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1年7月4日，在夜色的掩護下，最後一批美軍部隊悄然撤離了巴格拉姆空軍基地（Bagram Airfield）。這座在過去二十年間，一直作為美國在阿富汗軍事行動神經中樞的龐大基地，其主電源被關閉，跑道陷入一片漆黑。這次低調的撤離，不僅象徵著美國最漫長的一場戰爭走入尾聲，更為塔利班（Taliban）的迅速回歸，拉開了決定性的序幕。自美軍開始最後階段的撤離以來，塔利班武裝以一種令外界錯愕的速度，在阿富汗全境發動攻勢，佔領了數百個地區，控制了關鍵的邊境口岸與基礎設施。二十年前，美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推翻了塔利班政權；二十年後，一個更為強大、更具戰略耐心的塔利班，正在美軍離去的背影中，逐步收回其對這個國家的控制權。
這場長達二十年的衝突，其最終結局，在很大程度上根植於其最初的戰略抉擇。2001年底，在美軍的精準空襲與北方聯盟的地面進攻下，塔利班政權迅速瓦解。當時，部分塔利班指揮官曾透過管道，提出以繳械換取特赦的投降條件。然而，在911事件後追求徹底勝利的氛圍下，美國拒絕了這一提議，決心要「剷除阿富汗境內的每一個恐怖分子」。這一決策，將一場有限的、針對基地組織（Al-Qaeda）的反恐行動，轉變為一場無明確終點的、旨在根除塔利班並重建阿富汗國家的漫長戰爭。被擊潰但未被消滅的塔利班殘餘勢力，因此得以撤退至巴基斯坦的部落區，在那裡獲得庇護與支持，重整旗鼓，並開啟了長達近二十年的血腥叛亂。
美國及其盟友，在這場反叛亂戰爭中，始終未能找到有效的制勝之道。歐巴馬政府時期的「增兵」策略，雖一度將駐阿美軍人數推升至十萬人的高峰，但並未能根除塔利班。更具諷刺性的是，美軍所採用的部分爭議性戰術—例如侵擾性的夜間突襲、任意拘捕，以及時常造成平民傷亡的空襲行動—在阿富汗的保守農村地區，製造了巨大的民怨。這種怨恨，反而成為了塔利班最有效的募兵工具，使其能夠源源不斷地補充兵力。而美國耗費數百億美元、旨在打造一支能獨立作戰的阿富汗國家安全部隊的計畫，最終也因後者內部根深蒂固的腐敗、低落的士氣與對美軍後勤的極度依賴，而被證明是一個失敗的投資。這支軍隊在失去美軍的空中支援與情報後，其脆弱性被徹底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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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1年7月4日，在象徵美國獨立的日子，其在阿富汗長達二十年的軍事存在，卻以一種近乎不告而別的方式，畫上了句點。夜幕降臨後，最後一批美軍士兵搭乘運輸機，撤離了戒備森嚴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這座曾是駐阿富汗美軍與聯軍總部、高峰期駐紮數萬兵力的軍事重鎮，在他們身後，陷入一片沉寂與黑暗。
這次撤離，是拜登政府決心終結「美國最漫長戰爭」的最終執行步驟。然而，對於阿富汗人民而言，這並非和平的降臨，而可能是一場更大規模內戰的序幕。自同年5月美軍啟動最後階段撤軍以來，塔利班武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捲了全國大部分農村地區。他們佔領了數百個行政區，奪取了與鄰國進行貿易的關鍵邊境口岸，並對多個省會城市形成包圍之勢。
聯合國的報告指出，隨著戰事的加劇，阿富汗婦女與兒童的平民死傷人數，已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二十年前，美國以反恐為名，發動了一場看似速戰速決的軍事行動；二十年後，在付出了數千名士兵的生命與超過兩兆美元的代價後，美國留下了一個瀕臨崩潰的政府，以及一個比2001年時更為強大、更具政治手腕的塔利班。這場戰爭，形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戰略閉環，其終點，驚人地回到了其起點。
2001年的速勝與失之交臂的機會
要理解今日的潰敗，必須回溯至2001年底那場看似輝煌的勝利。在911恐怖襲擊後，布希政府迅速鎖定庇護基地組織的塔利班政權，發動了「持久自由行動」。憑藉著壓倒性的空中優勢、特種部隊的精準引導，以及對阿富汗本土反塔利班武裝「北方聯盟」的支持，美軍在短短數月內，便瓦解了塔利班的統治。首都喀布爾與塔利班的家園坎大哈，相繼被攻克。
當時，被擊潰的塔利班，其領導層一度陷入絕望。部分指揮官透過時任阿富汗過渡政府領導人卡爾扎伊，向美方傳達了有條件投降的意願，其核心是，如果能獲得人身安全的保障，他們願意放下武器，回歸平民生活。然而，當時的美國國防部，由拉姆斯菲爾德等鷹派人物主導，他們沉浸在速勝的喜悅中，並決心要對塔利班進行徹底的清算。投降的提議，因此遭到了斷然拒絕。
這一決策，在事後被許多歷史學家與戰略分析家，視為這場戰爭中最具災難性的轉捩點之一。它關上了一扇可能以政治方式，提早結束衝突的大門，並迫使塔利班的殘餘力量，除了戰鬥到底之外，別無選擇。他們越過杜蘭線，退入巴基斯坦與阿富汗邊境法紀模糊的部落區。在那裡，他們獲得了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SI）等勢力的庇護與支持，得以休養生息，重整隊伍，並為一場漫長的游擊戰，做好了準備。
一場適得其反的反叛亂戰爭
自2005年起，重整旗鼓的塔利班，開始在阿富汗南部與東部，發動大規模的叛亂活動。自殺式炸彈、路邊炸彈與伏擊，成為他們對抗北約部隊的主要手段。為了應對日益惡化的安全局勢，歐巴馬總統於2009年批准了大規模增兵計畫，一度使駐阿美軍總數，在2011年達到了約十萬人的頂峰。
然而，這次大規模的增兵，以及與之配套的反叛亂（Counter-insurgency）戰略，並未能取得預期的效果。在軍事上，雖然美軍能夠在正面戰場上，輕易擊敗塔利班的武裝人員，但卻無法根除其賴以生存的社會與思想根基。更具破壞性的是，美軍為清剿叛亂分子而採取的戰術，例如在深夜闖入民宅進行搜捕的「夜襲」、未經審判的長期拘押，以及因情報失誤而頻繁導致的平民傷亡，都在深刻地侵犯著阿富汗普什圖農村地區保守的社會傳統與榮譽準則。
每一次無辜平民的死亡，每一次對家庭隱私的侵犯，都成為塔利班宣傳中，控訴外國侵略者及其傀儡政府的有力證據。美軍的軍事行動，非但未能贏得當地民眾的「民心」，反而製造了源源不斷的、充滿復仇情緒的潛在戰士，為塔利班的兵源提供了有力的補充。
一個無法獨立的「國家」
美國在阿富汗戰略的另一大支柱，是投入巨資，訓練並裝備一支能夠獨立承擔國家安全職責的阿富汗國家安全部隊（ANSF）。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華盛頓為此投入了超過880億美元。然而，這筆巨額投資，所建立起來的，卻是一支戰鬥意志薄弱、腐敗叢生的「空心軍隊」。
「幽靈士兵」—即指揮官虛報士兵人數以冒領薪資的現象，在軍中普遍存在。武器裝備被倒賣，後勤補給時常中斷，兵源素質參差不齊，且對美軍的空中支援、情報偵察與後勤運輸，形成了致命的依賴。一旦失去這些外部支撐，這支軍隊的作戰能力便會迅速瓦解。
當拜登政府在2021年宣布將在9月11日前完成全面撤軍，並在7月初提前撤離了作為後勤與空中支援樞紐的巴格拉姆基地後，阿富汗政府軍的心理防線，便開始崩潰。在塔利班的凌厲攻勢下，許多地區的政府軍與警察，幾乎未作抵抗，便選擇了繳械投降，甚至倒戈。塔利班則巧妙地利用了社交媒體，發布大量政府軍士兵向其投誠、並受到「寬待」的宣傳影片，以進一步瓦解對方的戰鬥意志。
這場戰爭的最終結局，再次驗證了一個古老的教訓：外部的軍事干預，或許能夠輕易地摧毀一個舊政權，但卻永遠無法憑空創造出一個具有合法性、能夠自我維繫的新國家。當最後一架美軍運輸機的引擎聲消失在喀布爾的上空時，它所留下的，不僅是一個權力真空，更是一個關於軍事力量的有限性，以及國家建構之艱鉅性的，長達二十年的沉痛教訓。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the Taliban Overran Afghanistan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the-taliban-overran-afghanistan-in-10-days/83B8952B-6A38-4432-B703-99AF11467406 (Primary source for transcript)
Reuters: U.S. leaves Bagram Airfield in dead of night, leaving Afghan military in the dark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us-pulls-out-main-afghan-base-bagram-closing-major-chapter-war-2021-07-02/
Associated Press: US troops depart from Bagram Airfield after nearly 20 years
https://apnews.com/article/bagram-air-field-afghanistan-taliban-915f074d02b70f119042a2228b3a0e1a
The Guardian: US forces quietly withdraw from Bagram airbase in Afghanist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1/jul/02/us-forces-quietly-withdraw-from-bagram-airbase-in-afghanistan
The New York Times: After 20 Years, U.S. Leaves Bagram Air Base in Afghanistan
https://www.nytimes.com/2021/07/02/world/asia/us-bagram-afghanistan.html
Financial Times: US troops withdraw from Bagram, their last main base in Afghanistan
https.www.ft.com/content/138096f9-03f1-419b-a316-2911244e87d0
United Nations Assistance Mission in Afghanistan (UNAMA): Afghanistan: Civilian casualties hit record high in first half of 2021
https://unama.unmissions.org/afghanistan-civilian-casualties-hit-record-high-first-half-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