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關於記憶的重量，與海洋的兩種寂靜
在思緒的海圖上，總有兩種航線在拉扯。
一種，是駛向過去的，它承載著歷史的壓艙物，航行得緩慢而深沉。另一種，是掠過當下的，它追求著浪花的瞬時綻放，輕盈卻易逝。
在波蘭格丁尼亞（Gdynia）港口，那條駛向過去的航線，找到了她永恆的泊位。
她靜靜地停靠在「揚·保羅二世」大道（Al. Jana Pawła II）—一個以和平締造者命名的地址。
Dar Pomorza「波美拉尼亞的贈禮」。然而，水手與市民們更愛稱她為「Biała Fregata」，白色護衛。
這是一次未曾親臨的航行。一次只能藉由泛黃的圖紙、歷史學者的嚴謹論述、數位化的檔案，以及那些曾登艦者留下的、充滿敬畏的文字紀錄，在書房中完成的「神交」。
然而，即便隔著千萬公里的文獻與影像，那份莊嚴的重量依然能穿透紙背。當目光落在她那三根指向波羅的海灰色天空的桅杆上時，心中升起的不僅是遺憾，更有一種確信：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堂關於國家如何面對傷痕、如何選擇記憶的深刻課程。
她是一艘船。一艘「寬恕」之船。
但她更像一個決定。
一個關於寬恕、關於教育，以及關於未來，由鋼鐵鑄成，以風為動力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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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航行於時間之中的靜止
聆聽「靜止」。
想像一個多雲的波蘭早晨，空氣清冽，混雜著海鹽的微腥、遠處咖啡館飄來的黑咖啡與罌粟籽蛋糕的輕微甜香。當腳步，或者說，當想像的腳步，踏上那通往 Dar Pomorza 的木質棧道時，現代港口的喧囂—貨輪的低沉汽笛、起重機的金屬摩擦聲—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了。
她首先以「傷痕的白」衝擊來訪者的感官。
那不是一種咄咄逼人、剛出廠的工業白，而是一種經歷了無數次環球航行、被北大西洋的烈風與赤道的烈日反覆打磨後，沉澱下來的、帶著歷史溫度的象牙白。
船體在微光下顯得柔和而堅定，彷彿一層厚實的皮膚，包裹著她鋼鐵的骨骼。
三根高聳入雲的桅杆，其高度與比例，是人類運用物理與風的智慧結晶。而那如蛛網般精密、複雜到令人屏息的索具（Rigging），構成了天空的五線譜。每一條繩索，無論是靜索或動索，都繃緊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著風的指令。
在那些為數不多的歷史紀錄片中，當她真正航行時，那2100平方公尺的帆布被風灌滿，船身以一個優雅得近乎芭蕾的姿態傾斜，劃開波羅的海的浪花。她不是在對抗海洋；她是在翻譯風的語言，並與之共舞。她本身就是一道移動的風景，一道活生生的、關於人與自然如何透過精密的力學協作的物理證明。
而今，她作為一座博物館靜止了。
踏上主甲板的瞬間，腳下的木板會發出輕微而堅實的「咿呀」聲。這不是老舊的呻吟，而是記憶的回響。
甲板是深褐色的，由厚重的柚木或松木製成，被近一個世紀以來、超過一萬三千名學員的腳步與無數次的海水沖刷，磨得光滑溫潤。木材的縫隙間，殘留著用於填縫的黑色焦油氣息，在陽光下微微散發。
視線所及，是「秩序」的集合。
盤繞得如同藝術品般的粗大纜繩，安靜地躺在甲板的樁柱旁。它們散發著麻纖、焦油與鹽分乾燥後混合的獨特氣息。擦拭得發亮的黃銅羅盤、六分儀與船鐘，冰冷地折射著天空的微光。
它們是那個依賴星辰與磁場導航的時代，最精密的心臟。
還有那些巨大的木質絞盤（Capstans），它們的沉默中，彷彿還殘留著數十名年輕水手喊著沙啞的號子、奮力轉動絞盤升起主帆與沉重船錨的餘溫。
像一座浮動的、由木材與鋼鐵構成的小鎮。走在甲板上，仰望那些錯綜複雜的帆桁（Yards）與滑輪，會升起一種近乎渺小的敬畏。這是一座巨大的、為了馴服「風」而設計的精密儀器。
沿著狹窄、陡峭的階梯往下，進入船腹，光線瞬時黯淡。
甲板上的海鷗鳴叫與風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被船體包裹的寂靜。空氣變得更為濃稠，那股獨特的「船的氣味」撲面而來—舊木材、機油、皮革、銅器保養油，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海洋深處的霉味。
這裡，是時光的氣息。
首先是學員們的艙室。空間狹窄得令人幽閉。一排排緊湊的吊床，在白天被收起，或是固定的雙層、三層床鋪，僅能容身。可以想像，在那些橫渡大西洋、繞行合恩角的恐怖夜晚，數十個年輕的身體擠在這裡，隨著船身劇烈地拋擲與搖晃。耳邊是船體木材抵抗巨浪時發出的呻吟、風暴穿過索具時的尖銳呼嘯，以及夥伴們在夢中（或因暈船）而發出的低語。
他們的青春、恐懼、思鄉之情與成為航海家的夢想，都滲透在每一寸被塗上清漆的木紋裡。
牆上還掛著他們出航時的地圖，或是家人的黑白照片。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羊毛衫的潮濕氣味與青春期男性的汗水味。
接著，是軍官的沙龍。 這裡是另一個世界。空間相對寬敞，鋪著地毯，有著桃花心木的桌椅和書櫃。牆上掛著歷任船長的肖像，以及她在「高桅帆船賽」（Tall Ships' Races）中贏得的「波士頓茶壺」（Boston Teapot Trophy）獎盃的複製品。這裡的氣味，是雪茄、咖啡與舊書本的混合。
令人驚訝的是，這裡甚至還有一架鋼琴，被牢牢地固定在艙壁上。在波濤洶湧的航程中，當船身傾斜超過三十度時，琴聲或許會為那些承載著巨大壓力的軍官們，帶來片刻的、屬於陸地的慰藉。
再往下，是機械室的心臟。 即使早已停機，那台柴油輔助引擎的鋼鐵巨獸依然散發著冷冽的氣息。這裡的氣味更為刺鼻，是純粹的工業、柴油與機油的氣味。這裡是船隻在無風時的最後依靠，是人力無法對抗自然時的備案。
然後是廚房、醫務室、無線電室—那裡保留著老式的摩斯電碼發報機；還有帆布儲藏室，巨大的備用帆布堆疊著，散發出乾燥的棉麻氣味。
參觀者在這裡會不自覺地放輕腳步，壓低聲音。 根據博物館的訪客指南，導覽員的解說在封閉的船艙中會產生清晰的回音，但最強大的聲音，始終來自這艘船本身的寂靜。
這是一種「活著」的寂靜。
Dar Pomorza 不是一座冰冷的紀念碑。她是一座儲存了風的圖書館，一間保留了青春與紀律氣味的教室，一具依舊在呼吸的、關於航海黃金年代的活化石。
她不需要任何喧鬧的聲光效果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她只是在那裡靜止，用她那飽經風霜的白色船身，訴說著關於大海的、最古老也最謙卑的智慧：航行，即是學習。而靜止，即是傳承。
她停泊在格丁尼亞，但她的靈魂，永遠航行在時間之中。
鋼鐵的契約：一份以未來為名的手稿
一艘船的靈魂，不在於她被建造時的圖紙，而在於她所承載的航程，以及人們交付給她的記憶。Dar Pomorza 的靈魂，尤其沉重、複雜，也因此，格外堅韌。
她是一份活生生的手稿（Manuscript）。一份最初由敵人起草，卻被一個飽受創傷的國家，以無比的遠見和寬恕，接管、修復、並續寫下去的，關於未來的鋼鐵契約。
她的故事，始於一個敵對的名字。
1909年，她在德國漢堡的 Blohm & Voss 造船廠下水。她不叫 Dar Pomorza。她叫 Prinzess Eitel Friedrich，一艘為德意志帝國商船海軍培養儲備人才的訓練艦。她懸掛著德意志帝國的旗幟，承載著那個時代的帝國雄心。她是建造者的驕傲，卻是鄰國的威脅。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悲劇落幕，德國戰敗。這艘船，作為戰爭賠償的一部分，被賠償轉交給了法國。她在法國海軍中服役了一段時間，但並未真正找到自己的定位。
然而，她真正的命運轉捩點，發生在1929年。
當時，波蘭，一個在歐洲地圖上被鄰國瓜分、消失了長達123年的國家，才剛剛重獲獨立十年。這個新生的共和國，迫切需要一片通往世界的海洋出口—格丁尼亞港，正是在這樣的渴望中從一個小漁村被建設起來的。
波蘭更迫切需要的，是懂得如何駕馭海洋的人才。國立海事學院（Państwowa Szkoła Morska）需要一艘旗艦級的訓練船，來為這個國家培養第一代的海軍與商船骨幹。
於是，一個在歐洲近代史上，堪稱令人動容的決定發生了。
波美拉尼亞（Pomerania）地區的人民—一個在過去一個多世紀裡，深受普魯士與德國鐵血統治與文化侵略之苦的地區，卻發起了全國性的募款。
他們決定買下Prinzess Eitel Friedrich這艘德意志帝國船艦。
這不是一次出於仇恨的戰利品展示。
波蘭的選擇，不是將這艘來自昔日壓迫者的船艦，拆解為廢鐵以洩憤，也不是將她封存作為屈辱的象徵。
波蘭的選擇，是關於「寬恕」。
他們以非凡的勇氣和遠見，決定將這段複雜的、屬於敵人的過去，轉化為培養波蘭未來的土壤。
他們接收的不只是一艘船，他們接收了一段歷史。
因此她被重新命名為 Dar Pomorza—「波美拉尼亞的贈禮」。
這份「贈禮」，展現了一種超越受害者情緒的、罕見的寬大胸襟。
波蘭人沒有抹去她德國製造的出身，而是用波蘭的白鷹國旗與新的名字，覆寫了手稿的第一頁。
他們與她訂立了新的契約：
妳不再是帝國的工具，妳將成為共和國的導師。
然而，這份手稿的考驗，很快再次降臨。
1939年9月1日，納粹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格丁尼亞，這座新興的港口城市，迅速淪陷。Dar Pomorza，當時正停泊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為了躲避戰火而決定滯留。但在1940年，她最終還是被德軍俘獲，並拖回格丁尼亞。
在長達近六年的殘酷佔領中，這艘白色帆船—曾經的德國榮耀，後來的波蘭希望，屈辱地停泊在被納粹更名為「哥騰哈芬」（Gotenhafen）的港口。她被用作軍營、宿舍，甚至一度淪為靶船。
無數的苦痛、城市的毀滅、國家的分裂、種族的滅絕……在這樣的滔天恨意中，這艘船本該有著無數種被摧毀的理由。她可以被當作廢鐵拆解，以支援納粹的戰爭機器；她可以被盟軍的轟炸擊沉；她也可以在德軍敗退時，被當作障礙物自沉於港口。
但她倖存了下來。
戰爭結束時，格丁尼亞已是一片廢墟。而她，滿目瘡痍，桅杆折斷，船體彈痕累累，卻奇蹟般地，載浮載沉。
戰後的波蘭，是歐洲最殘破的土地。在重建華沙的瓦礫堆、恢復國家的秩序與尊嚴的百廢待舉中，要修復這樣一艘大型、老舊、且象徵著複雜過去的帆船，需要耗費巨大的資源。
然而，再一次地，波蘭政府與人民做出了選擇。
他們沒有拋棄她。他們沒有讓這份手稿就此終結。
他們傾盡全力，一次又一次地修復她、呵護她。
他們重新粉刷她的船身，為她換上新的桅杆，修補她的帆索，讓她的引擎再次跳動。
因為他們知道，這艘船所承載的，是波蘭永不熄滅的海洋之夢。她不是戰爭的遺物，她是和平的教室。
從1946年開始，她重新啟航，載著新一代—那些在戰爭的陰影下長大，眼中充滿堅毅的波蘭學子—駛向世界。
她繞過了令人生畏的合恩角，成為第一艘完成此壯舉的波蘭船隻。她參加了世界各地的「高桅帆船賽」，以她優雅的姿態與學員們精良的技術，贏得了無數榮譽。
她不再僅僅是一艘訓練船，她成了波蘭的白色大使，一個關於「寬恕」與「和解」的活體象徵。
她向世界吶喊著，波蘭這個國家選擇了用教育，來取代戰爭的仇恨。
她所培育出的那 1.3 萬名水手，成為波蘭海軍、商船隊乃至格但斯克造船工業的基石。
她就像一個鋼鐵的搖籃，催生了波蘭自主造船的雛型與渴望。
這份精神的遺產，甚至啟發了那些至今仍在征服大海的後繼者，如同樣著名的丹麥「丹麥號」（Danmark）訓練帆船所詮釋的，那種藉由最古老的航行方式、來塑造年輕心靈的傳統。
Dar Pomorza 一再證明了，一艘船的價值，不在於她的速度或火力，而在於她所能「教導」的深度。
1982年，她光榮退役。
隔年，她成為波蘭國立海事博物館的核心。
波蘭的遠見，在於他們始終明白，歷史不該被支解，而應被理解。
Dar Pomorza 正是他們與自己和解的證明。
她是一份來自敵人的手稿，被波蘭人用寬恕的墨水、與培育未來的決心，續寫成了一部傳世的和平史詩。
墨水的痕跡
這份以鋼鐵為紙、以風為筆的「活手稿」，靜靜地停泊在格丁尼亞。
她用她歷經戰火卻依舊優雅的白色船身，向世界展示了一種可能：關於海洋如何能成為一座教室，承載歷史，並啟發未來。
她不需要追逐，她本身就是一本厚重的、值得一讀再讀的書。
然而，當這本手稿的意象，與另一片海岸上、那些迅速消散的墨水痕跡並置時，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寂靜便在心中擴散開來。
在亞熱帶島嶼，在國境之南，在北海岸。
那裡的海，有著或許更為明亮的、令人心醉的綠松石色。沙灘是金黃的，天空是清澈的蔚藍。
那裡的聲音，卻是另一種頻率。
那不是風穿過索具的低語，而是一種持續的、高亢的、機械的聲音。
數十台色彩鮮豔的水上摩托車，停靠在沙灘的邊緣。引擎啟動時，水花在船尾激烈地翻騰。它們在近海的水域中劃出一道道短暫的白色弧線，這些弧線彼此追逐、相交，隨即在幾秒鐘內被海浪撫平，消失不見。
空氣中，混雜著濃郁的鹽味、防曬乳的甜香，以及引擎燃燒後、那股揮之不去的、刺鼻的油氣味。
更遠處的海面上，有著另一種船隻。
它們比帆船更低矮、更迅捷。它們的目的是駛向特定的座標，在那裡，引擎會短暫熄火，人們會聚集在船舷，期盼著水面下的鯨豚影子。然後，為了追尋那短暫的躍起，引擎會再次啟動，向著鯨豚們咆哮。
在沙灘上，四輪的沙灘車排成一列。它們的輪胎在乾燥的沙地與脆弱的海岸植被邊緣，留下了深刻的軌跡。
這一切活動的背景音，是人的歡笑聲。那是一種清脆的、興奮的、在機械的轟鳴中尋找縫隙的聲音。
這片海岸，也正在書寫。
只是，這裡的墨水，似乎是為了「即時的揮發」而存在的。每一道水上摩托車劃開的浪花，都是一個被迅速寫下、又迅速被海洋抹去的字。它們是激情，是速度，是當下的感官釋放。
它們留下的痕跡，不在鋼鐵的歷史手稿上，而在水下的聲紋裡，在空氣的氣味中，在被輪胎壓實的沙地上。
它們也是一種與海的互動。一種快速、喧騰、並以消耗燃料為代價的互動。
這裡沒有一座「白色的搖籃」在教導關於風與歷史的課程。
這裡有的是無數奔騰的、短暫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浪花。
一艘船，可以是一座監獄，一具武器，或是一座墳墓。
Dar Pomorza 的故事，一艘船，也可以是一間教室，一個搖籃，甚至是一種寬恕的選擇。
她教會了波蘭如何航行，更教會了世界如何記憶。
當我們站在自己的海岸線上，感受著鹹味的風時，我們不禁要問：
我們希望腳下的這片土地，與環抱著我們的這片海洋，共同書寫一本怎樣的手稿？
一本關於深度、傳承與和解的書？
還是一本，由無數噪音、無數汙染、卻瞬時即逝的、被浪花打濕的書頁所構成的合輯？
海洋，始終在那裡，等待著我們的筆。
參考資料 (References)
外文文獻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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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相關網站 (Related Websites)
Narodowe Muzeum Morskie w Gdańsku (National Maritime Museum in Gdańsk) - Dar Pomorza Page:
https://www.nmm.pl/en/dar-pomorza
Gdynia City Official Tourism Portal:
https://www.gdynia.pl/en/
Sail Training International (Organizers of the Tall Ships' Races):
https://sailtraininginternational.org/
European Maritime Heritage (EMH):
https://www.european-maritime-heritage.org/
Gdynia Maritime University (Successor to the State Maritime School):
https://umg.edu.pl/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