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賓許狂歡節

戴上假面,穿上國旗的怪人集團:鼓聲、橙子、榮耀對孩子們的誓言

· 觀光-活動祭典,精選推薦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厚重的紅絲絨幕布,緩緩升起。台下,觀眾屏息以待,期待一場即將上演的華麗戲劇。然而, Lia 的螢幕上所展示的,卻是一場沒有劇本、沒有導演,卻比任何戲劇都更撼動人心的真實表演—比利時小城賓許狂歡節(Carnival of Binche)。我凝視著照片中,那些被稱為「吉耶(Gilles)」的神秘人物,他們戴著一模一樣的蠟質面具,面具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空洞卻又彷彿洞悉一切。此刻,我心中的期待,正如我對一種失落已久的文化真實性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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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譽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古老儀式。然而,吸引Lia 的,並非這頂桂冠的重量,而是它背後所透露出的一種近乎偏執的、抵抗時代洪流的集體意志。在一個萬物皆可被複製、被商品化的世界裡,賓許的居民,為何願意年復一年,遵循著如此嚴苛而古老的規則,去扮演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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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一名臨床心理師,深知「假面」的歷史涵義,它既是防禦,也是束縛。但賓許的假面,似乎擁有截然不同的力量。它不是為了隱藏自我,而是為了喚醒一個更深沉、更古老的靈魂。這讓我無法不反思我們自身。當我們熱衷於打造一場又一場喧囂的「盛會」時,我們究竟是在彰顯文化,還是在消解文化?這篇文章,便是對賓許那場遙遠的、莊嚴的狂歡,所進行的一場跨越時空的凝視與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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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起源—在帝國的餘燼中,播下一顆狂歡的種子

在談論任何一場當代的節日之前,我們必須先學會傾聽歷史深處那微弱的、卻從未止息的迴響。因為沒有一場深刻的儀式是憑空誕生的,它必然是一條漫長河流的下游,河床裡,沉積著帝國的輝煌、戰爭的創傷、民間的記憶,以及無數世代在時間的沖刷下,所留下的情感印記。賓許狂歡節,這場看似僅屬於一座比利時小城的年度盛事,其真正的源頭,就深藏在十六世紀歐洲那風雲變幻的、充滿了權力、財富與新世界奇異想像的土壤之中。

黃金時代的宮廷幻夢

讓Lia 將時間的指針,撥回到西元1549年。彼時的賓許,並非今日這座寧靜的小城,而是哈布斯堡王朝在低地國(Low Countries)一個重要的政治與權力中心。這裡的統治者,是歐洲最具權勢的女性之一—匈牙利的瑪麗(Mary of Hungary),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的妹妹。她不僅是尼德蘭的總督,更是一位品味高雅、熱衷於藝術與奢華盛典的貴族。她所居住的賓許城堡,是一座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奇蹟,其宏偉壯麗,甚至能與法國的楓丹白露宮相媲美。

你可以想像,在那個時代,賓許的空氣中,瀰漫著的是一種權力與財富的氣息。石板路上,響起的不是遊客的喧嘩,而是貴族們的馬蹄聲與絲綢裙襬摩擦的沙沙聲。城堡的窗戶裡,透出的不是溫馨的家庭燈火,而是映照著無數異國珍寶與藝術品的燭光。而正是在這一年八月,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盛大慶典,即將在這座城堡裡上演。瑪麗女王為了迎接她的兄長查理五世,以及即將繼承西班牙王位的侄子菲利普二世,策劃了一系列長達數日的慶祝活動。

而其中最奇特、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便是一場模仿「西班牙征服者戰勝印加帝國」的宮廷展演。這是一場屬於勝利者的、充滿異國情調的幻想。試著閉上眼睛,感受那番景象:在城堡的庭院中,數百名穿著奇裝異服的演員與貴族,扮演成遙遠的、神秘的印加人。他們的臉上塗著奇異的顏料,身上裝飾著從新大陸運來的、色彩斑斕的羽毛,手中或許還拿著黃金面具與權杖。他們在歐洲宮廷樂隊演奏的、混合著想像中「異域風情」的音樂中,跳著一種笨拙而誇張的舞蹈。這是一場帝國的幻夢,一場將遙遠大陸的征服與苦難,美化、轉譯為宮廷娛樂的浮華表演。

對於當時在場的王室成員與各國使節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場助興的餘興節目,一場對帝國權力無遠弗屆的炫耀。然而,對於那些在城堡外圍、有幸窺見一斑的賓許本地市民而言,那景象所帶來的視覺與心理衝擊,無疑是巨大而深遠的。那怪誕的服飾、那神秘的面具、那充滿原始力量感的(儘管是想像出來的)舞蹈……這一切,都像一顆奇異的、充滿魔力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落入了這座小城的集體潛意識之中。他們或許不理解這場表演背後的政治意涵,但他們記住了那份「非日常」的、允許人們暫時扮演成「他者」的狂野與自由。

餘燼下的漫長蟄伏

然而,黃金時代的輝煌,往往如流星般短暫。僅僅五年之後,西元1554年,在哈布斯堡王朝與法國的戰爭中,瑪麗女王那座引以為傲的賓許城堡,便被法王亨利二世的軍隊付之一炬。大火,燃燒了數日,將那座承載著無數藝術品與宮廷記憶的華麗宮殿,燒成了一片斷壁殘垣。隨著城堡的毀滅,賓許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那場關於印加帝國的宮廷幻夢,也隨之灰飛煙滅。

在之後的數百年裡,賓許與歐洲所有的小城一樣,經歷了連綿的戰火、貧困與瘟疫。那段黃金時代的記憶,彷彿被深埋在了城堡的餘燼之下。但是,文化的力量,正在於它的韌性。宏大的宮廷慶典雖然消失了,但那顆「狂歡」的種子,卻沒有死去。它在民間的土壤中,開始了漫長的、不為人知的蟄伏與變異。

它與歐洲更古老的、源自異教的傳統開始了奇妙的融合。在基督教傳入之前,歐洲的各個角落,都流傳著在冬末春初之際,舉行驅趕惡靈、迎接新生的儀式。人們會戴上動物或鬼怪的面具,穿上奇怪的衣服,在村莊裡喧鬧、跳舞,相信這樣可以嚇走冬日的嚴寒與死亡,喚醒沉睡的大地。這種古老的「野人(Wild Man)」傳統,其精神內核—透過暫時的混亂,來換取最終的秩序;透過扮演非人,來鞏固人性的社群—與市民們記憶中那場宮廷展演的「扮演」精神,產生了奇妙的共鳴。

於是,在十八世紀的零星記載中,我們開始看到「吉耶」這個角色的雛形。他們不再是印加武士,而更像是一個融合了多種元素的、屬於賓許自己的神秘人物。他們在四旬大齋前的街頭上游走,他們戴著面具,他們製造聲響。他們的存在,像是在那片被戰爭與貧困所壓抑的土地上,一種微弱的、卻執拗的生命宣告。那顆來自帝國宮廷的種子,在民間的土壤裡,吸收了更古老的養分,正準備破土而出。

市民的驕傲與重生

真正的轉捩點,發生在十九世紀。隨著拿破崙戰爭的結束與比利時的獨立建國,整個歐洲興起了一股追尋與重塑地方文化及民族認同的浪潮。人們開始珍視那些從歷史中倖存下來的、獨特的民間傳統。正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賓許狂歡節,迎來了它的全面重生與「經典化」。

這一次,主導者不再是遙遠的君主或貴族,而是賓許的市民自己。各個手工業行會與地方社團,開始組織起自己的狂歡節「吉耶協會(Gilles society)」。他們將那些零散的、不成文的民間習俗,進行了整理、規範與昇華。吉耶的形象,被正式地固定下來:那身由比利時國旗三色構成的亞麻服飾、那件填充著稻草以象徵豐饒的內襯、那雙為了製造巨大聲響而特製的木屐、那條繫著響亮銅鈴的腰帶……每一個細節,都被賦予了新的、屬於市民階層的驕傲意義。

而最重要的發明,則是那張在1870年代左右才最終定型的、表情中性的蠟質面具。這張面具,堪稱一項天才的創造。它不像一般狂歡節面具那樣,表達著喜悅、憤怒或滑稽。它的表情,是空無的,是神秘的。這份「空無」,反而賦予了它最強大的力量。它徹底抹去了佩戴者的個人身份,當數百名吉耶戴上同樣的面具,一同出現在街頭時,他們便不再是數百個個體,而是一個統一的、超越個人的、象'徵著賓許集體靈魂的巨大存在。

儀式的規則,也被一條條地確立下來:吉耶必須是賓許土生土長的男性;在懺悔星期二的上午,他們必須戴著蠟質面具,且不能言語;遊行時不能坐下,更不能醉酒……這些嚴苛的、近乎清教徒式的戒律,被一代代的賓許人,視為比法律更神聖的契約。正是這些「不自由」的規定,最終守護了這場狂歡的「神聖性」。

以傳統為盾,抵抗現代

進入二十世紀,賓許狂歡節面臨了新的挑戰。兩次世界大戰,讓狂歡的鼓聲一度沉寂。而在戰後,全球化的浪潮與消費主義的興起,則以另一種更溫柔、卻也更具腐蝕性的方式,考驗著這項古老的傳統。許多歐洲的民間節慶,都在這股浪潮中,為了迎合遊客,而逐漸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樣貌,淪為一場被精心包裝的、可以被輕易消費的「文化表演」。

然而,賓許,卻以一種近乎頑固的姿態,抵抗了這一切。他們拒絕為了觀光客的方便,而修改任何一條核心規則。他們堅持,這場狂歡節,首先是辦給自己看的。遊客,是受歡迎的客人,但絕不是儀式的主角。那在十九世紀末期才開始流行的「拋擲橙子」的習俗,更是在無意中,成為了這份堅持的最佳象徵。橙子,作為一種慷慨的、帶有祝福意味的贈予,它要求的是觀眾的「接受」,而非「消費」。它建立了一種施與受的、充滿善意的互動關係,而不是一種買與賣的、冷冰冰的商業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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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看到了一條清晰的、跨越近五百年的演化軌跡:一顆來自帝國宮廷的、充滿異國想像的「表演」種子,在歷史的灰燼中,與更古老的民間信仰結合,開始了漫長的蟄伏。最終,在十九世紀民族自覺的春風中,被驕傲的市民們,重新培育、澆灌,長成了一棵根植於本土、枝繁葉茂的「儀式」大樹。而今天,這棵大樹,正以其厚重的年輪與蒼翠的枝葉,為這座小城,抵擋著來自現代世界的一切喧囂與浮躁。這,就是賓許狂歡節的靈魂所在—它是一場關於記憶如何戰勝遺忘、社群如何戰勝疏離、傳統如何戰勝時間的,最盛大、也最莊嚴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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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聲從清晨的地平線響起

再次坦承,Lia 的雙腳從未踏上過賓許的石板路。關於這場狂歡節的一切,都來自於歷史的卷宗、城市政策的研究紀錄,以及那些充滿動態與色彩的影像。這是一場基於研究的想像,一場帶著敬畏的遠觀。然而,有時最深刻的共鳴,恰恰發生在這樣的距離之外,當感官的細節被濾去雜訊,儀式的核心結構便會清晰地浮現。

序曲:甦醒的鼓聲

狂歡節並非在「懺悔星期二」(Mardi Gras)那天憑空降臨。早在數週前,當冬日的空氣依然凜冽,小城的寧靜便會被一陣陣節奏獨特的鼓聲所劃破。那不是歡快的旋律,而是一種沉穩、莊重,甚至帶有些許催眠感的重複性節拍。這是各個「協會(society)」的鼓隊在為即將到來的儀式進行排練。鼓聲,從不同的街角傳來,在古老的城牆間迴盪、交織。對於賓許的居民而言,這鼓聲,是時間的信號,是城市心跳的逐漸甦醒。它在宣告:儀式的時刻,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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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變身

狂歡節最高潮的那一天,始於凌晨四點的黑暗之中。在城中數百個家庭裡,一場神聖而私密的儀式正在上演—為「吉耶」著裝。成為吉耶,是賓許男性的至高榮耀,一種世代相傳的承諾。這個身份,不能申請,只能繼承或被社群接納。在溫暖的燈光下,家中的女性成員會協助她們的丈夫、兒子或兄弟,穿上那套傳承已久的服裝。那是一件由紅、黃、黑三色(比利時國旗的顏色)圖案構成的亞麻製服,胸前和背後繡著象徵力量的獅子圖案。接著,最關鍵的一步,是將大量的稻草,緊緊地填充進衣服裡,直到吉耶的身形變得臃腫而圓潤,彷彿一位來自遠古的豐收之神。這個過程,不僅是物理上的變裝,更是一場心理上的蛻變。稻草的清香與束縛感,將一個個平凡的市民,從日常的角色中剝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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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下的匿名者

當晨曦微露,著裝完畢的吉耶們,會在各自鼓隊的引領下,走出家門。他們腳踏著沉重的木屐,那「喀、喀、喀」的聲響,整齊劃一地敲擊著石板路,成為城市甦醒的第一道聲響。此時,他們會戴上那張至關重要的蠟質面具。面具的表情是中性的,帶著綠色的小眼鏡和一撮上翹的鬍子,它抹去了所有個人的身份特徵—年齡、職業、社會地位。在面具之後,不再有市長、麵包師傅或銀行職員,只有吉耶。這份集體的匿名性,是儀式力量的泉源。它打破了社會的階級,讓所有參與者,回歸到一種最原始、最平等的社群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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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擲祝福的金色太陽

上午的遊行,是一場力量的集結。數百名吉耶,在鼓聲的引領下,從城市的四面八方,向市政廳前的中心廣場(Grand Place)匯集。他們手中揮舞著一束被稱為「ramon」的柳條,用以驅趕惡靈。當所有隊伍在廣場上完成一場莊嚴的圓圈舞(rondeau)後,狂歡節迎來了它最著名,也最慷慨的時刻。到了下午的遊行,吉耶們會換下脆弱的蠟質面具,戴上那頂重達數公斤、由數百根鴕鳥羽毛製成的巨大頭飾。同時,他們手中會多出一個柳條筐,裡面裝滿了血橙。隨著隊伍的前進,他們會將手中的橙子,一顆接一顆地,拋向圍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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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場混亂的食物大戰。每一次拋擲,都蘊含著祝福。橙子,因其圓潤的形狀與金色的外皮,被視為太陽與豐饒的象徵。接到吉耶拋出的橙子,意味著在新的一年裡將會獲得好運。因此,人們會伸長手臂,熱切地期盼著這份從天而降的祝福。而被橙子「擊中」,也絕非一件惱怒之事,反而值得驕傲。空氣中,瞬間瀰漫開來橙子被捏破時,那股清新、酸甜的柑橘香氣。整個城市,彷彿都沉浸在這場金色的、充滿祝福的太陽雨之中。居民們會事先用網子保護好窗戶,這份默契,本身就是對儀式最大的尊重。而將橙子丟回去,則被視為一種極大的侮辱,因為那意味著你拒絕了這份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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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息的鼓聲,無盡的狂歡

遊行的隊伍中,不僅有吉耶,還有穿著不同服飾的「農夫」、「小丑(Pierrots)」與「丑角(Harlequins)」等角色,他們多由孩子們扮演,象徵著社群的傳承。銅管樂隊奏響著那26首代代相傳的固定曲調,與永不停歇的鼓聲交織在一起。空氣中,混雜著啤酒的麥香、比利時鬆餅的甜香與炸薯條的油香。街道上,鋪滿了五彩的紙屑,像一條流動的彩虹地毯。整個賓許,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沒有圍牆的劇場。當夜幕降臨,遊行隊伍會點燃煙火與火炬,在光與影的交錯中,進行最後一次莊嚴的圓圈舞。鼓聲,直到午夜,甚至更晚,都未曾停歇。因為對於賓許人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天的狂歡,這是他們身為「賓許人」的驕傲與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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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傳統為甲冑,以國民為靈魂

當那震耳欲聾的鼓聲與漫天飛舞的橙子,在研究檔案中逐漸沉靜下來,看到的是一個近乎完美的、關於「文化韌性」的範本。賓許狂歡節,以其數百年不變的固執,向我們展示了一座城市,如何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為自己鍛造出一副刀槍不入的文化甲冑。而這副甲冑的核心,正是那牢不可破的城市凝聚力。

從城市觀光學的視角進行剖析,賓許的成功,首先在於它的極致堅持。這場狂歡節,從來都不是為了觀光客而設計的。它的第一服務對象,永遠是賓許的居民自己。主辦方(市政府與地方社群)的目標,是「保存文化傳統」,而非創造觀光收益。這一定位,從根本上決定了節慶的氣質。遊客,是被允許前來「見證」的嘉賓,而不是需要被討好的顧客。因此,觀光客的湧入,並未改變節慶的本質,因為儀式的核心—吉耶的扮演資格,被嚴格限制在「必須是當地男性居民」這一鐵律之中。這道看似不甚「開放」的門檻,卻如同一道堅固的堤壩,有效地阻擋了商業化的侵蝕,確保了儀式的純粹性與神聖性。

正是這種「內向型」的文化邏輯,讓賓許得以從容地避開了「奇觀化」的陷阱。它不需要更華麗的舞台、更刺激的特效,因為儀式本身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力量的來源,是對「歷史敘事」的絕對尊重。從凌晨四點的著裝,到下午的拋擲橙子,每一個環節,都嚴格遵循著數百年來的傳統。這種對儀程的敬畏,本身就是一種最強大的「場所營造(placemaking)」。它將整個賓許小城,轉化為一個巨大的、活態的文化遺產現場。遊客來到這裡,不是為了消費一個被精心包裝的「產品」,而是為了朝聖一段「活著的歷史」。

而這段歷史得以「活著」的關鍵,正在於它如何被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這其中,關於孩童的教育方式,尤其令我這位心理師感到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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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賓許,文化的傳承,不是靠教科書,而是靠父親溫暖的大手,和母親驕傲的眼神。我看到影像中,一個年僅三歲的小男孩,穿著迷你的吉耶服裝,被他的父親牽在手中,踉踉蹌蹌地學習著那獨特的舞步。他的腳上,還沒有沉重的木屐,手中,也沒有沉甸甸的柳條筐,但他眼中那份專注而模仿的神情,已經種下了一顆名為「認同」的種子。我也看到,許多小女孩,會扮演成「小丑」或「農夫」的角色,她們是遊行隊伍中,色彩最柔和、氣氛最歡快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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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場刻意安排的「親子活動」,這是生活的日常。孩子們在鼓聲中長大,在漫天飛舞的橙子雨中嬉戲,狂歡節的氣味、聲音與色彩,早已滲入他們的血液與骨髓。他們不是在「學習」傳統,他們本身,就是傳統的一部分。長大後成為一名吉耶,對於賓許的男孩而言,就像呼吸一樣自然,那是一種無需言說的、對家族與社群的責任與榮耀。這種以家庭為單位、以社群為課堂的沉浸式教育,是一種何其溫柔,卻又何其堅定的文化扎根。它確保了這座城市的靈魂,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凋零,反而會在每一次的儀式中,被反覆擦亮,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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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賓許狂歡節的「神聖性」,從未被庸俗化。因為它的神聖,並非來自宗教的戒律,而是來自社群的誓言。一種「我們必須如此,因為我們的祖先向來如此」的集體承諾。在這份承諾面前,任何商業化的企圖,都顯得輕浮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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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院與野台

當目光從賓許那座莊嚴的、充滿歷史迴響的城市劇場拉回,我看到的是我們這片土地上,一座又一座被迅速搭建起來的、華麗卻脆弱的暫時野台。賓許的狂歡節,是一座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常駐劇院。它的劇本,由歷代居民共同書寫;它的演員,是這座城市的每一個靈魂。每一次上演,都是對歷史的重溫與致敬。而我們,卻似乎更熱衷於搭建一次性的舞台。我們的節慶,往往追求速效、追求流量、追求媒體曝光。我們用沒有根的裝置藝術、用缺乏文化脈絡的商業表演、用稍縱即逝的煙火燈會,去搭建一個個看似熱鬧的場景。然而,當燈光熄滅、人潮散去,舞台被拆除,留下的,除了一地垃圾,便只剩下集體的空虛。我們將深厚的文化底蘊,簡化為可以被快速打卡、快速遺忘的背景板,卻忘了,一座沒有靈魂的野台,上演的,永遠只會是一場鬧劇。

我們的劇本在哪裡?

不是批判狂歡,更不是要鼓吹復古。賓許的價值,不在於它的古老,而在於它的繼承。那是一種根植於土地、發酵於時間、凝聚於社群的文化真實性。

賓許的鼓聲,像一記沉重的提問,敲在我們每一個文化工作者的心上:我們自己的劇本,在哪裡?我們是否擁有那份勇氣,去拒絕那些唾手可得的商業誘惑,去耐心打磨一個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能夠傳承百年的故事?我們是否願意相信,最深刻的感動,往往來自最樸實的堅持?

文化的建立,無法一蹴可幾。它需要時間的沉澱,需要環境的滋養,更需要一種近乎信仰的、對自身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或許,當我們不再汲汲於搭建更多短暫的野台,而是願意靜下心來,為我們的後代,修復並守護一座可以永久傳承的文化劇院時,我們才能真正找到,屬於我們自己的、那份無可取代的驕傲與榮光。

參考資料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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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參考網站 (Travel Reference Websites):

UNESCO - Carnival of Binche: The official UNESCO page detailing its inscription as a Masterpiece of the Oral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y.https://ich.unesco.org/en/RL/carnival-of-binche-00033

VISITWallonia - Binche Carnival and its folkloric Gilles: The official tourism website for the Wallonia region, providing practical information and dates.https://visitwallonia.com/en-gb/content/binche-carnival-and-its-folkloric-gilles

The City of Binche Official Website: The municipal website, which often features dedicated sections for the carnival.https://www.binche.be/en/things-to-do/carnivals/carnival-of-binche

The Brussels Times - "Belgium's quirky traditions: Orange throwing at Binche Carnival": An English-language Belgian news source providing cultural context and reporting on the event.https://www.brusselstimes.com/922612/belgian-traditions-orange-throwing-at-binche-carnival

Musée international du Carnaval et du Masque: The website for the International Carnival and Mask Museum located in Binche, offering deep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context.

https://www.museedumasque.b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