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2月6日，法國汽車製造商雷諾（Renault）與日本的日產汽車（Nissan）共同宣布，將對其長達二十四年、充滿複雜性的聯盟關係，進行一次歷史性的重組。這項新協議的核心，是解決兩家公司間長期存在的不對等股權結構：雷諾將其在日產的持股比例，從具備控制權的43%，大幅削減至15%，與日產在雷諾的持股比例達成對等。作為交換，日產也承諾，將投資於雷諾新成立的電動車與軟體事業部門「Ampere」。這場權力的再平衡，不僅僅是一項財務上的調整，它更是一個曾經震撼全球汽車產業的跨國聯盟，在經歷了強人領袖的垮台、全球性的疫情衝擊、以及地緣政治的劇烈動盪後，所進行的一次深刻的戰略反思與關係重塑。
這個聯盟的歷史，可以追溯至1999年。當時，瀕臨破產的日產，接受了來自雷諾的資金注入，從而開啟了這段「跨國聯姻」。然而，這場始於危難之中的合作，也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權力不平衡的種子：規模較小的法國公司，卻掌握著規模與盈利能力都更強的日本公司的控股權。多年來，這種結構性的矛盾，以及兩國企業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始終是聯盟內部潛在的緊張根源。過去，這一切都被聯盟的締造者、被譽為「汽車沙皇」的強人執行長卡洛斯・戈恩（Carlos Ghosn）以其鐵腕風格與個人魅力所弭平。然而，2018年戈恩因財務不當指控在日本被戲劇性地逮捕後，這個聯盟的脆弱平衡，瞬間被打破，雙方長期積壓的矛盾，也隨之公開化。戈恩的離去，疊加了隨後而來的新冠疫情、全球供應鏈危機，以及因烏克蘭戰爭，迫使雷諾以鉅額虧損為代價，退出其重要的俄羅斯市場等地緣政治衝擊。這一系列的危機，最終迫使兩家公司不得不重新回到談判桌前，尋找一種更符合當下與未來挑戰的新合作模式。新的聯盟關係，將從過去那種由上而下、一體化的整合模式，轉向一種更為務實、更具彈性的項目制合作。它賦予了雙方更大的獨立性，去尋求各自獨特的發展戰略與外部合作夥伴，同時，也將在拉丁美洲、印度等具備共同利益的市場，繼續推動聯合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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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國際企業的歷史中，聯盟的締結，時常如同人類的婚姻。有些始於危難中的相互扶持，有些源於對未來的共同憧憬。而法國雷諾汽車與日本日產汽車之間長達二十四年的夥伴關係，則更像一場充滿了權力、文化與利益糾葛的複雜聯姻。它曾締造過輝煌的成就，一度問鼎全球最大汽車銷售聯盟的寶座；但也始終被內部權力不對等的結構性矛盾，與外部世界的劇烈動盪，所反覆考驗。
2023年2月6日，這對汽車界的「夫妻」，在歷經了多年的紛擾與數次危機的洗禮後，終於共同宣布，將重新定義他們的關係。這並非一場分道揚鑣的離異，而更像是一次對婚前協議的重新談判。其核心，是從一段由一方掌控的不對等關係，走向一個更為平等、務實、且更適應未來挑戰的夥伴模式。這場權力的再平衡，不僅是兩家百年車企的內部事務，更折射出全球汽車產業，在電動化、智能化與地緣政治碎片化的三重浪潮下，所面臨的深刻變革。
一場跨國聯姻的緣起與齟齬
這段故事的起點，是1999年的亞洲金融風暴末期。當時，日本第二大汽車製造商日產，正背負著鉅額債務，深陷於破產的邊緣。在此危急時刻，法國的雷諾汽車伸出了援手，斥資數十億美元，收購了日產超過三分之一的股份。這場交易，在當時被視為一場教科書式的跨國企業救援。雷諾不僅帶來了急需的資金，更派遣了其當時的二號人物—一位名叫卡洛斯・戈恩（Carlos Ghosn）的黎巴嫩裔巴西籍高管，前往日本，主導日產的重組。
然而，這場始於危難的「聯姻」，從一開始，就內含著結構性的不平衡。根據協議，雷諾獲得了對日產具備實際控制權的43%股份，而日產在雷諾的持股，卻僅有15%，且不具備投票權。隨著日後在戈恩的領導下，日產迅速扭虧為盈，並在規模、銷量與盈利能力上，都超越了雷諾，這種「子強母弱」、權力與貢獻不匹配的狀況，逐漸成為日產內部，特別是日本管理層心中，一根難以拔除的刺。此外，法國企業的中央集權式決策風格，與日本企業講求共識、按部就班的文化之間，也始終存在著難以調和的摩擦。
強人時代的落幕：戈恩事件的催化效應
在長達近二十年的時間裡，這些潛在的矛盾與衝突，都被一個強大的個人光環所掩蓋。卡洛斯・戈恩，這位被譽為「成本殺手」、「汽車沙皇」的傳奇經理人，以其超凡的個人魅力、跨文化的管理能力與不容置疑的鐵腕風格，成為了維繫這個龐大而複雜聯盟的絕對核心。他如同一個強勢的裁判，在雷諾與日產這場時常暗流洶湧的「貓鬥」（catfight）之中，維持著表面的和平與協作。
然而，當這位聯盟的基石，在2018年11月，因被控多項財務不當行為，而在東京機場被戲劇性地逮捕時，整個聯盟的權力平衡，瞬間崩塌。戈恩的倒下，如同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將多年來積壓在檯面下的不滿、猜忌與國族主義情緒，徹底地釋放出來。日產內部對雷諾長期主導地位的反彈，與雷諾方面對日產「背叛」的指控，使得兩家公司的關係，一度降至冰點。這場震驚全球的事件，不僅僅是一位明星執行長的個人悲劇，它更深刻地暴露出，這個依靠強人意志所黏合起來的聯盟，其制度基礎是何等的脆弱。
外部衝擊下的被迫轉型：疫情、供應鏈與戰爭
正當聯盟因戈恩事件而陷入內部混亂之時，一系列來自外部世界的巨大衝擊，接踵而至。2020年爆發的新冠疫情，以及隨後而來的全球供應鏈危機，對所有汽車製造商，都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工廠停擺、晶片短缺、以及物流成本的飆升，讓雷諾與日產的財務狀況，都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而對雷諾而言，2022年爆發的烏克蘭戰爭，則帶來了另一場更具針對性的地緣政治災難。長期以來，俄羅斯市場是雷諾重要的利潤來源之一。該公司持有俄羅斯最大汽車製造商AvtoVAZ的控股權。然而，在戰爭爆發後，面對巨大的政治壓力與制裁風險，雷諾被迫做出痛苦的決定，以象徵性的價格，出售其在俄羅斯的全部資產，並一次性地認列了數十億歐元的鉅額虧損。這場因地緣政治衝突所導致的戰略挫敗，讓本已處於困境的雷諾，雪上加霜，也使其深刻地意識到，在一個日益碎片化的世界中，重新評估其全球佈局與聯盟戰略的急迫性。
新時代的務實主義：從股權控制到項目合作
在經歷了這一系列的內部與外部危機之後，雷諾與日產的領導層最終達成了一個共識：過去那種建立在不平等股權之上、由強人所主導的緊密整合模式，已不再適應當下的挑戰。雙方需要尋找一種更為靈活、更具韌性、也更為平等的新合作框架。
2023年2月所達成的這份新協議，正是這種務實主義思維的體現。雷諾將43%的持股，降至與日產對等的15%，這象徵著，它正式放棄了對日產的控制權，承認了雙方平等的夥伴地位。而日產承諾投資於雷諾的電動車部門Ampere，則顯示出，雙方合作的重心，已從傳統的股權控制，轉向了面向未來的技術合作。
新的聯盟模式，將更像一個「點菜式」（à la carte）的平台。它賦予了兩家公司更大的戰略自主權，可以根據自身的獨特需求，去尋求與其他科技公司（如高通）或汽車製造商的合作。同時，在那些雙方依然具備強大協同效應的市場，如拉丁美洲、印度等，它們也將繼續推動深度的聯合項目。這是一種從「不對等的婚姻」，走向「平等的夥伴關係」的深刻轉變。
未完待續的談判
雷諾-日產聯盟的重組，是全球汽車產業一個極具指標性的案例。它說明了，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即便是最為龐大的跨國聯盟，也必須具備不斷調適與演進的能力。
然而，這份新協議的宣布，並非故事的終點。許多關鍵的細節，仍有待後續的艱難談判來敲定。例如，日產對Ampere的具體投資金額，以及雙方之間複雜的智慧財產權歸屬問題，都將是考驗這個新夥伴關係能否順利運行的試金石。從一段充滿了愛恨情仇的複雜婚姻，走向一個更加理性務實的合作夥伴，雷諾與日產的這條轉型之路，才剛剛開始。其最終的成敗，不僅將決定這兩家百年車企的未來命運，也將為其他所有身處變革浪潮中的跨國企業，提供寶貴的借鑒。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Inside the Deal That Redefined the Renault-Nissan Alliance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on-the-news/inside-the-deal-that-redefined-the-renault-nissan-alliance/0821A808-166D-4D2A-8957-23429E901777
Reuters: Renault and Nissan seal revamped, more equal alliance deal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autos-transportation/renault-nissan-seal-revamped-more-equal-alliance-deal-2023-02-06/
The Associated Press: Renault, Nissan agree to restructure auto alliance
https://apnews.com/article/nissan-motor-co-renault-france-government-japan-business-608eb0102604924c88536f9cd4d185e7
Bloomberg: Renault, Nissan Unveil Sweeping Overhaul of Two-Decade Alliance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3-02-06/renault-nissan-agree-to-sweeping-overhaul-of-two-decade-alliance
Financial Times: Renault and Nissan agree to rewire their two-decade alliance
https://www.ft.com/content/1d966952-b88d-4e2b-b5d1-6789a7106093
Automotive News: Renault, Nissan reshape alliance with eye on the future
https://www.autonews.com/automakers-suppliers/renault-nissan-reshape-alliance-eye-future
Le Monde: Renault and Nissan formalize the rebalancing of their alliance
https://www.lemonde.fr/en/economy/article/2023/02/06/renault-and-nissan-formalize-the-rebalancing-of-their-alliance_6014603_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