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2月3日，一列載有包括氯乙烯在內多種危險化學物質的諾福克南方鐵路公司（Norfolk Southern）貨運列車，在行經俄亥俄州東巴勒斯坦鎮（East Palestine）時發生災難性出軌事故，引發的大火與後續的「受控釋放」作業，將有毒氣體釋入大氣，迫使數千居民疏散，並引發了對當地環境與居民健康的長期憂慮。此事件不僅是一場地方性的環境災難，更成為一個焦點，將美國鐵路運輸系統長期存在的安全問題－特別是每年發生超過一千起的列車出軌事故－推到了全國性的政策辯論中心。它暴露了在龐大的鐵路網絡中，基礎設施老化、設備維護、人為因素與監管力度之間複雜且脆弱的關係。
根據美國聯邦鐵路管理局（Federal Railroad Administration）的數據，出軌是美國最常見的鐵路事故類型。其背後的原因主要可歸結為三大類。首先是軌道問題，這是導致絕大多數出軌事故的元兇，涵蓋了鐵軌斷裂、軌道過寬、路基不穩等多種狀況。美國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的調查報告反覆指出，許多事故的根源在於鐵路公司未能進行充分且及時的軌道檢查與維護。其次是設備故障，這是2022年大型貨運鐵路在主線上發生出軌事故的最常見原因，東巴勒斯坦事件的初步調查便指向一個過熱的車輪軸承。第三則是人為失誤，例如超速行駛、通訊錯誤或道岔未對準等。
為了應對這些風險，美國國會早在2008年便立法強制推行「主動列車控制系統」（Positive Train Control, PTC），該技術能自動防止因超速或信號錯誤引發的事故。然而，在鐵路行業的持續遊說與抵制下，這項關鍵的安全技術歷時12年才得以全面部署。東巴勒斯坦事故後，美國國會兩黨議員再次提出《鐵路安全法案》，旨在提高對違規行為的罰款、強化安全設備的部署標準以及制定更嚴格的檢查程序。然而，該法案同樣面臨來自鐵路行業協會的強力反對，後者認為某些條款－如對列車乘員人數的要求－無助於預防類似事故。這場持續的拉鋸戰反映出一個核心的矛盾：在追求營運效率與利潤最大化的商業模式下，鐵路公司對於增加安全投入的意願，與公眾對運輸安全的期望之間，存在著一道明顯的鴻溝。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鋼鐵的軌道，是承載著現代工業社會運轉的動脈。每日，數以千計的列車在橫跨美國大陸的廣袤網絡上奔馳，輸送著從民生消費品到工業原料的各式貨物。這幅景象，是國家經濟活力的象徵。然而，當這股鋼鐵洪流在一瞬間脫離既定軌道，伴隨著巨響與火光傾覆在地時，它便從秩序的象徵，轉變為混亂與危險的巨獸。2023年2月發生在俄亥俄州東巴勒斯坦鎮的列車出軌事件，便是這樣一個悲劇性的縮影，它不僅在地面上留下了燃燒的殘骸與有毒的化學物質，更深刻地烙印在當地居民的集體記憶中，並迫使整個國家重新審視其鐵路運輸系統的安全根基。
出軌事故的三大根源
根據美國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的判斷，幾乎每一宗列車出軌事故都是可以預防的。這個結論的背後，指向了深植於鐵路運營中的三大系統性風險來源。
軌道之殤：被忽視的基礎
軌道及其附屬結構的完整性，是鐵路運輸安全的絕對前提。然而，軌道缺陷卻是導致出軌事故最首要的原因。這些缺陷形式多樣，從肉眼可見的鐵軌斷裂、枕木腐朽，到需要精密儀器才能檢測出的軌距異常或內部金屬疲勞。NTSB的歷史調查檔案中，充滿了因軌道維護不當而引發的事故案例。例如2017年在愛荷華州格雷廷格（Graettinger）的出軌事件，調查發現事故路段的軌道接頭存在長期未獲修復的缺陷，列車每次經過時的重複衝擊，最終導致鐵軌不堪重負而斷裂。同樣，2013年康乃狄克州布里奇波特（Bridgeport）發生的客運列車出軌並與對向列車相撞的嚴重事故，其禍根亦是一組斷裂的軌道連接桿。這些案例共同指向一個問題：儘管鐵路公司聲稱其檢查與維護政策超越了聯邦要求，但在實際操作中，預防性的維護投入顯然不足，往往是事故發生後才進行被動的補救。
設備之疲：運轉中的隱患
對於在主要幹線上運行的長程貨運列車而言，設備故障是引發出軌的頭號殺手。東巴勒斯坦事故的元兇，便被初步鎖定為一個失靈的車輪軸承。這個關鍵部件在過熱後失效，最終導致整列車廂脫軌。事實上，在事故發生前數英里，沿途的監控攝影機已捕捉到該車廂底部因摩擦而產生的火花，顯示出問題早已存在。現代鐵路系統雖沿線部署了俗稱「熱軸」的 wayside detector，用以偵測車輪軸承的異常溫度並向列車員發出警報，但此類偵測器的部署密度、觸發警報的溫度閾值設定，以及列車員接到警報後的應對程序，都成為了安全辯論的焦點。鐵路公司在追求更高運輸效率的同時，是否也拉長了列車的編組、增加了單節車廂的載重，從而對車輪等設備造成了更大的耗損壓力，是調查中必須回答的問題。
人為之誤：最後的防線
儘管技術與設備在鐵路安全中扮演著核心角色，但人的因素始終是無法被完全剔除的一環。超速行駛，尤其是在彎道處，是導致出軌的典型人為失誤。此外，調度中心的指令錯誤、列車員之間的溝通不良，或是未能將道岔設定到正確位置，都可能在轉瞬之間引發災難。為了應對這類風險，一套名為「主動列車控制系統」（Positive Train Control, PTC）的技術應運而生。
漫長的賽局－安全技術與監管的推展
PTC系統透過GPS、無線電和沿線信號系統的整合，能持續監控列車的位置與速度。一旦系統偵測到列車有超速、闖越停車信號或進入錯誤軌道的風險，它將在人為操作失誤時自動介入，強制使列車減速或停車。這項技術被視為是預防人為失誤導致重大事故的最有效手段之一。
然而，就是這樣一項至關重要的安全技術，其推廣之路卻異常漫長而艱辛。美國國會在2008年一次造成25人死亡的客運列車相撞事故後，通過了《鐵路安全改進法案》，強制要求主要鐵路公司在2015年前全面部署PTC。但是，鐵路行業以技術複雜、成本高昂為由，透過強力的政治遊說，多次成功地延遲了最後期限。直到2020年底，在法案通過12年後，這項救命的技術才終於在全美規定的線路上完全啟用。PTC的推行歷史，生動地展示了公共安全監管與強大行業利益之間曠日持久的拉鋸。
東巴勒斯坦的回響－新立法與行業的抗拒
東巴勒斯坦事故的慘烈景象，再次點燃了公眾對鐵路安全的怒火，並轉化為新的立法壓力。2023年3月，一個由俄亥俄州兩黨參議員領銜的小組提出了《鐵路安全法案》。該法案旨在全面收緊安全規定，其核心條款包括：大幅提高對鐵路公司違規行為的罰款上限、要求更頻繁的軌道安全檢查、為載運危險物質的列車制定更嚴格的通報與路線規劃要求，以及對熱軸探測器的部署密度和敏感度設定全國性標準。
然而，正如歷史所重演的，該法案立即遭到了美國鐵路協會（Association of American Railroads, AAR）等行業團體的強力反對。AAR辯稱，法案中的某些規定，例如強制要求貨運列車至少配備兩名乘員，與東巴勒斯坦這類由機械故障引發的事故無關，無助於提升安全。行業團體主張，應由業者根據自身情況靈活配置資源，而非透過一刀切的聯邦立法。這場新的立法鬥爭，再次凸顯了圍繞鐵路安全的核心爭議：究竟應該由政府設立更嚴格的底線，還是相信市場與企業自律能夠在利潤與安全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
權衡與前路－在效率與安全之間
從宏觀數據來看，美國的鐵路出軌事故總數在過去十年間呈現下降趨勢，這部分歸功於PTC等技術的逐步落實。然而，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勢是，部分大型鐵路公司近年來的事故率有所回升。這與一種名為「精準定時鐵路」（Precision Scheduled Railroading, PSR）的營運模式的推行不無關係。PSR的核心是透過減少車輛、裁減人員和運行更長、更重的列車來最大化資產利用率和營運效率。批評者認為，這種模式雖然在財務報表上表現優異，卻可能以犧牲安全冗餘為代價，給基礎設施和員工帶來了更大的壓力。
最終，美國鐵路安全的問題，回歸到一個根本性的價值權衡。在一個廣袤的國家，鐵路貨運因其效率與成本優勢而無可替代。但當承載著經濟命脈的列車同時也可能成為流動的環境炸彈時，社會必須對其風險進行重估。NTSB調查員的結論－所有事故皆可預防－實際上是對整個行業的期許與要求。一個真正安全的鐵路系統，不僅僅依賴於先進的技術，更需要完善的維護、嚴格的培訓，以及一種將安全置於營運效率之上的企業文化。要實現這一目標，需要的將是一場涉及立法者、監管機構、鐵路公司與公眾的、漫長而艱鉅的努力。
資料來源
The Associated Press: Why do so many trains derail in the US?
https://apnews.com/article/ohio-train-derailment-east-palestine-congress-bdd5662a221f5773a426176318c3b538
Reuters: What caused the Ohio train derailment?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what-caused-ohio-train-derailment-2023-02-15/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to Know About the Ohio Train Derailment
https://www.nytimes.com/article/ohio-train-derailment.html
U.S. Department of Transportation, Federal Railroad Administration: Train Derailment Information
https://railroads.dot.gov/newsroom/train-derailment-information
National Transportation Safety Board (NTSB): NTSB Issues Preliminary Report for Norfolk Southern Derailment in East Palestine, Ohio
https://www.ntsb.gov/news/press-releases/Pages/NR20230223.aspx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The Ohio train derailment isn’t a one-off. It’s the predictable result of a deregulated industry.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the-ohio-train-derailment-isnt-a-one-off-its-the-predictable-result-of-a-deregulated-industry/
U.S. Congress: S.576 - Railway Safety Act of 2023
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8th-congress/senate-bill/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