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0月24日，一場精心編排的、近乎平行的核武力展示，在歐洲的東西兩側同時上演。在克里姆林宮，俄羅斯總統普丁親自監督了其年度「Grom」（雷霆）核武演習，該演習測試了其陸基、海基和空基的「核三位一體」打擊程序，並發射了洲際彈道飛彈。與此同時，北約（NATO）正在北海上空舉行其代號「堅定正午」（Steadfast Noon）的年度核威懾演習。然而，2025年的演習標誌著一個深刻的戰略轉捩點。北約一反數十年來的保密傳統，首次邀請媒體（包括德國之聲DW）進入荷蘭的沃爾克爾空軍基地（Volkel Air Base），在「滾動的攝影機前」公開展示其核武訓練任務。這場涉及14個盟國、超過70架飛機（包括具備核打擊能力的「雙重用途飛機」）的演習，其目的已不再是單純的內部訓練。北約官員坦承，這種前所未有的「開放性」，旨在向兩個截然不同的受眾傳遞「真實的訊息」。第一個受眾是莫斯科：展示北約的核威懾是可信的、訓練有素的，任何侵略都將得到回應。第二個受眾，或許更為重要，是北約東翼的盟國：這是一次公開的再保證，向波羅的海國家和波蘭的人民展示，北約有能力並準備好保衛其領土。
這場「決鬥般的武力展示」 引發了外界對局勢升級的擔憂，但太平洋論壇（Pacific Forum）的資深兼任研究員、前北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與軍備控制官員威廉·阿爾伯克（William Alberque）對此進行了降溫。他強調，這兩場演習都是每年十月下旬舉行的「非常正常的信號傳遞」。俄羅斯的「Grom」演習和北約的「堅定正午」（至少自2006年以來）都是常規性的。阿爾伯克指出，真正的「巨大變化」不在於演習本身，而在於北約的「透明度」。他回憶道，僅在2021年，北約官員甚至不被允許公開提及「堅定正午」這個代號，而如今記者卻能在跑道上觀看戰機起飛，這堪稱「真正非凡」。這種透明化的自信，反過來讓俄羅斯感到擔憂。莫斯科外交部隨即譴責北約的演習「加劇了戰略風險」，阿爾伯克將此解讀為俄羅斯慣常的「霸凌策略」，試圖測試北約的決心，看是否能迫使北約退縮。他同時排除了1983年「優秀射手」（Able Archer）演習險些引發核戰的誤判風險，指出美俄之間已吸取教訓，建立了包括《彈道飛彈發射通報協定》和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機制在內的多重通報渠道，以防止將演習誤判為突襲。俄羅斯此次也按規定通報了其「Grom」演習的飛彈試射。
然而，這場演習的核心背景，是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期間反覆使用的「核恫嚇」（Nuclear Coercion）策略。阿爾伯克對普丁的「紅線」理論進行了深入解構。他指出，外界並不確知俄羅斯的具體紅線在何處，而普丁正是利用這種模糊性，試圖「利用核威脅來改變我們的行為」。俄羅斯曾宣稱，西方提供火砲、主力戰車乃至長程飛彈，都是在「跨越紅線」。阿爾伯克評估，這種恫嚇取得了「好壞參半的結果」：一方面，它確實成功地「延遲了」西方的部分援助，使西方國家陷入了長期的自我威懾；但另一方面，西方最終還是跨越了普丁設定的每一道「紅線」，提供了所有這些武器，這證明了這些紅線並非真正的觸發點。阿爾伯克認為，俄羅斯真正的紅線是「美國或北約與俄羅斯的直接對抗」，而這正是西方極力避免的。在這種情境下，北約將「堅定正午」演習透明化，實質上是對俄羅斯核恫嚇的戰略反擊：它表明北約不會因威脅而停止其常規防禦準備，並自信地展示其威懾的可信度，以奪回在公開訊息領域的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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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10月24日，在荷蘭南部的沃爾克爾空軍基地（Volkel Air Base），一場在過去數十年間被視為「最高機密」的儀式，正史無前例地在公共媒體的攝影機前展開。隸屬於荷蘭皇家空軍的F-16戰鬥機，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滑行起飛，它們的任務是模擬一場核子戰爭。
這就是北約（NATO）代號「堅定正午」（Steadfast Noon）的年度核威懾演習。這場演習涉及14個盟國、超過70架各型飛機，在北海上空進行為期兩週的訓練。其核心內容，是演練北約「核共享」（Nuclear Sharing）政策下的打擊程序—即由非核國家的飛行員，駕駛經過認證的「雙重用途飛機」（Dual-Capable Aircraft），掛載並部署由美國提供的B61戰術核彈。
幾乎在同一時刻，數千公里之外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宣布，俄羅斯總統普丁親自監督了其年度戰略核力量演習—「Grom」（雷霆）。這場演習涉及了俄羅斯的「核三位一體」，從陸基發射井發射了洲際彈道飛彈（ICBM），從核潛艦發射了潛射彈道飛彈（SLBM），並由戰略轟炸機進行了空射巡弋飛彈的發射。
這場在十月下旬上演的、近乎平行的核武力展示，已成為冷戰後歐洲安全秩序崩潰的常態。然而，2025年的演習標誌著一個深刻的戰略轉捩點：北約決定撕開其核威懾的神秘面紗，將這場演習從「後台」推向了「前台」。
一、 從「最高機密」到「公開展示」：北約的透明度革命
「堅定正午」演習的歷史悠久，但長期以來，它一直是北約最諱莫如深的話題之一。太平洋論壇（Pacific Forum）的資深兼任研究員、曾在北約任職八年的威廉·阿爾伯克（William Alberque）在柏林的訪談中，生動地描述了這種轉變的劇烈程度。
「回溯到2021年，」阿爾伯克回憶道，「作為北約官員，你甚至不被允許公開說出『堅定正午』這個詞。」 而在2025年10月，德國之聲的記者卻能親臨沃爾克爾空軍基地，近距離拍攝參與演習的戰機起飛。
「我從未夢想過我們有朝一日會讓記者觀看戰機起飛，執行北約的模擬核打擊任務，」
阿爾伯克稱這種透明度「真正非凡」。
這並非一次偶然的公關活動，而是一次經過深思熟慮的戰略轉向。北約官方在現場對媒體表示，這種「開放性」有其明確目的：「它有助於讓北約內部的每位公眾都理解，這項任務是重要的，並且有助於我們的威懾。」
演習的場景是模擬的—戰機並未攜帶實彈—但它傳遞的訊息卻是真實的。這場「真實的訊息」被精心設計，旨在傳達給兩個截然不同的受眾。
受眾一：克里姆林宮
演習的核心是「威懾」。北約希望向普丁總統展示，其核聯盟是團結的、訓練有素的，並且擁有可靠的打擊能力。這是在烏克蘭戰爭的背景下，對俄羅斯反覆發出的核威脅所做出的直接回應。北約要表明，如果發生攻擊，「必將會有回應」。
受眾二：東翼盟國
然而，演習的荷蘭指揮官暗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受眾。「我認為更大部分（的訊息），是為了支持我們的人民。」他表示，「讓北約盟國理解，我們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我們為此做好了準備並受過訓練……以威懾那些膽敢踏入我們國家和北約盟軍領土的人。」
這是一次公開的「再保證」（Reassurance）。對於波蘭、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這些處於第一線的國家而言，俄羅斯的核威脅是切實的生存威脅。北約的傳統核威懾由於其保密性，往往顯得抽象而遙遠。而2025年的這場公開演習，等於是將荷蘭、比利時、德國和義大利等「老歐洲」國家的空軍，與美國的核保護傘，在鏡頭前進行了實質性的捆綁，向東翼盟友提供了最具體的安全承諾。
二、 「Grom」與「堅定正午」：常規演習還是局勢升級？
這場「決鬥般的武力展示」 不可避免地引發了局勢升級的擔憂。俄羅斯外交部迅速發表聲明，譴責北約的核演習「導致了戰略風險的升級和緊張局勢的加劇」。
然而，阿爾伯克對這種「升級論」持高度懷疑態度。他強調，這兩場演習在時間上的重疊，並非新鮮事。
「目前俄羅斯和北約之間的這一系列演習，並不真正讓我擔心，」他解釋道，「這些都是已經持續了相當長時間的年度演習。」 俄羅斯的「Grom」演習固定在每年十月下旬舉行，由普丁親自監督；而北約的「堅定正午」自2006年以來也一直是年度常規演習。
阿爾伯克認為，從信號傳遞的角度來看，這一切都「非常正常」。雙方只是在各自「確保威懾正在發揮作用，一切都在按計畫進行」。
儘管如此，他也承認2025年的「堅定正午」在規模上確實有所不同：「它更大了。有14個國家、超過70架飛機。它比通常情況下更複雜一些。」 但最大的變化，依舊是透明度。
北約的這種新自信，恰恰是俄羅斯外交部聲明所針對的目標。阿爾伯克將莫斯科的抱怨解讀為一種「霸凌策略」：「俄羅斯只是在做它慣常的抱怨，試圖找出聯盟決心是否存在弱點。」
「正是因為我們多年來對此（演習）不夠透明、不夠清晰，而現在我們變得更加自信，這讓俄羅斯有點擔心，」他分析道，「他們想看看是否能把我們推回去，是否能讓我們退縮。」
三、 1983年的幽靈：為何「優秀射手」不會重演？
雙方同時舉行核演習，最令人擔憂的，是1983年「優秀射手」（Able Archer 83）演習險些引發核戰的歷史重演。當時，蘇聯克格勃錯誤地將北約一場高度逼真的指揮所演習，解讀為西方即將發動核「第一次打擊」的真實準備，蘇聯在東德和波蘭的核武轟炸機一度進入了「引擎啟動、跑道待命」的狀態。
當被問及這種誤判是否可能在今天重演時，阿爾伯克的回答是否定的—至少在美俄之間不會。
「我不這麼認為。事實上，雙方在冷戰中吸取了太多教訓。」
他指出，冷戰的恐怖經歷，催生了一系列複雜而有效的「降低風險」（Risk Reduction）機制，這些機制至今仍在運作：
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在這個機制下（例如《維也納文件》），美俄雙方會相互交換關於即將舉行的軍事演習的資訊。
雙邊協議：美俄（蘇）之間簽署了一系列旨在防止核誤判的協議，包括《防止核戰爭協定》（1971年）以及至關重要的《彈道飛彈發射通報協定》（1988年）。
後者規定，雙方在進行任何戰略彈道飛彈（ICBM或SLBM）的試射時，都必須提前通知對方。
「俄羅斯會通報『Grom』演習，」阿爾伯克證實，「他們會通報ICBM和SLBM的試射。」 這種通報機制，是區分「演習測試」與「真實攻擊」的關鍵防火牆。「（因為）一次真正的攻擊，他們可能不會通報。」
—這正是「優秀射手」教給我們的教訓—
然而，阿爾伯克隨即發出了更為嚴峻的警告。他雖然信任美俄之間的「護欄」，但他更擔心的是那些缺乏這些機制的地區：「我更擔心美中之間、中印之間，以及印巴之間。因為他們並沒有完全建立起相同的機制。」 在這些地區，1983年的誤判幽靈，仍然具有真實的威脅性。
四、 解構「紅線」：俄羅斯的核恫嚇為何失效？
北約此次高調展示核力量，其最核心的動機，是為了回應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期間反覆使用的「核恫嚇」（Nuclear Coercion）策略。
自2022年以來，普丁多次暗示可能使用核武器，並不斷為北約的援助劃下「紅線」。當被問及俄羅斯的「紅線」究竟是什麼時，阿爾伯克的回答是：「我們不知道。」
他引用了諾貝爾獎得主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在1959年的經典論述：威懾的本質，是「一種聽天由命的威脅」（the threat that leaves something to chance）。正是這種模糊性，賦予了威脅以力量。
但阿爾伯克敏銳地區分了兩種概念：
威懾（Deterrence）：旨在阻止對方採取行動（例如，阻止北約直接參戰）。
恫嚇（Coercion）：旨在使用威脅來改變對方的行為（例如，阻止北約向烏克蘭提供武器）。
阿爾伯克指出，普丁在烏克蘭問題上所做的，是後者。「俄羅斯說，『如果 你們給他們（烏克蘭）火砲，這就是紅線。』『如果你們給他們主力戰車，這就是紅線。』『如果你們給他們飛彈，這就是紅線。』」
這種策略的效果如何？阿爾伯克評估為「好壞參半」（mixed results）。
恫嚇的「成功」之處： 在戰爭初期，這種威脅是有效的。它成功地在西方國家內部製造了恐懼，導致了長達數月的「自我威懾」。西方國家在是否提供豹式戰車、M1艾布蘭戰車，或是否提供ATACMS、SCALP/Storm Shadow等長程飛彈的問題上，進行了痛苦而漫長的辯論。普丁的威脅，「確實延遲了西方對烏克蘭的部分支持。」
恫嚇的「失敗」之處： 最終，西方跨越了普丁設定的每一道紅線。火砲、戰車和飛彈最終都抵達了烏克蘭前線。這反過來證明了，這些所謂的「紅線」並非真正的核武使用門檻，而僅僅是為了遲滯西方決策的心理戰。
那麼，真正的紅線是什麼？阿爾伯克認為，那條線是清晰的：「美國或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直接對抗。而我們並沒有在那裡。我們沒有試圖這樣做。」
基於此，阿爾伯克甚至公開「鼓勵弗拉基米爾·普丁停止這樣做，因為這根本不起作用。」
北約2025年的「堅定正午」演習，正是建立在對俄羅斯恫嚇策略「失效」的判斷之上。北約不再滿足於被動地「不越過紅線」，而是選擇主動、公開地展示自己的戰略決心。這種透明化，標誌著北約正在從過去的「被動威懾」，轉向一種更積極、更自信的「威懾姿態」，旨在奪回被俄羅斯核威脅所主導的公共話語權。這是一場圍繞決心和信譽的心理戰，而北約顯然已經打出了新的一張牌。
資料來源
NATO: NATO’s nuclear deterrence policy and forces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50068.htm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 Russia’s “Grom” Nuclear Exercise
https://missilethreat.csis.org/russias-grom-nuclear-exercise/
Center for Arms Control and Non-Proliferation: NATO Nuclear Sharing
https://armscontrolcenter.org/issues/nuclear-weapons/nato-nuclear-sharing/
U.S. Department of State: U.S.-Russia Nuclear Arms Control Agreements
https://www.state.gov/us-russia-nuclear-arms-control-agreements/
Federation of American Scientists (FAS): Steadfast Noon And The Future Of NATO Nuclear Sharing (Oct 16, 2023)
https://fas.org/publication/steadfast-noon-and-the-future-of-nato-nuclear-sharing/
Organization for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 (OSCE): Vienna Document 2011 on Confidence- and Security-Building Measures
https://www.osce.org/files/f/documents/a/a/86597.pdf
The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The Able Archer 83 War Scare
https://nsarchive.gwu.edu/briefing-book/nuclear-vault/2021-05-12/able-archer-83-war-scare-declassified-documents-intelligence-reports-reveal-what-happe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