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11月15日,在美國高等教育因學費飛漲、政治兩極化與言論自由爭議而備受質疑的背景下,奧斯汀大學(University of Austin, UATX)迎來了其創始班級的第一個學期。這所於2021年宣布成立的新興私立學府,不僅僅是一次教育創業,它更像是一份意識形態的宣言,旨在對當代美國主流大學的學術文化與制度發起直接挑戰。由一群背景各異的學者、企業家與公共知識分子共同發起,奧斯汀大學將「恢復無畏的真理追求」定為其核心使命,試圖在一個被其創始者們視為日益僵化與壓抑的學術環境中,重新開闢一片思想自由辯論的空間。這項實驗的發起人陣容星光熠熠,包括前哈佛大學校長勞倫斯·薩默斯(Larry Summers)、演化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等知名學者,同時也涵蓋了因公開批評多元化計畫而引發爭議的教授多利安·阿博特(Dorian Abbot)等人物。這種組合本身就預示了其將要踏上的,是一條充滿爭議與外部審視的道路。它的存在,迫使整個美國社會重新思考大學的本質:教育機構的首要目標是傳授知識、促進社會流動,還是捍衛一個不受任何意識形態限制的、純粹的思辨場域?
然而,理想的標舉與現實的建構之間,橫亙著兩座難以逾越的制度性高牆:學術認證(Accreditation)與財務永續性。奧斯汀大學目前尚未獲得認證,這意味著其學生無法申請聯邦政府提供的財政援助,其學位的市場公信力也待時間檢驗。根據美國的教育法規,一所大學通常需要等到其第一屆學生畢業後,才有資格申請認證。更為棘手的是,認證過程本質上是一種「同儕審查」,審核機構的成員大多來自既有的、成熟的大學。這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困境,即奧斯汀大學的「競爭對手」將有權評判其辦學模式是否「合格」。對於一個以批判主流大學為起點的機構而言,這無疑是一項充滿變數的考驗。在財務方面,儘管奧斯汀大學已成功募得約2.2億美元的初始資金—對於一所沒有校友網絡的新創學校而言,這已是相當可觀的數目—但經濟學家指出,要實現長期成功,這筆資金遠遠不夠。建立一個功能完備的校園、吸引一流師資並建立足以保障學校永續經營的捐贈基金(Endowment),所需資金是以數十億美元計。這筆資金缺口,將是決定奧斯汀大學能否從一個小規模的精英實驗,轉變為一個具有長遠影響力的教育機構的關鍵。
在教學實踐層面,奧斯汀大學採取了一套極具古典色彩且與主流趨勢背道而馳的方法。課堂被設計成15至16人的小型研討會,嚴格禁止使用手機與筆記型電腦,旨在迫使學生回歸文本的深度閱讀與面對面的智識交流。更引人注目的是「查塔姆研究所原則」(Chatham House Rule)的引入,該原則確保了課堂討論的內容可以被自由引用,但發言者的身份必須保密。校方認為,這種匿名性保護傘能夠有效降低學生因害怕言論被斷章取義或遭受網路攻擊而產生的自我審查,從而鼓勵他們進行更為坦誠、甚至是冒險的思考。其課程設計也反映了這一理念,例如一門關於「奴隸制遺產」的課程,會同時要求學生閱讀左翼思想家塔-奈希西·科茨(Ta-Nehisi Coates)與右翼經濟學家托馬斯·索維爾(Thomas Sowell)的著作。這種刻意將思想光譜兩端的觀點並陳的作法,旨在訓練學生不帶預設立場地評估所有論點,而非被動接受單一的價值框架。然而,這種模式也引來了外界的質疑,認為其本質上是「反覺醒」(anti-woke)的,並將其標籤化為一個服務於特定保守派意識形態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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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美國高等教育體系正經歷一場深刻的信任危機。飆升的學費使「大學夢」成為許多家庭沉重的經濟負擔,校園內日益激化的政治對立與關於言論自由邊界的激烈辯論,讓傳統的學術殿堂成為社會撕裂的縮影。正是在這樣一個充滿疑慮與焦灼的時代背景下,一所名為奧斯汀大學(University of Austin, UATX)的新機構應運而生,它的出現本身,就是對現行高等教育範式的一次蓄意挑戰。它不僅僅是地圖上新增的一個教育座標,更是一場旨在重新定義學術自由與知識追求的社會實驗。
思想的避難所,抑或意識形態的戰場?
奧斯汀大學於2021年由一群對當前學術生態感到失望的知識分子、學者與企業家共同創立。其核心創始人之一、新聞記者巴里·韋斯(Bari Weiss)曾公開表示,創辦這所大學的目標,是為了對抗主流學術界日益盛行的「自由派正統」(liberal orthodoxy)與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在他們看來,許多美國頂尖大學已經背離了其作為思想自由市場的初衷,變成了一個個迴音室,其中的師生因害怕觸犯政治正確的禁忌而不敢暢所欲言。因此,奧斯汀大學將自身的使命定位為「無畏地追求真理」(the fearless pursuit of truth),致力於創造一個所有觀點—無論多麼不受歡迎或具爭議性—都能夠被提出、辯論和嚴格審視的環境。
這所大學的顧問委員會名單,充分體現了其試圖跨越傳統政治分野的雄心。其中既有像前財政部長、哈佛大學前校長勞倫斯·薩默斯這樣的建制派精英,也有著名無神論者與演化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然而,名單中也包含了一些被視為保守派或在特定議題上極具爭議性的人物,例如公開反對大學多元、平等與共融(DEI)計畫的芝加哥大學教授多利安·阿博特。這種成員構成,一方面為大學帶來了顯赫的學術聲望,另一方面也使其從誕生之初就無法擺脫政治標籤。批評者,如黑人文化線上雜誌《The Root》,便毫不客氣地將其譏諷為「白人的霍格華茲」和一個「反覺醒」的計畫。
對此,奧斯汀大學的教職員工予以反駁,他們主張,「反覺醒」並不等於反對社會正義,而是反對任何形式的言論審查與思想禁區。他們認為,真正的學術探究,恰恰需要在直面令人不適的觀點中才能發生。然而,這種微妙的區分在高度兩極化的輿論環境中,很難被清晰地傳達。即便是堅定的言論自由倡導者、芝加哥大學前校長羅伯特·齊默(Robert Zimmer),也曾在短暫加入顧問委員會後選擇退出,理由是無法認同奧斯汀大學對整個高等教育體系所做的、在他看來過於籠統且尖銳的批判。這起事件凸顯了奧斯汀大學所面臨的困境:它在批判主流的同時,也必須小心避免讓自己成為另一個極端的意識形態堡壘。
古典教學法的復興:一場對現代性的反思
走進奧斯汀大學位於奧斯汀市中心一座舊百貨公司內的臨時校區,最引人注目的或許是其刻意營造的「前數位時代」學習氛圍。在這裡,課堂上看不到閃爍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也聽不到手機的提示音。校方嚴格禁止在教學期間使用這些數位設備,其背後的教育哲學是,真正的思考源於對文本的沉浸式閱讀,以及與他人在無干擾環境下的深度對話。教學完全採用小班研討會形式,每班僅有約15名學生,圍坐一桌,與教授直接進行蘇格拉底式的問答與辯論。
這種教學模式的核心,是「查塔姆研究所原則」的應用。這項源於國際關係領域的議事規則,允許參與者自由使用會議中獲得的資訊,但不得透露發言者的身份或所屬機構。在大學課堂中引入此規則,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其目的是為學生創造一個「心理安全區」,讓他們可以試探性地提出尚未成熟的想法,或挑戰敏感的社會議題,而無需擔心自己的言論被記錄、傳播,甚至成為未來求職路上的污點。支持者認為,在當今這個任何言論都可能被放大檢視的社交媒體時代,這樣的保護措施對於培養批判性思維與智識勇氣至關重要。
課程內容的設計,也貫徹了這種擁抱思想多元性的原則。以教授科爾曼·休斯(Coleman Hughes)開設的「奴隸制遺產」課程為例,其閱讀清單涵蓋了從《紐約時報》「1619計畫」的核心人物妮可·漢娜-瓊斯(Nikole Hannah-Jones),到保守派黑人經濟學家托馬斯·索維爾的著作。索維爾在其著作中,將美國的奴隸制置於全球數千年的奴隸制歷史中進行考察,得出了與主流觀點截然不同的結論。在大多數美國頂尖大學,將這兩位思想體系幾乎完全對立的作者並置於同一門課程中,是難以想像的。而奧斯汀大學正是透過這種方式,向學生傳達一個核心訊息:沒有任何觀點是神聖到不容質疑的,評斷一個論點的唯一標準是其邏輯的嚴謹性與證據的充分性,而非其政治立場。
生存的雙重考驗:認證之門與資金之壑
儘管辦學理念宏大,但作為一個實體機構,奧斯汀大學必須面對兩個攸關生死的現實挑戰。第一個是學術認證。在美國,大學的認證資格是其學術品質與社會公信力的基石。它不僅影響著學位的價值,更直接關係到學生能否獲得聯邦政府提供的各類獎助學金(即Title IV資金)。對於絕大多數依賴學生貸款完成學業的美國家庭而言,一所大學是否具備認證資格,是決定性的考量因素。奧斯汀大學的創始班級共92名學生,他們之所以願意承擔就讀於一所未認證學校的風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校方為他們提供了價值約13萬美元的全額學費獎學金。這是一種用資金換取時間的策略,校方希望在這四年內證明其教育模式的成功,並在首屆學生畢業後順利通過認證。然而,這個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鑑於奧斯汀大學對主流學術界的批判立場,其在接受由主流學者主導的評審時,是否會遭遇有形或無形的阻力,仍是個未知數。
第二個挑戰是更為根本的資金問題。現代私立大學是一門極其昂貴的事業。奧斯汀大學目前籌集的2.2億美元,雖然足以支撐其初期的營運,但距離建立一個穩固的、可永續發展的學術機構,還有巨大的差距。頂尖私立大學的運作,極度依賴其龐大的捐贈基金。這些基金的投資回報,為學校提供了穩定的非學費收入,使其能夠支付高昂的教職員工薪酬、進行尖端研究、提供豐厚的學生獎學金,並建設一流的硬體設施。相比之下,奧斯汀大學的資金規模顯得微不足道。經濟學教授理查·維德(Richard Vedder)直言,奧斯汀大學若想在長遠的未來取得成功,其捐贈基金的規模需要達到數十億美元的級別。這意味著大學必須持續不斷地進行大規模募款。值得注意的是,校方透露,近期美國各大校園因加薩戰爭引發的激烈抗議與衝突,反而加速了他們的募款進程。這似乎表明,一部分富裕的捐贈者,對傳統名校的現狀感到失望,並願意將資金投向他們認為能夠捍衛學術自由的新興替代選項。
前路的十字標:一個世代的教育選擇
奧斯汀大學的未來,繫於其首屆畢業生的成功。正如觀察家所指出的,評判其成敗的關鍵指標將是2028年其創始班級的畢業率、轉學率以及升學與就業情況。如果大部分學生能夠順利畢業,並在學術或職業道路上展現出卓越的競爭力,那將是對其教育模式最強有力的背書。反之,如果出現高比例的退學或轉學,則會被視為實驗的失敗。
最終,奧斯汀大學所提出的是一個關於教育本質的根本問題。它迫使人們思考,在一個日益功利化和政治化的世界裡,大學是否還能保有一片純粹為知識而知識、為真理而辯論的空間。它所吸引的,正是一群對標準化、流程化的教育感到厭倦,渴望真實智識碰撞的年輕人。一位學生在接受採訪時說:「在過去的學校裡,很多事情都是為了打勾,為了拿到學位去找工作。但我來這裡,只是因為我對這些東西感到好奇。我只想閱讀、討論,並且和別人進行不同意的對話。」
這場在德州首府展開的教育實驗,結局未卜。它可能成為一場曇花一現的理想主義運動,也可能為美國高等教育的未來,開闢出一條全新的、雖然狹窄但至關重要的道路。無論結果如何,它的存在本身,已經在美國學術界的平靜湖面上,投下了一顆激起深遠漣漪的石子。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Inside the University of Austin, the Controversial School For Free Speech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in-depth-features/inside-the-university-of-austin-the-controversial-school-for-free-speech/9E8F35C6-89A8-41C6-9814-F9820556CF05
The Free Press: We Are Founding a New University. Here's Why.
https://www.thefp.com/p/we-are-founding-a-new-university
The New York Times: A New University to Combat ‘Wokeness’
https://www.nytimes.com/2021/11/08/us/university-austin-bari-weiss.http
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U. of Austin Was Founded to Promote Free Inquiry. A Former Adviser Says It’s Betraying That Mission.
https://www.chronicle.com/article/u-of-austin-was-founded-to-promote-free-inquiry-a-former-adviser-says-its-betraying-that-mission
Forbes: Is The New University Of Austin A Real University Or A Publicity Stunt?
https://www.forbes.com/sites/michaeltnietzel/2021/11/09/is-the-new-university-of-austin-a-real-university-or-a-publicity-stunt/
The Texas Tribune: University of Austin, a new private school for "free thinkers," is still unaccredited
https://www.texastribune.org/2023/08/25/university-of-austin-unaccredited/
Foundation for Individual Rights and Expression: New Report: Amidst War in the Middle East, College Campuses Erupt as Students Self-Censor
https://www.thefire.org/news/new-report-amidst-war-middle-east-college-campuses-erupt-students-self-cens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