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1月28日，儘管醫學界在愛滋病（HIV）治療領域已取得革命性的技術進展，全球公共衛生體系卻正面臨一場無聲的崩解危機。根據最新的國際衛生數據顯示，全球目前仍有超過四千萬名愛滋病毒感染者，每年因該疾病死亡的人數依然高達六十萬人以上。這個數字背後所折射出的，並非醫學能力的極限，而是國際政治意願的消退與資源分配機制的嚴重失靈。
雖然抗逆轉錄病毒療法（Antiretroviral Therapy, ART）早已將HIV轉化為一種可管理的慢性病，且長效型注射藥物如Lenacapavir的問世，理論上只需每六個月施打一次即可有效抑制病毒，徹底改變了患者必須每日服藥的困境；然而，這種科技紅利並未普惠至全球最脆弱的群體。相反地，隨著美國政府在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執政後大幅縮減對外援助預算，過去數十年來支撐全球防疫網的資金動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斷，導致撒哈拉以南非洲等高度依賴外部援助的區域，面臨防疫成果毀於一旦的險境。
這場危機的蔓延並不僅限於非洲大陸，國際局勢的動盪與區域衝突正在東歐與中亞地區撕開新的防疫缺口。特別是在俄羅斯與烏克蘭戰區，戰爭導致的醫療基礎設施破壞與人口流動，使得病毒傳播率急劇回升。據估計，俄羅斯境內約有一百五十萬名感染者，但因當局對特定族群（如性少數群體與藥物使用者）的排斥政策以及嚴苛的藥物註冊制度，僅有不到三十萬人能夠獲得穩定的藥物治療，其餘超過一百萬人實際上處於醫療真空狀態，淪為病毒變異與擴散的溫床。與此同時，亞洲部分的感染率亦呈現反彈趨勢，顯示出當缺乏持續性的政策關注與資金投入時，病毒的威脅將迅速捲土重來。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UNAIDS）副執行主任Christina Stegling在日內瓦發出警示，指出全球目前仍有一千萬名感染者完全未能接受治療，且每年新增感染人數維持在一百三十萬人的高位，距離聯合國設定「2030年終結愛滋大流行」的目標，路途愈發險阻。
在資源相對豐富的已開發國家如德國，防疫體系內部的排他性與歧視問題同樣嚴峻，成為另一種隱性的公共衛生危機。來自烏干達、現居德國的HIV權益倡議者Lillian Kabayeto-Petri揭露了歐洲醫療體系中的「身分階級」現象：儘管德國擁有先進的醫療資源，但對於難民、非法移民及申請庇護者而言，取得救命藥物的過程充滿了法律障礙與遣返恐懼。柏林愛滋病支援組織（Berlin AIDS Support）的Sergoul Grimalski進一步指出，來自烏克蘭的難民往往需等待三至十二個月才能進入當地的醫療保險體系，這段「治療空窗期」足以導致病情惡化甚至死亡。這表明，即便在藥物充足的國度，官僚體制的僵化與社會對邊緣群體的系統性忽視，依然在不斷製造可避免的死亡。這場由政治孤立主義、戰爭衝突以及社會歧視共同交織而成的複合型危機，正迫使全球社會重新審視一個殘酷的現實：在科學已經提供解方之後，阻礙人類戰勝愛滋病的，不再是病毒本身，而是人類社會自身的偏見與政治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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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人類對抗愛滋病毒（HIV）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四十餘年。從1980年代初期的絕症恐慌，到今日將其定義為可控制的慢性疾病，科學的進步無疑是巨大的。然而，站在2025年11月的時間節點上審視全球防疫版圖，我們看到了一幅極其割裂的景象：實驗室裡的勝利與現實世界中的潰敗並存。當柏林夏里特醫學院（Charité – Universitätsmedizin Berlin）的免疫學專家Christian Gaebler博士自信地談論長效注射藥物與基因編輯技術（CRISPR-Cas9）的臨床潛力時，在地球的另一端，甚至是在柏林圍牆倒塌後的歐洲腹地，無數感染者仍因缺乏一張合法的居留證件或足夠的政治關愛而在沉默中走向死亡。這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醫學問題，而是一場關於分配正義與國際政治責任的嚴峻拷問。
科技的躍進與資本的壁壘
醫學界近期最大的突破在於給藥方式的革命。新型藥物Lenacapavir的出現，打破了傳統抗病毒療法必須「每日服藥」的鐵律。這種只需每六個月注射一次的長效製劑，對於提高患者的服藥依從性、降低病毒抗藥性風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對於生活在偏遠地區、缺乏隱私空間或因社會汙名而難以每日規律服藥的群體而言，這本應是改變命運的契機。此外，mRNA技術在新冠疫情中的成熟應用，也加速了HIV疫苗的研發進程；科學家甚至開始嘗試利用基因剪刀技術，深入免疫細胞的遺傳物質中剔除潛伏的病毒庫，探索徹底治癒的可能性。
然而，這些尖端科技目前仍像是櫥窗裡的精品，對於全球大多數感染者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專利保護下的高昂定價與嚴格的知識產權壁壘，使得這些新藥難以在短時間內進入低收入國家的公共衛生採購清單。雖然科學家們在實驗室裡夜以繼日地追趕病毒變異的速度，但現實中的藥物普及速度卻遠遠落後於病毒的傳播步伐。這種「科技階級化」現象，使得生存機會再次與患者的國籍、收入及社會地位掛鉤，形成了一種殘酷的生物政治現實。
孤立主義抬頭與全球防線的收縮
過去二十年間，美國透過「總統防治愛滋病緊急救援計畫」（PEPFAR）與全球基金（The Global Fund），扮演了全球抗愛滋資金的主要供應者角色。這筆龐大的資金不僅挽救了數千萬人的生命，更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建立了一套相對穩定的公共衛生防禦網。然而，隨著美國政局變動，川普政府上台後推行的「美國優先」政策，導致對外援助預算遭遇大幅削減。
這一政策轉向引發了連鎖反應。在肯亞、南非等受援國，許多原本免費提供的預防性藥物與篩檢服務被迫中斷；在北非與中東地區，由於缺乏資金支持教育與藥物分發，感染率自2010年以來已翻了一倍。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的Christina Stegling警告，這種資金鏈的斷裂不僅會導致現有患者斷藥，更會削弱對高風險群體的預防干預，導致新感染人數反彈。當全球最大的單一捐助國選擇撤退，而其他已開發國家未能及時填補這一真空時，全球衛生安全體系便出現了巨大的漏洞。迦納總統穆罕默德近期提出的「非洲重置」（African Reset）概念，呼籲非洲國家減少對外部資金的依賴，轉而建立自主的衛生財政體系，這雖是長遠之計，但在短期內，資金缺口所造成的衝擊依然是致命的。
戰爭陰影下的被遺忘者
如果說資金削減是慢性的窒息，那麼戰爭則是急性的屠殺。在俄羅斯與烏克蘭的廣大區域，愛滋病正在成為戰爭的附帶損害。俄羅斯境內的愛滋病疫情長期以來被官方刻意低調處理，約一百五十萬名感染者中，僅有極少數能獲得政府提供的抗病毒藥物。這不僅是因為資源不足，更是源於一種系統性的歧視政策—針對性少數群體（LGBTQ+）與藥物濫用者的汙名化，使得這些高風險族群不敢也不願進入官方醫療體系登記。
戰爭進一步惡化了這一局勢。在被佔領的烏克蘭領土（如頓巴斯地區），原有的醫療供應鏈完全崩潰，長達十一年的衝突使得當地的HIV治療處於癱瘓狀態。許多因戰火流離失所的難民，在逃亡過程中丟失了醫療紀錄與藥物，當他們抵達新的安置點時，往往因為缺乏證明文件而無法延續治療。Sergoul Grimalski描述了一位十九歲的烏克蘭青年，因逃避徵兵法規而流亡德國，卻在等待醫療保險生效的短短兩週內，因免疫系統崩潰而死於併發症。這類悲劇揭示了戰爭如何摧毀人類最基本的健康權利，將本可控制的疾病轉化為死亡判決。
歐洲堡壘內部的排他性醫療
即使在被視為人權堡壘的德國，醫療資源的分配也充滿了排他性。Lillian Kabayeto-Petri的經歷是無數流亡者的縮影：在申請庇護的過程中，醫療檢測往往是被強制的，但隨後的治療權利卻是殘缺的。對於許多來自非洲或東歐的無證移民而言，前往醫院求診意味著暴露身分，隨之而來的可能是驅逐出境的通知。這種「醫療恐懼」迫使許多感染者選擇隱瞞病情，直到身體徹底垮掉被送進急診室。
此外，醫療體系內部的種族主義與恐同文化，構築了另一道無形的牆。Lillian指出，儘管德國擁有完善的藥物儲備，但若醫生或護理人員帶有偏見，患者往往無法獲得應有的尊重與照護品質。對於居住在偏遠收容中心的難民來說，缺乏前往城市醫療中心的交通費用（哪怕僅是區區數歐元），都可能成為阻斷治療的最後一根稻草。這種現象凸顯了僅有藥物是不夠的，必須建立一個具有文化包容性且去汙名化的社區支持系統，才能真正落實「全民健康」的承諾。
2030年的未竟之諾
面對「2030年終結愛滋大流行」的全球目標，當前的局勢無疑是令人沮喪的。我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強大武器—長效藥物、基因療法、成熟的預防策略，但我們卻正在失去使用這些武器的政治意志與道德共識。愛滋病在今日，已經從一個純粹的病毒學問題，演變為檢驗國際社會良知的試金石。
危機的解決之道，不在於單一的神奇藥丸，而在於修復那些斷裂的連結—即連結全球北方與南方的資金承諾、連結醫療機構與邊緣社群的信任關係、以及連結科學進步與人權保障的制度設計—唯有當一個來自烏干達鄉村的婦女，能夠像柏林的市民一樣毫無恐懼地獲得最新療法時，我們才能宣稱人類真正戰勝了這場瘟疫。在此之前，任何關於「勝利」的宣稱，都顯得蒼白且虛偽。
資料來源
DW News - Is HIV still a global threat?
https://www.dw.com/en/tv/to-the-point/s-32467
UNAIDS - Global HIV & AIDS statistics — Fact sheet
https://www.unaids.org/en/resources/fact-sheet
The Global Fund - Fight For What Counts
https://www.theglobalfund.org/en/
Science - Long-acting lenacapavir for HIV prevention
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long-acting-shot-prevents-hiv
Human Rights Watch - Russia: Discrimination Against LGBT People
https://www.hrw.org/news/russia-lgbt
Deutsche Aidshilfe - Migration and HIV in Germany
https://www.aidshilfe.de/en/migration
PEPFAR - United States President's Emergency Plan for AIDS Relief
https://www.state.gov/pepf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