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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 ─ 克爾科諾謝國家公園:

風與冰在山巔緩慢雕刻永恆

在雲與雪之上,人類只是過客,山脈才是記憶的長者

· 觀光-自然地景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捷克的屋脊,風的王座
在克爾科諾謝的苔原上,聆聽冰河的遺言

這裡的空氣,來源於一種聲響。

在它成為寒冷、成為呼吸之前,它是一種無所不在的、穿過矮松的低沉嘶吼。風,是這片土地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主人。它從不休息。它自北方的平原而來,撞上這道隆起的、名為克爾科諾謝(Krkonoše)的古老屏障,然後加速,捲過山脊。這座山脈,是蘇台德山脈的最高部分,是捷克共和國的「國家屋脊」。

然而,它的感覺不像一座屋脊,更像是一座島嶼。一片在溫帶歐洲海洋中,被遺忘的、屬於北極的島嶼。

空氣中帶著針葉林的濕氣,以及一種更古老的、來自裸露花崗岩的冰冷气息。有時,風會帶來霧。霧氣不是從下方升起,而是像一堵移動的、柔軟的牆,水平地席捲而來,吞噬山峰、路徑與行走者的方向感。

在這些濃霧中,古老的傳說開始呼吸。本地人會說,那是魯貝扎爾(Rübezahl)—山靈,變形者,風與天氣的主宰——正在巡視他的領地。他拉起霧氣作為簾幕,隱藏那些不想被看見的秘密;他化身為風,測試旅人的意志。

克爾科諾謝不是一座邀請人來征服的山。它是一處要求人去聆聽的所在。

人們在風聲的間隙,去聽一種更幽微的聲音:那是冰河退去時留下的水滴聲,是古老苔原在暖風中,一毫米一毫米地、艱難呼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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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冰斗的曲線,岩石的皺摺

這片地景的塑造,始於一場極為緩慢的暴力。

它的基底是古老的。在前寒武紀與古生代,地殼在此褶皺、碰撞,形成了花崗岩與片麻岩的堅硬核心。但它現今的面貌,是由更晚近的、更寒冷的力量所雕刻的。那是冰河時期的巨手。

在過去的數十萬年間,冰川反覆佔領這些山谷。它們是緩慢的、重達億萬噸的雕刻刀。

當冰川退去,它們留下了自己的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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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顯著的,是那些完美的U型谷(Doly)。「奧比谷」(Obří důl,意為「巨人之谷」)是其中最深邃的之一。它從捷克最高峰斯涅日卡山(Sněžka)的腳下展開,像一道巨大的、被神祇劈開的傷痕。行走在谷底,兩側是近乎垂直的陡坡,Úpa河的源頭在亂石間奔流,聲音清澈而冰冷。谷地本身就是一個微型氣候,風在其中迴盪,猛禽的尖嘯聲在岩壁間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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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谷的盡頭,是冰斗(Kary)。它們是冰川的誕生地,是山體上圓形、如同露天劇場般的凹陷。冰川在此處積聚、旋轉,用它攜帶的岩石,研磨著下方的基岩。如今,這些冰斗的陡峭後壁,成為了高山瀑布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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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察瓦瀑布」(Pančavský vodopád)是捷克最高的瀑布,水流從148公尺高的冰斗邊緣一躍而下。它不是一道單一的、洶湧的水柱,而是多股細流,沿著岩壁曲折、跳躍,在強風中霧化,彷彿山體正在滲出眼淚。水流來自上方的「潘察瓦草甸」(Pančava Meadow),那是一片廣闊、泥濘的亞高山濕地,像一塊吸滿了水的海綿。

水,是冰川的繼承者。繼續著雕刻的工作,但同時,也滋養著生命。

克爾科諾謝的生命,是一種垂直的、層次分明的排列。這座山脈本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氣候梯度實驗室。

在海拔較低的山谷中(約400至800公尺),是闊葉林的世界。山毛櫸(Fagus sylvatica)與冷杉(Abies alba)的樹冠,在夏季提供了濃密的庇護。這裡的森林是古老的,一些區域自冰河時期以來就未曾被徹底改變。空氣是濕潤的,充滿了腐殖質與蕈類的氣息。光線穿過樹葉,在鋪滿落葉的地面上灑下斑駁的光點。白背啄木鳥(Dendrocopos leucotos)一種對原始森林依賴度極高的稀有鳥類,在這些腐朽的樹幹中尋找昆蟲。這片森林,是這座山脈溫和的、充滿生機的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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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海拔爬升(約800至1200公尺),闊葉樹種逐漸退卻,因為它們無法承受更長的雪季和更低的溫度。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堅韌的挪威雲杉(Picea abies)。這片雲杉林帶,是這座山脈近代記憶的承載者。

這裡的森林更為幽暗,空氣更為冷冽。雲杉的針葉在腳下鋪成了厚實的、有彈性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聲響,只剩下風穿過樹冠的、持續的低嘯。

然而,這片雲杉林也是一道傷疤。
在20世紀末,它們是「黑三角」工業污染的最大受害者。捷克、波蘭和東德交界處的工廠與燃煤電廠,排放出巨量的二氧化硫。這些污染物隨著風,長途跋涉,最終在克爾科諾謝這道第一屏障上,以酸雨的形式降下。

其結果是毀滅性的。數千公頃的雲杉林成片地死亡。樹葉枯黃、掉落,只剩下灰白色的、如同骨架般的樹幹,靜靜地矗立在山坡上。這是一片「幽靈森林」,是工業時代傲慢的、沉默的見證。

儘管經過數十年的努力,森林正在緩慢恢復,新的樹苗正在生長,但那種脆弱性已經被刻入了土壤。這片森林所展現的,不僅是自然的堅韌,更是它承受人類傷害的能力極限。

真正的界線,出現在海拔約1200公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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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被稱為「林木線」(Treeline)。常規的、高大的樹木在此止步。取而代之的,是克爾科諾謝最獨特的生態系統之一:矮地松(Pinus mugo),也被稱為「Krummholz」(德語「扭曲的木頭」)。

這不是一片森林,更像是一片綠色的、翻滾的海洋。

這些矮地松的樹幹橫向生長,緊貼地面,枝幹彼此纏繞,形成一片幾乎無法穿越的、密不透風的灌叢。它們的高度很少超過兩公尺。這不是因為它們無法長高,而是因為風不允許。

冬季,狂風夾帶的冰晶與雪粒,以如同噴砂的速度,修剪掉任何試圖向上生長的枝條。只有那些謙卑地、貼近地面的枝幹才能在厚厚的積雪下存活。它們的形態,是與風長年累月、激烈搏鬥的物理證明。黑松雞(Tetrao tetrix)在這些灌叢中尋找庇護,它們在黎明時分的求偶儀式,是這片寂靜山脊上最富戲劇性的生命展演。

越過矮地松的防線,便抵達了這座山脈的頂峰—一片真正的、在地理上錯置的北極。

「高山苔原」(Arktická tundra)。

這裡是克爾科諾謝的靈魂。
一片廣闊的、看似貧瘠、實則充滿古老生命的平頂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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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有樹,只有風。土壤是酸性的、貧瘠的,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被凍結或被雪覆蓋。生命必須以最微小、最謙卑的形式存在。

主角是地衣、苔蘚和冰河孑遺植物。這些植物的祖先,在最後一次冰河時期,從遙遠的北極或阿爾卑斯山脈遷徙而來。當冰川退去,氣候變暖,它們被困在了這片寒冷的山頂上,成為「活的化石」。

例如,矮柳(Salix herbacea),被稱為「世界上最小的樹」,它只有幾公分高,卻有著完整的樹木結構。還有冰川毛茛(Ranunculus glacialis),它能在其他植物無法生存的、高達4000公尺的碎石坡上開出白色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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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這些苔原上,需要極度的謹慎。腳下不是泥土,而是一個精緻、脆弱、耗費了數千年才形成的生態系統。木製的棧道鋪設在濕地之上,引導人們穿過這片看似靜止、實則充滿脈動的土地。

空氣是如此純淨,能見度在晴朗的日子裡可以達到數百公里。景色是無邊無際的。這裡是捷克的屋脊,是風的王座。站在這裡,彷彿站在一片漂浮於雲海之上的、古老的北極島嶼。

沿著山脊行走

要理解這片山脈,不能只從谷底仰望,必須親自踏上它的脊樑。

在克爾科諾謝,有兩種核心的「行走」體驗,它們分別定義了人與這片土地的兩種關係:一種是垂直的,關於挑戰與抵達;另一種是水平的,關於邊界與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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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種,是攀登斯涅日卡山(Sněžka)。

海拔1603公尺,它並非一座以絕對高度令人畏懼的山峰。它的挑戰性,來自於它的孤立與多變。作為蘇台德山脈的最高點,它獨自承受著來自北方的所有氣候衝擊。

斯涅日卡山的天氣,是魯貝扎爾神話的現實版本。它以極端的多變性而聞名。前一小時可能陽光普照,下一小時就可能被零度以下的濃霧和時速超過一百公里的強風所籠罩。山頂的年平均溫度僅為攝氏0.2度。

有多條路徑可以登頂。最經典的路線之一,是從Pec pod Sněžkou鎮出發,穿過「巨人之谷」。這是一場感官不斷變化的旅程。

一開始,是在雲杉林中,空氣濕潤,有著松針和腐殖質的香氣。只有河的奔流聲。

接著,路徑變得陡峭,穿出森林,進入矮地松的領地。視野豁然開朗,但風的壓力也隨之而來。

最後的路段,是在裸露的、由巨大花崗岩塊構成的「之字形」石階上。這裡是純粹的岩石與天空。每一步都需要意志力。

抵達山頂,是一種奇特的體驗。

這裡沒有傳統的、田園詩般的山頂十字架。取而代之的,是三座極具未來感的建築。最引人注目的是波蘭一側的氣象觀測站—由三個相互連接的、金屬質感的「飛碟」組成,像是降落在山頂的外星前哨站。捷克一側,則是一座簡潔的、建於19世紀的聖勞倫斯小教堂,以及一座現代的、環保的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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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三座建築之間,被兩國的遊客包圍,強風讓人幾乎站立不穩。然而,當雲霧短暫散去,展現在眼前的是令人屏息的、橫跨捷克與波蘭的360度全景。腳下是深邃的冰斗,遠處是起伏的丘陵和平原。在這一刻,攀登的疲憊,被一種抵達「屋脊」的清晰感知所取代。

第二種體驗,是「捷克-波蘭友誼之路」(Cesta česko-polského přátelstv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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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全長28公里的山脊步道,沿著兩國的邊界線而行。這條路徑的意義,遠遠超越了單純的徒步。

在冷戰時期,這是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鐵幕。邊界被嚴密守衛,這片山脈不是橋樑,而是障礙。如今,這條以「友誼」命名的步道,本身就是一段和解的歷史。

行走在這條路上,是奇特的。路徑本身不斷地在兩國之間切換。紅色的步道標記有時在左,有時在右。一側是捷克的克爾科諾謝國家公園,另一側是波蘭的Karkonosze國家公園。

這不是一條關於「攀登」的路,而是一條關於「穿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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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沿著主山脊,串聯起那些最珍貴的、開闊的北極苔原。行走者長時間暴露在天空和風中,兩側的景色交替變換:一側是捷克境內相對平緩的南坡,另一側是波蘭境內被冰川切割得更為陡峭、戲劇性的北坡,例如「雪坑」(Śnieżne Kotły)兩個巨大而深邃的冰斗,其岩壁高達200公尺,即使在盛夏,底部也常有積雪。

在這條路上,另一個不可或缺的體驗,是「山屋」(Boudy)。

這些山屋是克爾科諾謝人文歷史的活體。它們不是現代的豪華酒店,而是源自17世紀高山農牧的「避難所」。

例如「盧奇尼小屋」(Luční bouda),據說是歐洲中部最大的山屋之一,坐落在廣闊的「白色草甸」(Bílá louka)上,這是一個傳說中魯貝扎爾花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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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風雪中,這些山屋透出的燈光,是行走者生存的希望。走進山屋,迎面而來的是溫暖的空氣、木頭燃燒的香氣、捷克燉牛肉(Guláš)的濃郁氣味,以及登山者們的低語。

在這裡,人們脫下濕透的裝備,圍坐在長木桌旁,分享熱茶和故事。國籍、語言的界限,在這種面對自然的、最基本的共同體驗前,暫時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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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當山脊被數公尺深的積雪覆蓋,這些山屋就成為越野滑雪者的燈塔。克爾科諾謝的冬天是漫長而嚴酷的。雪崩的風險真實存在。然而,當風暴平息,陽光灑在無瑕的雪地上,這片土地展現出它最純淨、也最孤高的一面。

魯貝扎爾的陰影

克爾科諾謝之主,魯貝扎爾(Rübeza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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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個被供奉在神殿中的、仁慈的神祇。他是一個精靈,一個守護者,一個充滿矛盾的、如同天氣本身一般變幻莫測的存在。

他是這片山脈的意志的擬人化。

這個傳說,深深植根於這片土地的歷史,尤其是與人類的互動史。

故事的起源,指向16世紀。當第一批探險家和礦工(大多是來自阿爾卑斯山的德語區移民)來到這裡,尋找黃金、白銀和寶石時,他們遭遇了這片山脈的真正力量。

他們面對的,是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吞噬路徑的濃霧、以及在陌生山谷中迷失的恐懼。對於這些外來者來說,這片山脈是「有意識」的。

於是,魯貝扎爾的形象誕生了。

他是「山的主人」(Pán hor)。他守護著地下的寶藏,不願讓人們輕易奪走。他會化身為一個老邁的僧侶、一個迷路的旅人,甚至是一隻烏鴉。

如果來者心懷貪婪,魯貝扎爾會用濃霧讓他們在原地打轉,或者引發一場風暴,將他們趕出山區。如果來者心懷謙卑與善意,他則可能在關鍵時刻現身,指引他們找到安全的避難所。

他最著名的伎倆,是「變形」。傳說他會把岩石變成牛群,把矮地松變成士兵。他捉弄那些傲慢的人,獎勵那些善良的窮人。

這個傳說的背後,是一種深刻的生態智慧。它不是關於超自然力量,而是關於「界線」。

魯貝扎爾的神話,是早期居民為這片嚴酷土地所制定的「行為準則」。它提醒人們:你不能隨心所欲地從這座山中索取。你必須尊重它的力量,理解它的脾氣。你必須帶著謙卑進入,並且時刻準備著空手而歸。

然而,人類的活動並未因此停止。

繼礦工之後,是玻璃製造商。他們需要大量的木材(尤其是山毛櫸)來燒製熔爐,作為生產玻璃所需的鉀鹽(Potash)。山坡上的山毛櫸原始森林因此大片消失。這是人類對這片山脈的第一場大規模索取。

接著,是高山農牧的興起(Budní hospodářství)。從17世紀開始,農民們在夏季將牛群趕到高山草甸,並建造了最初的「Boudy」(小屋)。他們在魯貝扎爾的領地上,開闢出一個短暫的、季節性的人類據點。這是一種艱苦的、與自然共生的平衡。

到了19世紀,浪漫主義的興起,將克爾科諾謝變成了歐洲最早的旅遊目的地之一。文人、畫家和貴族們前來尋求「崇高」的體驗。他們攀登斯涅日卡山,不是為了黃金,而是為了一種精神上的洗禮。

魯貝扎爾的形象,也隨之從一個令人生畏的精靈,轉變為一個更溫和的、童話故事中的「山地巨人」。

然而,這片山脈在20世紀所經歷的,比魯貝扎爾的任何一場風暴都更為猛烈。

最猛烈的傷痕,來自人類的衝突與污染。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依據《波茨坦協定》,此地數百年來以德語為主的居民被驅逐。這是一場巨大的文化斷裂。
那些以魯貝扎爾傳說為床邊故事的家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來自捷克內陸的新移民。

山脈的邊界,在冷戰期間變成了真正的「鐵幕」。捷克-波蘭友誼之路在當時是不可想像的。山脈,這個自然的連接體,被人為地變成了分裂的象徵。

罪孽之霧,在1970和80年代,工業的傲慢帶來了生態的浩劫。

位於捷克、波蘭和東德交界處的「黑三角」,是歐洲工業污染最嚴重的地區。燃煤發電站和工廠,向大氣中排放了巨量的二氧化硫。

這些污染物隨風而行,最終抵達了克爾科諾謝—這道攔截一切的屏障。

酸雨降下。

其結果是毀滅性的。克爾科諾謝的雲杉林,尤其是暴露在風中的高海拔森林,成片地死亡。樹葉枯黃、掉落,只剩下灰白色的、如同骨架般的樹幹,靜靜地矗立在山坡上。這是一片「幽靈森林」。

魯貝扎爾的領地,被一種他無法控制的、來自遠方的無形力量所毒害。

這段記憶,是這片土地上不可磨滅的傷痕。它比冰川的刻痕更新,也更痛。

正在消退的北極島嶼

今天,當行走者穿過克爾科諾謝,看到的是一片正在復原的土地。得益於嚴格的環保法規和國際合作,酸雨的威脅已大幅減輕。死去的森林正在被新的、更具彈性的混合林所取代。捷克-波蘭友誼之路,也從一個諷刺的名稱,變成了真實的日常。

這座1963年成立的國家公園(KRNAP),似乎正處於它最好的時代。每年有數百萬人前來,搭乘纜車、徒步、滑雪。他們來尋找魯貝扎爾的傳說,來呼吸北極苔原的空氣。

然而,一種新的、更為隱蔽的威脅,正隨著一股暖風而來。

這便是克爾科諾謝在21世紀面臨的核心困境,一個比酸雨更難解決的全球性難題:氣候變遷。

「一座由冰河遺物構成的寂靜堡壘,與一陣總在變形、低語著古老傳說的山靈之風」在此遭遇了它最直接、也最殘酷的現實。

那座「寂靜的堡壘」,就是高山苔原。

它是克爾科諾謝的冠上明珠,是那片「北極島嶼」。

它的存在,完全依賴於一個字:冷。

這些冰河孑遺植物,是上一個冰河時期的倖存者。它們能在零度以下的強風和短暫的生長季中存活,卻無法應對「溫暖」的競爭。

然而現在,風,正在變暖。

氣候模型和實地觀測都證實,克爾科諾謝的暖化速度,高於全球平均水準。冬季變得更短、更濕潤,極端的熱浪更加頻繁。

這股「暖風」,正在徹底改寫魯貝扎爾的規則。

這場變化的具體表現,不是戲劇性的崩塌,而是一場緩慢的、無聲的「入侵」。

威脅來自下方。

曾經被風雪牢牢壓制在林木線以下的矮地松(Pinus mugo),以及其他更具侵略性的草種(如Avenella flexuosa),正得益於更長的生長季和更溫和的冬天,開始向高處「進軍」。

它們正緩慢地、一公尺一公尺地,爬上那些本應屬於苔原的領地。

矮地松的灌叢,遮蔽了陽光,改變了土壤的酸鹼度,將那些微小的、古老的苔原植物(如冰川毛茛、矮柳)一點點地「窒息」掉。

在山頂,遊客們搭乘纜車抵達,穿著輕便的夾克,在斯涅日卡山的郵局前排隊,寄出一張印有「北極苔原」的明信片。他們在手機上分享著這片「原始荒野」的壯麗。

然而,就在他們腳下的木棧道幾公尺之外,那片他們以為永恆的「北極」,正在被一種更平庸的、來自低海拔的綠色所覆蓋。

那座「冰河遺物構成的堡壘」,並沒有被風暴摧毀,而是正在被溫暖的空氣,從內部緩慢地「溶解」。

魯貝扎爾的風,曾經是界線的守護者,如今卻成了入侵的幫兇。

諷刺的是,公園管理局的保育者們,現在被迫扮演起「魯貝扎爾」的角色。他們必須手動地、艱難地去砍伐那些向上擴張的矮地松,試圖用人力,去維持那道正在消失的、由氣候所劃定的界線。

這是一場注定不平等的戰鬥。因為這一次的敵人,不是貪婪的礦工,也不是可見的污染源。

敵人,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暖風」。

克爾科諾謝,這片捷克的屋脊,始終是一處共鳴的腔體。

它曾迴盪著人類對黃金的貪婪,也曾迴盪著浪漫主義對崇高的渴望。
它承受了工業時代的酸雨,也見證了跨越國界的和解。

如今,它正在迴盪著一個全球性的、關於「失去」的共同焦慮。

魯貝扎爾的古老傳說,在今天有了一個新的、更為迫切的寓意。那陣變幻莫測的風,不再只是關於迷路或庇護。

當一座山脈的靈魂,那些來自上一個冰河時期的、最古老的記憶。
因為我們所呼吸的、我們所製造的「暖風」而瀕臨絕種時,我們還能向這座山,祈求怎樣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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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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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與官方網站 (Travel & Official Websites)

Krkonoše National Park Administration (KRNAP):
https://www.krnap.cz/en/

Karkonosze National Park (Polish side):
https://kpnmab.pl/

Visit Czechia - Krkonoše Mountains:
https://www.visitczechia.com/en-US/Destinations/Krkonoše-Mountains

Krkonoše - Svazek měst a obcí (Regional Tourism Board):
https://www.krkonose.eu/en

Luční bouda (Meadow Chalet) Website:
https://www.lucnibouda.cz/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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