的勞動價值,所發起的一場無聲的、全面的反叛。資方口中的缺工,實際上是他們為自己過去數十年的貪婪,所支付的遲來的帳單。
三、失能的雙引擎:被資本綁架的勞動政策與製造失業的教育政策
觀光業勞動困境的形成,倘若僅歸咎於資方的貪婪,那便忽略了背後更大的結構性幫兇:失能的政府。
勞動政策的「選擇性失明」:
勞動部對於觀光產業的勞動樣態,始終抱持著一種令人費解的消極態度。
觀光業的高工時、非常態的排班制度(例如「兩頭班」)、假日權益的犧牲,都是早已存在數十年的問題。然而,勞動檢查的頻率與力道,卻遠遠不足以構成有效的嚇阻。政策的天平,明顯地向資方傾斜。政府彷彿認為,為這個「重要產業」的發展,犧牲其基層勞動者的一些權益,是可以被接受的代價。這種默許的態度,無疑是為業者們的剝削行為,提供了最穩固的政策溫床。
教育政策的「產學斷裂」:
與此同時,教育部則上演著另一場悲劇。在過去二十年,為了擴張高等教育的規模,教育部輕易地批准了各大專院校,大量設立觀光、餐旅、休閒管理等相關科系。這些科系,成為許多學校用以美化註冊率的工具。然而,其課程設計,往往與產業的實際需求嚴重脫節,充滿了不切實際的理論與美化過的想像,但卻不重視文史工作,不在意人文素養,觀光高等教育的課程設計不是培育專業「人才」,而是源源不斷的供應觀光旅遊與餐飲需要的「奴才」。
大量的畢業生,在學校被灌輸了成為管理者、決策者的美好願景,踏入職場後,卻必須面對成為低薪、高壓、高替代性螺絲釘的殘酷現實。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畢業即轉行」成為這個領域畢業生的普遍宿命。教育體系,在此並未扮演為產業培育人才的積極角色,反而更像一個為殘酷的勞動市場,輸送失望與幻滅的生產線。
在服務的廢墟之上,我們終將一無所有
當一個產業的基礎,建立在對其從業人員的系統性貶低與剝削之上時,其所提供的一切服務,都將是虛假的、易碎的。今日台灣觀光業所面臨的,不是缺工,而是一場全面的「信任與尊嚴赤字」。
資方不信任投資員工能帶來回報,
員工不信任公司能給予未來,
而消費者,則再也無法信任自己能獲得與付出價格對等的體驗。
然而,比低薪剝削更令人絕望的,是整個產業,從上到下,對「專業知識」本身的徹底蔑視。
而這份蔑視,最赤裸地體現-旅行社業者與景區包商對待「導覽員」這個角色的方式上。
對於Lia 這樣一個以記錄並分析城市觀光政策為樂趣的獨立撰稿人而言,每一次的跨國的景區策略調查,都像是一場對台灣觀光現狀的無情鞭笞,帶來巨大的衝擊與內心掙扎。
在日本姬路城,是京都大學的史學碩士生,一面小心翼翼地進行著古蹟的日常維養,一面引領旅人,用考究的語言品讀這座白城的血脈與骨骼。
在韓國慶州,是首爾大學的考古系學生,在千年古都的遺跡上,反覆琢磨著如何將艱澀的考據,轉化為各國旅客都能心領神會的動人故事。
在美國黃石國家公園,是地質學與氣象學的大學教授,帶著自己的學生,為遊客解釋數百萬年的氣候變遷,是如何被深刻地銘刻在這片土地的基因之上。
在法國聖米歇爾山,是神學修士們儀態莊重,帶著朝聖般的心情,為旅遊團細細品味千年古城的每一道宗教聖痕,每ㄧ道聖痕的背後又帶了何種飲食生活的歷史影響。
在澳洲卡卡杜國家公園的遊園船隊上,是動物學家與獸醫師組成的嚮導,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每一種生物的名字、習性,甚至是如何拍出動物們最美照片的技巧,用實物教育著旅人們毒蛇與野地動物醫療的重要。
在這些地方,導覽員不是卑微的保母,他們是知識的傳遞者,是文化驕傲的講述者,是國家歷史與自然最前線的詮釋官。
而台灣呢?
我們的旅行社要的是什麼?
他們要的是可以接受極低底薪,然後依靠將旅客趕進特定賣店、抽取消費佣金來維生的「導遊業務」。
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能將台灣史講得絲絲入扣的學者,而是一個懂得如何強迫推銷、為公司「帶貨」的銷售員。
他們用最低廉的價格,尋找的不是文化擺渡人,而是一個行程中的「保母」與「看護」。
我們的景區包商呢?
充斥著讓外國旅客貽笑大方的、詞不達意的英文翻譯。
每年取得大量國旅經費的包商們,依賴著一群由地方退休人士組成的「旅遊志工」。對於這些可愛長輩們自願為地方付出的熱情,任何人都懷抱著最深的感謝與敬愛。
但真正可恥的,是從中央主管機關到地方政府,竟似乎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份免費的熱情,足以挑起詮釋台灣歷史文化的千斤重擔。
當這些沒有持續學術資源注入、沒有專業文史背景訓練的長輩們,日復一日地講述著那些或許早已與當代研究脫節的軼聞時,我們又怎能奢求,國內外的旅人能聽見這片土地最深刻的故事?
最令人憤怒的是,這並非不能為,而是不願為。
台灣政府每年耗費天價國旅預算,去補貼計程車、補貼旅宿業者、補貼那些由劣質包商與標案蟑螂所瓜分的、換湯不換藥的硬體建設。
卻在最關鍵的、定義一個國家靈魂深度的「人文領域」,一省再省,吝嗇到近乎殘忍。
這一切,或許都只是一個巨大騙局的序幕。
所謂的「缺工」,可能只是資方用以脅迫政府,為他們開啟引進更低廉、更無議價能力的移工大門的藉口。
當其他國家,為了應對少子化與產業轉型的挑戰,竭盡全力地在為觀光注入更高的專業性、強化學術的參與、並用最實際的「薪資」來吸引最優秀的年輕人投身其中時,我們卻在反其道而行。
他們,努力為了下一代搭建更宏偉的舞台;
台灣,努力為了這一代填滿更飽脹的荷包。
免費,真的最好嗎?
人才,真的這麼廉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