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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 ─ 曲半島國家公園:

北海之風,野性的自由

風為畫筆,沙為畫布,海岸上繪一場無聲的荒野詩

· 觀光-自然地景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風蝕的書頁-丹麥曲半島的沙丘荒原

「邊界」與「恆定」的溫柔沉思

在丹麥的最西北角,日德蘭半島(Jutland)如同一隻伸向北海的手臂,其名為「曲」(Thy)的指尖,是一片不以雄偉高山或深邃峽谷定義的土地。它的存在,更像是一場漫長、低沉的呼吸。

這片土地的靈魂,首先是透過聽覺被感知的。

在看見它之前,人會先聽見它。

那是無所不在的、持續的聲音—風。
是北海的風,帶著鹽的重量與沙的顆粒,永恆地摩擦著海岸線。
接著,是浪潮的崩塌,一種節律性的、彷彿大地心跳的重擊。

這裡,丹麥的第一座國家公園—曲半島國家公園(Thy National Park),在約24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展開。它不是一座被圈定、被馴服的「景觀」,而是一個仍在進行中的、由四種原始力量共同書寫的動態過程:海、風、沙、鹽。

這是一片由「減法」雕刻而成的荒原。風帶走沙,海侵蝕岸。然而,正是在這片不斷被抹除、被重寫的土地上,生命以一種最堅韌、最謙卑的姿態,抓住了短暫的恆定。

一個地方的本質就是「流動」時,人類的「保護」與「記憶」,究竟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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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沙的幾何,風的聖所

這片廣袤的土地,是對「水平」的沉思。視線所及,是被風梳理過的沙丘(Klitheden),它們不是靜止的山丘,而是一種地質時間下的慢動作波浪。沙丘起伏,如同凝固的浪湧,其上覆蓋著大片的石楠花(Heather)與越橘,在夏末染上深沉的紫灰色,在秋日變為溫暖的赭石金。

這片看似荒蕪的沙丘荒原,是歐洲最為獨特的生態系統之一。它的核心,並非顯而易見的壯麗,而是隱藏在沙丘之間的「海岸沙丘潟湖」(Klitkøerne)。超過兩百個大小不一的湖泊與濕地,如同散落在沙色畫布上的藍色寶石。它們是雨水被沙丘攔截後滲透、匯聚而成的「口袋」,是這片乾燥土地上最珍貴的、關於「靜止」的奇蹟。

這些潟湖的存在,讓荒原擁有了脈搏。

這裡的「時間」,不是以岩石的年齡來計算,而是以風的意志來衡量。後冰河時期的地殼隆升與海平面變化,塑造了這條不斷變遷的海岸線。沉積岩的礁石與石灰岩的懸崖,是古老海底的遺骸,如今裸露在外,承受著與數千年前相同的風與浪的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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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必須在此學會妥協與堅韌。低矮的灌木叢、石楠、以及那些被稱為「沙地針葉植被」的頑強植物,用它們的根系,試圖抓住這片流動的土地。海荊棘與沙藍草(Marram grass),是這場拔河中的先鋒,它們的根系是天然的織網,將沙粒固定,為其他生命的紮根創造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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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土地的王者,是丹麥最大的陸地哺乳動物—紅鹿(Krondyr)。牠們的身影在清晨的薄霧中穿過石楠花叢,發出沉厚的吼聲,那聲音似乎不是為了宣示領地,而是為了確認自身在這片廣闊空無中的存在。牠們是這片荒原的沉重肉身,是短暫的、溫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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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海岸的邊界,在阿格爾海峽(Agger Tange)的南端沙嘴,歐洲海豹(Sæler)將自己交付給沙灘與浪花。牠們是兩棲的存有,一半屬於堅實(或不那麼堅實)的陸地,一半屬於流動的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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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高處,白尾鷲(Havørn)在強勁的氣流中盤旋,牠的目光掃過沙丘、潟湖與海洋。牠的飛行,是這片土地上最自由的線條,劃破了由風主導的水平世界。

這裡的寂靜並非無聲。它是風穿過針葉林的低語,是沙粒摩擦的細碎聲響,是紅鹿的呼吸,是浪潮永不休止的交響。這是一種充滿了「力」的寧靜,一種生命在強大元素壓力下所展現出的、令人屏息的平衡。光線在這裡也顯得格外不同,北歐的太陽以一個更低的角度照射,拉出漫長的陰影,讓每一株石楠、每一道沙丘的紋理,都呈現出一種深刻的、近乎蝕刻的立體感。

踏入風的流動

要理解這片土地,靜觀是不夠的。人必須移動,必須將自己置於那些定義此地的力量之中。

行走,是此地最基本的體驗。國家公園內佈設了數十條標記清晰的徒步路徑。當雙腳踩上小徑,無論多麼平坦,都能感覺到那股潛藏的、細微的「下沉」感。沙,無所不在。即使在最茂密的森林裡,土壤的基底依然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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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代表性的,是那些穿越「沙丘種植園」(Klitplantagerne)的路徑。這些森林—主要是松樹和冷杉並非全然的自然產物。它們是人類意志的體現,是十九世紀以來,為了對抗「沙害」(Sandflugt)而種下的人造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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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於此,是一種獨特的感官交錯。上一刻,還在幽暗、庇護的松林中,空氣中瀰漫著樹脂的清香,風被高聳的樹冠篩成溫和的低語;下一刻,穿出林地,便猛然撞入一片開闊、刺眼的荒原。風立刻奪走了體表的溫度,視線被拉到無限遠的天際線。這種從「庇護」到「暴露」的瞬間切換,深刻地提醒著人們,這裡的森林是「人造的恆定」,而荒原才是「原始的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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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行,則是另一種速度。

沿著海岸線的自行車道,人得以與風同行。
風在這裡不是阻力,而是伴侶,時而推動,時而拉扯。

而在這片海岸線的某些特定地點,例如克利特姆勒(Klitmøller),一種更為激烈的相遇正在發生。這裡被稱為「寒冷夏威夷」(Cold Hawaii)。衝浪者們穿著厚重的防寒衣,帶著他們的浪板,走向冰冷的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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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場征服。這是一場短暫的、關於平衡的對話。衝浪者在浪尖上所尋求的,或許正是這片土地的本質:在絕對的、不可控的力量(浪)之上,找到一個短暫、精確的、得以存在的「當下」。他們不是在對抗海洋,而是在學習如何讀懂它的語言,並在它的力量中順勢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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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些尋求更深沉靜的人,這裡允許「停留」。在指定的區域紮營,意味著將自己完全交給這片土地的夜晚。
當太陽沉入北海,溫度迅速下降。風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赤裸。

在沒有光害的荒原中心仰望,星空顯得異常巨大而迫切。這是一種深刻的、近乎原始的脆弱感。帳篷的薄布,是文明的最後一層防線,抵禦著外在的、由風與沙主導的混沌。在這裡過夜,不是為了舒適,而是為了一種確認—確認人在這片古老流動中的渺小,並在這種渺小中,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紮實的「在場」。

刻在沙下的記憶

如果沙丘是這片土地的皮膚,那麼隱藏在其下的,就是它層層疊疊的記憶。這片看似原始的荒原,早已被人類的渴望、掙扎與死亡所浸透。

最古老的印記,來自新石器時代的墓丘(Stenaldergrave)與青銅器時代的土墩(Bronzealderhøje)。它們是沉默的、隆起的土堆,散落在石楠花叢中,幾乎要被荒原重新吞噬。

這些是人類在這片土地上最早的「足跡」。在一個由風沙主導、一切都在流動的世界裡,古老的人類選擇將他們逝去的親人,以最沉重、最紮實的方式「固定」下來。他們用巨石和泥土,試圖在無常中創造永恆。這些墓丘,是人類對抗「遺忘」與「流動」的最初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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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片土地上也銘刻著更近、更殘酷的記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佔領軍將這片海岸線視為「大西洋壁壘」(Atlantic Wall)的關鍵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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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巨大的混凝土碉堡(Bunkers)仍散落在海岸線上。它們是僵硬的、幾何學的人造物,與周圍柔軟的沙丘形成刺眼的對比。這些是為了「抵禦」而存在的結構,為了阻止來自海洋的入侵。但它們的敵人,從來不只是盟軍的船艦。

它們的敵人,更是時間、沙與鹽。

數十年的風蝕與海浪的拍打,讓這些曾經象徵絕對權力的結構,變得殘破不堪。沙子掩埋了它們的基座,海浪掏空了它們的地基,鹽分侵蝕著鋼筋。有些碉堡已經傾頹,半沉在沙灘中,如同擱淺的巨獸骸骨。這片土地以其最緩慢、最溫柔的方式,正一點一滴地,將這段關於衝突與暴力的「硬」記憶,重新消解於「軟」的流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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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些「對抗」的記憶並存的,是「共生」的故事。

在如斯滕比約(Stenbjerg)或沃魯珀爾(Nr. Vorupør)這樣的古老漁村,生命呈現出另一種樣貌。
這裡沒有碉堡的對峙,只有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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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民們的船隻,不是停泊在港口,而是每天都被拖拉上岸,遠離浪潮的範圍。

他們的生活節奏,完全依附於海洋與天氣。他們讀懂風向,聆聽浪聲,知道何時可以出海,何時必須等待。
他們的存在,不是為了在土地上留下永恆的標記,而是為了在日復一日的流動中,尋找得以維生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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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片土地上最深刻的人類印記,是那場長達數百年的、被稱為「Sandflugt」(沙害)的鬥爭。自中世紀晚期以來,過度的砍伐與放牧,破壞了地表植被,釋放了沙丘。風,成了災難的使者。流沙開始內侵,掩埋農田、吞噬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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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人與沙的戰爭。最終,在十九世紀,丹麥王室與國家主導了一場巨大的生態工程:大規模種植「沙丘種植園」(Klitplantagerne)。人們引進了耐寒的松樹,在廣闊的沙地上種下了一道道綠色的防線。

今天在國家公園中看到的許多茂密森林,正是這場戰爭的遺產。它們是人類意志的勝利,是「恆定」對「流動」的勝利。它們成功地錨定了沙丘,保護了內陸的村莊。這些森林,本身就是一座活生生的、關於生存與鬥爭的紀念碑。

一首被圈護的詩

這片由風沙書寫的荒原,如今是一座國家公園。它被標記、被管理、被保護。丹麥森林與自然局(Danish Forest and Nature Agency)與在地社區合作,劃設步道,設立遊客中心,例如那座巧妙地嵌入沙丘之中的、位於沃魯珀爾的國家公園中心。

這一切,都是出於愛與珍視。人們來到這裡,尋求「野性」。他們渴望看見那片未被馴服的、由風主導的風景。

於是,一個深刻的、近乎憂傷的悖論在此浮現。

「一片由北海之風不斷書寫與抹去的沙之書頁,以及人類試圖在其上書寫一首脆弱詩篇的努力」在此達到了最核心的張力。

這片土地的「野性」,其本質在於「沙的流動」(Sandflugt)。是風的書寫與抹除,創造了這片動態的荒原。

然而,人類的「詩篇」—無論是古老的墓穴、戰爭的碉堡,還是今日的村莊、道路與農田都需要「恆定」。為了寫下這首詩,人類發起了長達百年的戰爭,用「沙丘種植園」這支筆,在書頁上劃下了永久的墨痕。

當下,曲半島國家公園所面臨的最獨特的挑戰,並非來自外在的污染或過度的商業化,而是來自其「成功」的內核。

其「獨特的威脅」,正是「被馴服的流動性」。

為了保護人類的詩篇(村莊與基礎設施),也為了創造一個可供遊客安全體驗的「公園」,那場定義了 Thy 的「沙害」那股原始的、混沌的、創造性的力量必須被永久地抑制。

我們今天所讚嘆的、廣闊穩定的石楠花荒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那些人造的松樹森林成功地阻擋了風沙,才得以存在的「結果」。

當代的遊客,是來此尋求「野性」的。但他們所踏足的,是一個「被穩定的野性」。他們所行走的路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那股原始的流動已經被圈護、被管理。

人類在面對所愛之物時的根本困境:我們渴望原始的、不可控的美,但為了靠近它、保護它,我們又必須以某種方式去控制它、框限它。

我們愛上了風的書寫,因此我們建造了屏風,好讓書頁不再翻動,以便我們閱讀。

風依然在吹。北海的浪潮依舊拍打著那些日漸傾頹的碉堡。
沙粒依然在尋找縫隙,試圖越過松林的防線。

當我們為一片土地畫下邊界,稱之為「公園」,我們是在保護這片土地,還是在保護我們對這片土地某一刻的「記憶」?

而那股塑造了這片荒原的、古老的風,當它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書寫時,它又會在這片被錨定的書頁上,低吟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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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文獻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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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旅遊與資訊網站)

Thy National Park (Official Website):
https://eng.nationalparkthy.dk/

VisitDenmark (Thy National Park):
https://www.visitdenmark.com/denmark/explore/thy-national-park

VisitNordvestkysten (The North West Coast - Thy):
https://www.visitnordvestkysten.com/thy

Cold Hawaii (Surfing):
https://www.coldhawaii.com/

Naturstyrelsen (Danish Nature Agency - Thy):
https://naturstyrelsen.dk/naturoplevelser/naturguider/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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