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本篇文章中許多詞彙是由參考資料中文獻得到，並無官方翻譯，故使用阿爾巴尼亞語原文。
山的誓約：詛咒山脈，歐洲最後的荒野低語
關於「完整」與「破碎」的遠方沉思
在巴爾幹半島的深處，阿爾巴尼亞、蒙特內哥羅與科索沃的邊界交會之所，橫亙著一片不以溫和著稱的山脈。它的名字，在阿爾巴尼亞語中是Bjeshkët e Nemuna。若轉譯為英文，則是—「Accursed Mountains」，被詛咒的山脈。
一道警告，一道屏障，一個自時間誕生之初便存在的、關於恐懼的敬畏。
這片土地不曾出現在主流的風景明信片上。它的名字在旅人的口中，不如阿爾卑斯那般響亮，也不若白朗峰那樣被無數鏡頭所馴化。它的存在，更像是一則古老的、以岩石寫成的嚴肅史詩。
這是一趟必須在書齋中完成的紙上行旅。透過無數的地質圖、生態報告、人類學家的田野筆記，以及那些少數探險者的日誌，我們試圖以想像去觸碰那些未能親臨的岩壁。當我們在遠方閱讀，我們所感受到的，或許不僅是未能親往的遺憾，更是一種奇異的責任—我們正透過文字，去「凝望」一個尚未被世界完全消耗的地方。
影片版權屬於：Adriatik Gacaferi，歡迎各位讀者前往其youtube頻道觀看。
全文
石灰岩的白色骨架
這片山脈的靈魂，是石灰岩與白雲岩。
作為丁納里山脈（Dinaric Alps）最南端、也最崎嶇的一段，它們是地質學意義上的「崇高」。它們的歷史不是以千年計算，而是以「紀」為單位。那是古老的海洋沉積物，在板塊的無情擠壓下隆起，然後，交給了冰河。
冰河時期是這片土地的雕刻師。
冰川以其巨大的重量與緩慢的耐心，反覆切割、侵蝕、打磨。當冰川退去，它留下的不是平滑的河谷，而是嶙峋的傑作：鋸齒狀的山脊、深邃的冰斗（Glacial Cirques）、垂直落差驚人的峽谷。
在阿爾巴尼亞境內，Jezercë峰（Maja Jezercë）以2,694公尺的高度，成為這片詛咒之地的冠冕。它的名字意為「湖泊之頂」，在其北側的冰斗底部，便安息著數個冰川湖（Buni i Jezercës）。想像它們在夏日，依然泛著冰冷的、金屬般的藍光，那是融化的雪水，也是山脈未曾流乾的眼淚。
這是山的骨架，是地球的原始結構。它拒絕了土壤的覆蓋，以最坦率、最冷硬的灰白色調，直面天空。
然而，生命總是在最不可能的縫隙中找到出路。
在這片石灰岩的荒漠之上，生命以一種極端堅韌的形態存在著。低海拔處，是茂密的闊葉林與針葉林；隨著海拔攀升，樹木退縮，讓位給高山草甸。在這片垂直的生態系中，棲息著那些早已從歐洲其他地方消失的生靈。
灰狼的嗥叫在山谷間迴盪。棕熊（Brown Bears）在密林中穿行，尋找漿果。山羚（Chamois）—那些岩壁上的精靈在人類無法立足的懸崖上跳躍。而在它們之上，是天空的霸主：金鵰（Golden Eagle）與遊隼（Peregrine Falcon），牠們的視線穿透雲霧，俯瞰著這片由岩石與生命共同組成的領地。
這裡的空氣是清冽的，帶著松針的氣息與岩石的濕冷。聽覺在此地被無限放大：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樂，偶爾傳來溪流的脆響，或是遠方羊群的鈴鐺聲。一種近乎於「寂靜」的飽滿。
這片土地的生命，不僅僅是動物。在阿爾巴尼亞與科索沃的邊境，生長著一種活著的化石—歐洲連翹（Forsythia europaea）。它不是我們在城市花園裡看到的亞洲親戚，而是三疊紀（Triassic）的孑遺物種。當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在冰河時期被完全覆蓋時，這片「被詛咒」的山脈，以其獨特的微氣候，成為了它最後的避難所。
觸摸這片土地的岩壁，彷彿能摸到時間的刻痕。
凝望這株古老的花朵，便能理解了，這片山脈所守護的，是比人類更為悠久的記憶。
步入風的甬道
在詛咒山脈中「旅行」，「徒步」是最接近真實的動詞。
這裡沒有環山公路，沒有纜車，沒有通往每一個「景點」的舒適接駁。這裡最著名的路徑，是一條名為「巴爾幹半島之巔」（Peaks of the Balkans）的徒步路線。
這條長達192公里的環線，串聯起阿爾巴尼亞、科索沃與蒙特內哥羅，它所依循的，是古老的牧羊人小徑與曾經的走私通道。
想像自己行走在這條路上。
你的腳下，不是精心鋪設的木棧道，而是碎石、樹根與被羊群踏實的泥土。你穿行在峽谷底部，抬頭是切割天空的灰色山峰；你攀上稜線，腳下是翻騰的雲海。風在耳邊呼嘯，那是這座山唯一的語言。
這不是一場為了「征服」的攀登，而是一次為了「融入」的行走。
在這趟旅程中，人，是渺小的。
你會在Theth山谷中，看到那座著名的、僅有數戶人家的石頂教堂，孤獨地站在草地上，背後是千米高的岩壁。
你會在Valbona山谷中，沿著清澈見底的河流前行，河水是冰川融雪的顏色。
夜晚，你不會住進連鎖飯店。取而代之的是「Guesthouse」（貴客之家），那些由當地高地部族（Malësors）經營的家庭旅館。它們通常是傳統的石屋或木屋。晚餐是從自家菜園裡採摘的蔬菜、新鮮製作的奶酪、以及剛剛烤好的麵包。主人可能不會說流利的英語，但他們會為你倒上一杯Raki（當地烈酒），用一種質樸的、不被打擾的熱情，與你共享這片山脈的寧靜。
在這片山區，「生態觀察」也不是一種被安排的活動。你不會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保證看到特定的動物。你只能帶著敬畏與耐心，在清晨的薄霧中，等待那隻山羚的身影出現在遠方的山脊上。你尋找那些特有的野花，它們可能就開在你的腳邊，微小，卻倔強。
在詛咒山脈中，最深沉的體驗，或許是「寂靜」。
在高山湖泊前靜坐，聆聽風穿過松林。看著光影在岩壁上移動，看著雲霧升起又散去。在這裡，時間的流逝變得具體而緩慢。那種被城市生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感官，在此地被重新整合。
那「詛咒」之名，在此刻彷彿得到了新的解釋：
它詛咒了那些試圖以速度和效率來衡量一切的現代文明，它將輕浮的觀光客拒之門外，只為那些願意用雙腳、用時間、用寂靜去交換它秘密的人，保留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羊群、部族與傳說的餘燼
為何稱其為「詛咒」？
傳說在山谷間流傳，版本各異，卻都指向一種原始的、近乎殘酷的力量。
有的故事說，魔鬼在某個夜晚逃出地獄，憤怒地將大地撕裂，創造了這片嶙峋的山勢。
另一個更為悲傷的版本，則關於一位母親。她在酷暑中帶著孩子們跋涉，孩子們因乾渴而哭泣。母親在絕望中遍尋不到水源，於是她詛咒了這片山脈，讓它永遠乾旱、永遠荒涼。
又有一個版本，指向歷史的衝突：當斯拉夫軍隊試圖穿越這片山脈時，被其險峻的地形所阻，士兵們在絕望中，稱其為「被詛咒之地」（Prokletije）。
這些故事，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這片土地的「情緒」。它們是人類面對這片土地的「崇高」與「險峻」時，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釋。
然而，在這片被傳說詛咒的土地上，人類的生命從未缺席。
數個世紀以來，阿爾巴尼亞的高地部族—Kelmendi、Shala、Gashi等，一直居住在這些深谷之中。他們是牧羊人、農夫與戰士。在鄂圖曼帝國與後來種種政治變遷的洪流中，這片難以抵達的山區，成為他們自治與傳統的避風港。
他們的生活，是與山脈共生的。他們不是山的「主人」，而「山」是他們的主人。
他們的律法，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在石頭上、流傳在口中的古老法典（Kanun）。他們在山谷中耕作，在夏季將羊群趕往高山草甸。他們建造石屋，以抵禦嚴冬與外敵。對他們而言，這片山脈既是庇護所，也是試煉場。它給予生命（水源、牧草），也帶來威脅（雪崩、嚴寒、野獸）。
當我們閱讀這些部族的歷史，我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強韌的、未曾被磨平的生命力。他們的故事，與山谷中的溪流、岩壁上的鷹巢、森林中的狼群，共同編織了這片土地的紋理。
在詛咒山脈，自然與人文從不是二分的。
這裡沒有「風景區」與「生活區」的界線。
那座山峰，可能是某個家族的聖山；那片森林，可能是某個傳說的發生地。
當現代的徒步者踏上古老的羊腸小徑時，他們所踏過的，不僅僅是地質的歷史，更是數百年來，部族遷徙、羊群往返、以及那些在風中消逝的傳說餘燼。
誓約的守望者，與請柬的喧囂
在當代，「歐洲最後的冒險徒步地點」—這樣的標籤，正被越來越多的旅遊指南所採用。
鏡頭開始對準這片原始的荒野，探險者們帶著對「真實」的渴望而來。
這是一種熟悉的、令人憂慮的序曲。我們深知這種「發現」往往是「消耗」的開始。
然而，在詛咒山脈，故事似乎正試圖走向一個不同的結局。
阿爾巴尼亞政府—以及科索沃與蒙特內哥羅在這片土地上劃設了三個相連的國家公園：阿爾巴尼亞的Valbona谷地國家公園與Theth國家公園（現已整合為阿爾巴尼亞阿爾卑斯國家公園）、蒙特內哥羅的Prokletije國家公園、以及科索沃的Bjeshkët e Nemuna國家公園。
這片總面積接近1500平方公里的保護區，是歐洲最大的跨國保護區之一。
更重要的是，這裡的「保護」是帶著牙齒的。為了遏止猖獗的盜伐—那是這片貧困地區長久以來的經濟來源之一政府幾乎是以軍事手段介入。軍警被派遣進入山區，嚴厲執行禁伐令。
他們所守護的，不僅僅是樹木，更是那些無法言語的古老生命。
是那株三疊紀的歐洲連翹，是棕熊的棲地，是那片完整的、未被切割的生態系。
這是一種以「嚴格」來表達「愛」的方式。這是「守護之牙」。
這片土地，彷彿是一份古老的地質誓約。
山脈以其險峻，與生命簽訂了契約：我給予你庇護，而你，必須以堅韌與敬畏來回應。
而今，人類的管理者選擇成為這份誓約的守望者。
這份誓約的沉重，讓我們不禁將目光拉回另一座島嶼，另一座山。
在台灣的北端，有一座火山，它也承載著地質的記憶。它有著硫磺的氣息、溫暖的地熱。它離城市很近，近到成為了「後花園」。
陽明山國家公園。
它也曾是荒野，但如今，它更像是一張熱情的請柬。
這張請柬上，寫滿了溫泉飯店的地址、餐廳的菜單、以及假日人潮的喧鬧。硫磺的氣味，時常與食物的油煙、車輛的廢氣混合在一起。步道是安全的、鋪設良好的，但有時，它們會因為過度的人為壓力而必須封閉。
我們試圖在數據中尋找那片「寂靜的留白」：詛咒山脈的國家公園群總面積近1500平方公里；陽明山國家公園，113平方公里。前者是後者的13倍有餘。然而，在陽明山那113平方公里的範圍內，所承載的商店、旅館與商業設施的密度，或許是那1500平方公里荒野的百倍、千倍。
於是，那張請柬，在無數人的翻閱、踐踏與熱情中，變得濕潤、字跡模糊。
一座是需要以寂靜與耐力去履行的、關於石灰岩的古老誓約；
另一座，則是一張被過度翻閱、浸潤了硫磺與人聲的溫泉請柬。
我們並非在比較兩者的優劣—火山與冰川，本就無法比較。
我們只是在輕聲地提問：當一個為自然保留的空間，被如此密集的人為熱情所飽和時，它「自然」的名號，它「國家公園」的身分，是否還承載著最初的重量？
在閱讀Bjeshkët e Nemuna的資料時，我們的心中湧起一股溫柔的期盼。
我們看到，即使在一個渴望發展經濟的國家，也可能存在一種堅定的選擇：選擇「限制」，選擇「困難」，選擇「不便」，只為了守護那片土地的「完整」。
這讓我們回頭思考我們腳下的土地。
我們究竟是渴望擁抱一片土地，還是渴望擁有它？
我們是渴望成為它的一部分，還是渴望它成為我們便利生活的一部分？
而這兩者之間，那條由善意鋪成、卻極易通往消耗的路，我們該如何行走？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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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nationalparksassociation.org/montenegro-national-park/prokletije-national-park/
Via Dinarica (Kosovo National Park section):
https://viadinaricakosovo.com/about/national-p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