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克主導下的美國政府重組:效率至上思維的政策風險

公共服務穩定性的衝擊

· 權力結構-美國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2月20日,在川普總統新任期的首月,一項被外界稱為「官僚體系電鋸」的激進政府改造計畫,正由新成立的「政府效率部」(DOGE)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華盛頓全面展開。該部門由科技企業家伊隆·馬斯克(Elon Musk)主導,其採取的系列措施—從大規模裁減高階官員、向數百萬聯邦雇員發出附帶辭退條件的收購要約,到取消近百份聯邦辦公室租約—幾乎完全複製了他在2022年底收購並重組社交媒體平台Twitter(現稱X)時所使用的爭議性劇本。此舉不僅在美國政壇引發劇烈震盪,更在全球範圍內,激發了關於企業管理哲學與公共行政原則能否相容的深刻辯論。

馬斯克推行的改革,其核心方法論是速度、破壞性創新以及對「核心任務」的極端專注。他引進了一支由其在SpaceX、Tesla等公司信賴的親信與年輕畢業生組成的團隊,繞過傳統的官僚層級,直接對各機構的數據庫與人員進行審查,旨在快速識別並削減他認為冗餘或非必要的職能部門。其公開的改革理由,一方面是引述政府問責署(GAO)關於聯邦政府每年因詐欺而損失數千億美元的報告,另一方面則深受自由市場經濟學家米爾頓·傅利曼(Milton Friedman)關於廢除大部分內閣部門的思想影響。在此邏輯下,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及消費者金融保護局(CFPB)等具備對外援助與監管職能的機構,成為了首要的削減目標。

然而,這種將私營部門「效率至上」的思維直接移植到政府治理的模式,正引發嚴重的政策風險與合法性質疑。前柯林頓政府的資深顧問伊萊恩·卡馬克(Elaine Kamarck)指出,當前改革與柯林頓時期旨在「讓政府運作得更好」的改革有著本質區別,前者似乎只專注於「降低成本」,而忽視了政府服務的品質與穩定性。批評者普遍擔憂,商業決策的失誤,其後果通常由投資者承擔;但政府機構—特別是涉及社會安全、退伍軍人福利與公共衛生的部門—的決策失誤,其影響將直接關乎民眾的福祉甚至生命。馬斯克團隊缺乏公共行政經驗,僅憑數據分析便進行大刀闊斧的裁撤,可能導致嚴重的「情境盲點」,破壞長期積累的制度知識,並引發大規模的法律訴訟。這場實驗的初期結果,已預示著其對美國公共服務體系的穩定性,可能構成難以預料的長期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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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初的華盛頓,正被一場源自矽谷的顛覆性管理風暴所席捲。在新一屆川普政府上任僅一個月後,由科技界巨擘伊隆·馬斯克領軍的特設機構—政府效率部(DOGE)—正以迅猛的速度,對龐大的美國聯邦官僚體系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外科手術式改革。這場改革的指導思想、執行團隊乃至具體手法,都與馬斯克在2022年收購Twitter後所採取的激進措施如出一轍。從解雇數十名高層官員、瞄準超過二十萬名尚在試用期的雇員,到單方面終止辦公室租約,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地投射出其在私人企業經營中那種「高速行動、快速修正」的鮮明印記。這場將政府視為一家待重組公司的實驗,正在深刻地叩問一個根本性問題:以追求最大化效率為圭臬的企業管理模式,是否適用於承擔著維護社會穩定與提供公共服務職責的國家治理機器?

馬斯克的改革哲學,建立在對現有體系「根本性重塑」而非「漸進式改良」的信念之上。他認為,緩慢的決策過程本身就是效率的敵人,寧願在快速推進中犯錯並即時修正,也不願在無休止的研議中停滯不前。這一點,在他過往拯救Tesla與SpaceX於危難之際的經歷中已反覆得到驗證。然而,當場景從一家科技公司的董事會,切換到涉及兩百多萬聯邦雇員與三億多國民福祉的美國政府時,這種模式的適用性便受到了嚴峻的拷問。正如前柯林頓政府資深顧問伊萊恩·卡馬克所指出的,商業世界的失敗,代價是投資者的金錢損失;而政府治理的失敗—無論是社會安全金的發放、退伍軍人福利的保障,還是公共衛生機構對流行病的應對—其代價都可能是民眾的生計、健康乃至生命。二者之間存在著本質性的差異。

此次改革的意識形態根源,部分可追溯至自由市場經濟學家米爾頓·傅利曼的理論。傅利曼曾主張徹底廢除包括農業部、商務部及教育部在內的多個聯邦內閣部門。馬斯克似乎正將此類思想作為其行動的理論參照,並以政府問責署(GAO)關於聯邦政府每年因詐欺浪費高達數千億美元的報告,作為其削減行動的合法性依據。在此框架下,那些在他看來並非「核心產品」的部門,便成為了優先裁撤的對象。這與他在Tesla瀕臨破產時,選擇裁撤銷售、人力資源與市場行銷部門,而將所有資源集中於工廠、工程師與汽車製造的「產品中心主義」邏輯一脈相承。在政府的場域中,這轉化為對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消費者金融保護局(CFPB)等機構的重點削減,以及對類似Twitter時期「信任與安全團隊」、「內容策展團隊」等負責監管與保護功能的政府角色的系統性削弱。

執行這場改革的,並非經驗豐富的公共行政專家,而是一支由馬斯克從其商業帝國中欽點的「禁衛軍」。這支隊伍的核心成員,包括曾協助其在Twitter進行裁員的前「無聊公司」(Boring Company)高管史蒂夫·戴維斯,以及來自SpaceX和Tesla的資深員工與一批年輕的畢業生。他們以其對馬斯克思維模式的深刻理解與絕對忠誠而著稱,擅長繞過繁瑣的流程,直搗問題核心。然而,這種高度集權且依賴圈內人的做法,也潛藏著巨大的風險。卡馬克尖銳地指出,柯林頓政府時期的改革,仰賴的是熟悉政府運作的資深文官。而馬斯克派出的這些年輕分析師,雖然能夠直接審查機構的數據庫,卻因缺乏對這些數據背後複雜的政策情境與歷史脈絡的理解,而極易做出錯誤的判斷—他們只看到了數字,卻看不到數字背後的人與事。

迄今為止,政府效率部宣稱已為聯邦政府節省了超過550億美元的開支,但這個數字不僅被《華爾街日報》的分析指為言過其實,距離馬斯克所設定的2兆美元削減目標更是相去甚遠。事實上,這些看似聳動的削減金額,在美國聯邦政府高達6.75兆美元的年度預算,特別是國防部超過8000億美元的龐大且複雜的預算面前,僅是九牛一毛。這些行動的象徵意義,或許遠大於其實質性的財政影響。它們成功地為新政府塑造了銳意改革、打破陳規的形象,卻可能以犧牲政府長期的制度穩定性與專業能力為代價。

隨著改革的深入,一系列系統性風險正逐漸浮現。無差別的裁員與對公共服務專業性的貶低,可能引發聯邦政府內部大規模的「人才流失」與「知識斷層」,有經驗的公務員或將選擇離去,而未來政府也將面臨招聘困難的窘境。此外,這種繞過法定程式的激進做法,已然引發了一系列的法律挑戰。這場將矽谷式顛覆帶入華盛頓的宏大實驗,正將美國的公共行政體系,推向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其最終的結果,是實現一個更精簡、更高效的政府,還是導致一個功能失調、信任崩潰的治理危機,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How Elon Musk’s Management Style Is Shaking Up Twitter
https://www.nytimes.com/2022/11/18/technology/elon-musk-twitter-management.html

Hoover Institution:Milton Friedman on the Role of Government in a Free Society
https://www.hoover.org/research/milton-friedman-role-government-free-society

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 (GAO):FRAUD IN FEDERAL PROGRAMS: How Government Can Combat This Persistent Problem
https://www.gao.gov/blog/fraud-federal-programs-how-government-can-combat-persistent-problem

Harvard Business Review:Why the "Move Fast and Break Things" Mantra Doesn't Work for Government
https://hbr.org/2021/05/why-the-move-fast-and-break-things-mantra-doesnt-work-for-government

The White House Archives:Vice President Gore's National Partnership for Reinventing Government
https://clintonwhitehouse5.archives.gov/WH/EOP/OVP/reinvent/reinvent.html

Peter G. Peterson Foundation:The Federal Budget: What is 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 Budget?
https://www.pgpf.org/budget-basics/what-is-the-department-of-defense-budget

Brookings Institution:What is USAID and what does it do?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what-is-usaid-and-what-does-it-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