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根據一項橫跨2010至2019十年間的深度調查揭示，美國電力市場的自由化改革，非但未能為普通家庭帶來承諾中的低廉電費，反而讓消費者多支付了高達192億美元的冤枉錢。這場始於1980年代、旨在打破壟斷並引入競爭的政策實驗，在全美至少18個州推行，其核心理念是讓消費者能自由選擇電力零售商。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出現了巨大的鴻溝。分析顯示，大型工商用戶確實因具備議價能力與專業知識而從中獲益，但對於絕大多數的住宅用戶而言，自由化卻演變成一場災難。電力零售商利用資訊不對稱與複雜合約，透過極具侵略性甚至欺騙性的行銷手段，系統性地鎖定長者、低收入戶及少數族裔社區等弱勢群體。政策漏洞更使得傳統電力公司需承擔壞帳風險，變相為零售商的掠奪性商業模式提供了保護傘。這場改革的後果不僅是經濟上的巨大損失，更深刻地暴露了在設計攸關民生的市場機制時，若缺乏對消費者，特別是弱勢群體的周全保護，所謂的「自由選擇」將如何異化為剝削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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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光，是現代文明的基石。在每個家庭的日常敘事中，它代表著溫暖、安全與連結。從一盞深夜為晚歸家人點亮的燈，到維持生命儀器運轉的穩定電流，電力早已超越了商品屬性，成為一項不可或缺的基本人權。然而，當這份理所當然的穩定，被一張數字令人費解的帳單所打破時，我們被迫去審視那條從發電廠延伸至家中牆上插座的漫長路徑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等複雜的權力結構與經濟邏輯。
在美國，一個普通家庭平均每年消耗約11,000千瓦小時（kWh）的電力，其中最大宗的開銷—約16%—用於驅動空調，以抵禦日益炎熱的氣候。但一份來自《華爾街日報》的震撼調查卻揭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即便您與鄰居使用的電力來自同一個發電廠，通過完全相同的電網傳輸，您支付的電費卻可能比他們高出許多，而您甚至可能對此一無所知。這並非偶然，而是一場大規模政策實驗脫軌後，所產生的系統性後果。
自由化的玫瑰色承諾
這一切要追溯至1980年代，當時一股「解除管制」（Deregulation）的思潮席捲美國，從鐵路、電信到能源產業，無一例外。傳統上，電力系統被視為「自然壟斷」，從發電、輸電到配電，皆由一家受到政府嚴格監管的公用事業公司掌控。政府允許其在覆蓋成本後賺取適度利潤，以換取穩定供電的義務。然而，批評者認為這種模式缺乏效率、價格高昂。
於是，一個核心問題被提出：「整個電力系統都必須是壟斷的嗎？」改革者們相信，可以將發電與售電環節從壟斷中剝離，引入市場競爭。理論上，當眾多被稱為「電力零售商」（Retail Energy Companies）的新興企業能夠自由競爭，向家庭和商戶銷售電力時，價格自然會因競爭而下降，消費者將成為最終的贏家。這個願景極具吸引力，最終促使全美至少18個州對住宅電力市場進行了不同程度的開放。
夢醒時分：192億美元的沉重代價
然而，數十年的實踐證明，這個為普通消費者描繪的美好藍圖，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紙空文。根據《華爾街日報》對2010年至2019年間的數據分析，那些選擇了新興電力零售商的美國消費者，比他們如果繼續使用傳統公用事業公司的標準服務，總共多支付了驚人的192億美元。
在這場失控的實驗中，德州是走得最遠、也是後果最慘痛的例證。作為電力市場自由化最徹底的州，德州消費者承受了最沉重的經濟負擔。2021年2月那場史無前例的冬季風暴，不僅使其脆弱的電網陷入癱瘓，更讓無數家庭收到了數千甚至上萬美元的天價電費單，將這套系統的內在風險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諷刺的是，電力自由化並非全盤皆輸。聯邦數據顯示，對於大型商業和工業用戶而言，這項改革確實帶來了顯著的成本節約。憑藉其龐大的用電規模、專業的採購團隊以及尋求專家指導的動機，它們有能力在複雜的市場中貨比三家，談判出最有利的合約。這恰恰反襯出，這場改革的設計，從一開始就內含了對不同消費者群體資訊處理能力與議價能力的錯誤假設。
掠奪的機制：當「選擇」成為陷阱
為何本應惠及全民的政策，卻演變成了對普通家庭，尤其是弱勢群體的懲罰？答案深藏於電力零售商的商業模式與行銷策略之中。
大約十年前，隨著許多州採納了一項名為「應收帳款購買」（Purchase of Receivables）的法規，零售電力產業的擴張迎來了轉捩點。這項法規規定，無論消費者最終選擇哪家零售商，收取電費與處理未繳帳單的責任，都完全由當地的傳統公用事業公司承擔。這項看似微小的技術性調整，實則為零售商們掃除了一塊巨大的商業風險。它們不再需要擔心因簽下低收入或信用不佳的用戶而產生壞帳，從而得以肆無忌憚地向所有潛在客戶伸出觸角。
於是，一場針對最脆弱群體的圍獵開始了。專家指出，電力零售商的行銷手法與電信業高度相似，合約充滿了各種複雜的變數與附加條款，猶如迷宮。更為惡劣的是，它們的銷售人員常常採用挨家挨戶的「敲門式」推銷，以禮品卡、免費燈泡等小恩小惠作為誘餌，誘導消費者簽下長期來看極為不利的合約。
受害者往往是那些最無力分辨合約細節、也最難承受經濟損失的群體。許多州的調查都指向了零售商針對長者、窮人以及少數族裔聚居區的掠奪性行銷。一份2018年伊利諾州的訴訟文件指控，某能源零售商「實施了一套尤其惡劣的行銷計畫，不成比例地影響了芝加哥南區和西區的非裔美國消費者」。康乃狄克州的一項分析更顯示，那些接受政府補助以支付電費的「困難戶」（hardship customers），支付給零售商的電價溢價，平均比其他客戶高出近50%。
公共事業獨立顧問蘇珊·鮑德溫（Susan Baldwin）直言不諱地指出，部分零售公司的行銷手段極具問題，其咄咄逼人的銷售話術旨在將客戶迅速註冊入網。「這顯示了不成比例的傷害，正施加在那些最無力負擔基本服務的人身上。這不是奢侈品，這是電力。」
更具迷惑性的是，在大多數實施自由化的州，無論電力由誰供應，帳單依舊由傳統公用事業公司寄出。零售商的名稱或許會出現在帳單的某個角落，但往往並不明顯。許多消費者甚至從未意識到自己已經更換了供應商，直到他們發現電費莫名其妙地持續攀升。
政策反思：市場效率與社會正義的平衡
這場代價高昂的改革實驗，為我們提供了一份深刻的政策教訓。市場競爭本身並非萬靈丹，尤其當它被應用於電力這樣複雜且攸關民生的領域時。一個設計拙劣的市場，不僅無法達成效率目標，反而會創造出巨大的尋租空間，加劇社會的不平等。
行業支持者辯稱，問題在於消費者教育不足。然而，將理解複雜金融衍生品般電力合約的責任，完全推給一個每天為生計奔波的普通公民，這本身就是不切實際且不負責任的。當一項公共政策的成功，取決於要求每一位消費者都成為能源市場專家時，這項政策從根本上就已經失敗了。
真正的出路在於建立強而有力的監管與消費者保護機制。這包括：簡化帳單，強制以清晰、標準化的格式呈現價格比較資訊（例如，將零售商價格與公用事業公司的「標準報價服務」價格並列）；嚴厲打擊欺騙性行銷，並對違規公司處以重罰；以及重新審視「應收帳款購買」等可能引發道德風險的政策。
對於消費者而言，自保之道在於時刻保持警惕。仔細審查您的電費帳單，找到價格比較資訊，計算出您實際支付的費率與標準費率的差異。如果發現帳單高得離譜，與當初銷售人員的承諾大相徑庭，請毫不猶豫地向您所在州的公共事業委員會投訴。最重要的是，永遠記住，您有權隨時切換回當地的傳統公用事業公司。
那顆本應照亮產業未來的自由化「燈泡」，最終卻讓無數家庭為其高昂的成本付出了代價。在追求市場效率的狩獵行動中，我們絕不能遺忘，任何改革的終極目的，都應是增進社會的整體福祉，而非以犧牲最脆弱者的利益為代價，去成就一個看似繁榮的市場幻象。光的價值，不僅在於驅散黑暗，更在於其普惠的溫暖。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Electricity Bills Are Surging. Deregulation Is One Reason Why.
https://www.wsj.com/articles/electricity-bills-are-surging-deregulation-is-one-reason-why-11619359353
NPR: In States With Deregulated Electricity, Consumers Pay More
https://www.npr.org/2022/10/26/1131644754/in-states-with-deregulated-electricity-consumers-pay-more
The Texas Tribune: Texas’ power grid has a glaring problem. Here’s how lawmakers plan to fix it.
https://www.texastribune.org/2021/05/27/texas-power-grid-reform-legislature/
Associated Press: States weigh consumer protections after Texas storm power bills
https://apnews.com/article/business-texas-storms-bills-energy-industry-6b6de1a41a4a1599557b6f63f3503c40
The Guardian: Millions of Texans without power as deadly storm sweeps across US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1/feb/15/texas-winter-storm-power-outages-severe-weather
Yale Climate Connections: Texas winter storm and power outages: A post-mortem
https://yaleclimateconnections.org/2021/03/texas-winter-storm-and-power-outages-a-post-mortem/
Consumer Reports: How to Protect Yourself From a Surprise Electric Bill
https://www.consumerreports.org/money/how-to-protect-yourself-from-a-surprise-electric-bill-a2268383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