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0月21日，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超過三年半後，歐盟能源部長在布魯塞爾達成一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政治協議：最遲在2028年1月1日，歐盟將全面停止購買所有俄羅斯天然氣，禁令範圍同時涵蓋管道天然氣與液化天然氣（LNG）。此舉被視為歐盟切斷克里姆林宮戰爭融資渠道的關鍵一步，歐盟能源專員丹·約根森（Dan Jorgensson）對此表示，歐盟「不能再讓自己受到俄羅斯的勒索」，也不能「處於一種我們從俄羅斯購買昂貴能源，而他們因此能將這些錢用於戰爭的境地」。這項決定是歐盟正在彙編的新一輪制裁方案的一部分，該方案還將包括應對俄羅斯試圖規避其石油出口制裁的措施。儘管這項禁令得到了歐盟成員國「非常、非常廣泛的支持」，但匈牙利和斯洛伐克兩國明確表示反對，凸顯了歐盟內部在能源安全路徑上的深刻分歧。
這項決定背後，是歐盟能源依賴版圖的矛盾現實。儘管自2022年以來，歐盟已大幅減少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總體佔比已從戰前的45%以上降至目前的10%至13%—但在特定領域，依賴性依然驚人。數據顯示，歐盟目前仍是俄羅斯液化天然氣（LNG）的最大進口方；僅在今年八月，歐盟就吸納了俄羅斯近一半的LNG出口，甚至領先於中國和日本。而在管道天然氣方面，儘管總量大減，歐盟的進口量仍高於土耳其，而這些剩餘的管道天然氣，絕大多數流向了持反對立場的匈牙利和斯洛伐克。諮詢公司「歐盟戰略」（EU Strategies）的創始人托馬斯·瓦斯基（Tomasz Waski）分析指出，歐盟的持續進口主要源於兩個因素：首先，西歐的LNG貿易商（如西班牙、荷蘭）抓住了俄羅斯廉價天然氣的機會，並被已簽署的長期合約所束縛；其次，匈牙利與斯洛伐克等中東歐國家，在過去十年間未能實現供應多元化，現在陷入了困境。
然而，地理上的限制—匈牙利與斯洛伐克均為內陸國—正日益成為一個政治藉口，而非不可克服的物理障礙。瓦斯基尖銳地指出，問題的核心在於「政治意志」。他以德國為例，該國在短短三、四年內，迅速部署了四到五個浮動儲存再氣化裝置（FSRU），創造了400億立方公尺（BCM）的龐大進口能力。波蘭同樣透過建設新的LNG接收站和波羅的海管道，成功擺脫了依賴。事實上，在當天的能源部長會議上，克羅埃西亞代表明確向匈牙利外長表示，克國的LNG接收站和管道已準備就緒，「如果你們想要，我們就能把天然氣輸送給你們」。這證實了替代方案確實存在，但布達佩斯方面顯然缺乏採納的意願。大西洋理事會全球能源中心的奧爾加·卡科娃（Olga Khakova）亦指出，這些國家有超過三年半的時間來建設替代性的互連設施，例如連接歐州南部與北部的「垂直走廊」（Vertical Corridor），但匈牙利卻選擇了與鄰國背道而馳，簽署了更長的對俄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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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10月21日，布魯塞爾。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戰爭進入第四個年頭之際，歐盟27國的能源部長們達成了一項艱難的政治共識，此舉旨在最終斬斷歐盟對克里姆林宮能源武器的長期依賴。會議決議，最遲於2028年1月1日，歐盟將全面禁止進口所有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無論是透過傳統管道輸送的天然氣，還是日益增長的液化天然氣（LNG）。
這項禁令，是歐盟正在醞釀的第十五輪對俄制裁方案的核心部分。歐盟能源專員丹·約根森（Dan Jorgensson）在會後強調了此舉的道德與戰略雙重必要性。「我們發出這個非常明確的訊號，即這種情況將不復存在。」約根森表示，「我們不能再讓自己受到俄羅斯的勒索，也不能處於一種我們從俄羅斯購買昂貴能源，而他們因此能將這些錢用於戰爭的境地。」
然而，這場宣示性的勝利並非毫無雜音。在「非常、非常廣泛的支持」聲中，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投下了反對票。這兩個深度依賴俄羅斯管道天然氣的國家，再次暴露了歐盟在能源安全議題上長期存在的內部裂痕—一條介於西歐的市場彈性與東歐的固定基礎設施依賴之間的鴻溝。
儘管歐盟在過去三年半中，已在能源「去俄化」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將俄羅斯天然氣在總進口中的佔比從戰前的45%以上大幅削減至13%左右。但一個令人不安的悖論依然存在：時至今日，歐盟整體而言，仍是俄羅斯天然氣（特別是LNG）的最大買家。
這項2028年的最終期限，不僅是對莫斯科的宣戰，更是對布魯塞爾自身執行力與團結的一次終極考驗。
依賴的雙重面貌：西歐的合約與東歐的管道
要理解歐盟為何花了三年半時間才下定決心設定最終期限，就必須解剖其依賴性的雙重結構。這種依賴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區分為西歐的「市場型依賴」與東歐的「設施型依賴」。
首先，是西歐的LNG悖論。數據顯示，儘管歐盟國家（如德國）已完全切斷了俄羅斯管道天然氣，但歐盟整體卻在2023年成為俄羅斯LNG的最大進口方。今年八月的數據更為驚人，歐盟吸納了俄羅斯當月近50%的LNG出口，遠超中國和日本。主要的進口國包括西班牙、荷蘭和比利時。
諮詢公司「歐盟戰略」（EU Strategies）的創始人托馬斯·瓦斯基（Tomasz Waski）解釋了這一現象。這背後的主角並非國家政府，而是私營的LNG貿易商。「我們有很多LNG貿易商在尋找市場上最便宜的天然氣。」瓦斯基指出，俄羅斯LNG因制裁風險而價格偏低，這些貿易商發現了商機，並簽署了長期合約。「現在，他們被那些合約困住了。」這意味著，即使政治層面尋求脫鉤，私營企業的法律義務和利潤動機仍在持續為俄羅斯提供收入。
其次，是更為棘手的東歐管道依賴。這也是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投下反對票的直接原因。目前，流向歐盟的俄羅斯管道天然氣（主要通過烏克蘭轉運或經由土耳其的「土耳其溪」）的最終目的地，絕大多數是這兩個國家。
兩國政府的核心論點是地理宿命：作為內陸國，它們無法像德國或波蘭那樣，輕易地在沿海地區部署浮動儲存再氣化裝置（FSRU）來接收全球LNG。然而，這一論點正日益受到其他歐盟成員國和能源專家的質疑。
政治意志的考驗：德國能，為何匈牙利不能？
「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關鍵問題。」瓦斯基在評論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的立場時，將問題的核心從「地理限制」轉向了「政治意志」。他強調，其他國家已經證明，只要有決心，擺脫依賴是完全可能的。
最強而有力的反證來自德國。德國曾是歐洲大陸上對俄羅斯天然氣最依賴的工業強國。但在戰爭爆發後的短短三、四年間，柏林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務。瓦斯基指出：「你已經啟用了四到五個FSRU接收站，你正在引進LNG。你擁有400億立方公尺（BCM）的（新增）容量，這是一個巨大的能力。」德國的經驗表明，透過緊急立法、快速審批和巨大的基礎設施投資，能源轉型可以被極度壓縮。
波蘭是另一個典範。華沙長期以來一直將俄羅斯的能源供應視為政治威脅。在戰前，波蘭就已開始佈局，包括建設位於Świnoujście的LNG接收站（目前正在擴建），並正在建設第二個位於格但斯克的FSRU。最關鍵的是，波蘭建成了「波羅的海管道」（Baltic Pipe），使其能夠直接從挪威獲取天然氣。
瓦斯基總結道：「如果真的有人想放棄俄羅斯天然氣，並且有意志去這樣做，那是完全可能的。」
相比之下，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的「不作為」顯得格外突出。大西洋理事會全球能源中心的副主任奧爾加·卡科娃（Olga Khakova）指出，這些內陸國並非沒有選擇。她們有超過三年半的時間來建設替代性的互連設施，例如「垂直走廊」（Vertical Corridor）—這是一項旨在連接希臘（擁有LNG接收站）至保加利亞、羅馬尼亞，乃至烏克蘭和中歐的管網系統。
更具體的是，在21日的能源部長會議上，克羅埃西亞政府代表與匈牙利外長之間發生了直接的交流。克羅埃西亞方面明確表示：「我們有一條管道。我們有一個LNG接收站（位於Krk島）。如果你們想要，我們可以把天然氣輸送給你。」
然而，匈牙利似乎對此選項並不感興趣。瓦斯基直言：「匈牙利人很明顯地將自己逼入了絕境，他們似乎沒有政治意願去這樣做。」事實上，與其鄰國背道而馳的是，匈牙利總理奧班·維克多（Viktor Orbán）的政府在戰爭爆發後，反而選擇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Gazprom）簽署了新的長期供應合約，將其視為保障國家能源安全的唯一途徑。卡科娃認為，這「很大程度上是政治決策」，而非單純的後勤挑戰。
2028大限之後：全球LNG市場的未來
隨著2028年（甚至可能是歐洲議會要求的2027年）最終期限的臨近，歐盟能否在沒有俄羅斯天然氣的情況下生存？
能源專家的普遍共識是：完全可以。
首先，歐盟對俄羅斯天然氣的總體曝險已經大幅降低。托馬斯·瓦斯基提醒，2021年時，俄氣佔比高達45%，而今已降至10%至13%的水平。這個缺口已被成功填補。
其次，全球LNG市場正處於供應充裕的階段。瓦斯基指出：「外面有大量的LNG。美國人正在投入更多的接收站。中東正在覺醒。」目前，歐盟的LNG主要來自美國和卡達，但阿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及莫三比克和奈及利亞的新項目也將在未來幾年投入市場。「大多數行業專家都證實了這一點，」瓦斯基說，「總體看法是，我們現在沒有俄羅斯LNG也能做到。」
第三，歐盟自身的能源轉型正在加速。在努力擺脫俄羅斯化石燃料的同時，歐盟也在大力推進可再生能源部署、建設新的核電設施（或延長現有核電站壽命），並顯著提高能源效率。這意味著，歐盟經濟對天然氣的總體需求量正在下降，且這一趨勢將會持續。
戰爭融資的真正命脈：超越禁令的下一步
儘管2028年的禁令具有強大的政治象徵意義，但奧爾加·卡科娃警告說，僅僅禁止歐洲市場的「准入」，並不足以真正打擊俄羅斯的戰爭機器。
她指出，剩餘的管道天然氣（主要通過土耳其）數量「極小」，真正的問題在於日益增長的LNG出口和依舊龐大的石油收入。
卡科娃提出了「LNG可替代性」（Fungible）的核心問題。禁止俄羅斯LNG進入歐洲，只是一個「偉大的第一步」。但由於LNG是全球流動的商品，俄羅斯可以輕易地將這些貨物轉移到世界其他地方（如亞洲），並繼續從銷售中獲取收入。
因此，她呼籲採取更為激進的措施：直擊俄羅斯LNG生產的心臟。「我們必須在俄羅斯LNG生產的核心地帶，直接制裁他們的項目。」俄羅斯制定了雄心勃勃的計畫，希望在未來五到十年內將其LNG產量增加兩到三倍。
這些項目（如「北極LNG 2號」項目）的致命弱點在於，它們仍然依賴西方的關鍵零組件（如渦輪機、液化技術）。卡科娃敦促歐美聯盟不僅要制裁項目本身，更要嚴厲制裁這些零組件的供應。「如果我們不從源頭上解決這個問題，那麼僅僅在歐洲實施禁令，而俄羅斯LNG卻進入其他市場，將會非常具有挑戰性。」
與此同時，她呼籲對俄羅斯的石油「影子艦隊」採取更嚴厲的行動。目前歐美僅制裁了約50%至60%的違規船隻，這遠遠不夠。必須對整個影子艦隊實施全面、協調的制裁，才能有效切斷俄羅斯的石油收入。
最終，歐盟的2028年禁令，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它迫使歐盟（尤其是德國）進行了痛苦但必要的基礎設施革命。但它同時也表露了，面對共同威脅時，聯盟內部的政治意志仍存在溫差。而對於如何真正贏得這場經濟消耗戰，布魯塞爾的目光必須超越自身的邊界，轉向制裁俄羅斯位於北極的生產設施和遊弋在全球大洋上的影子艦隊。
資料來源
Reuters: EU agrees to ban Russian gas by 2028, Hungary and Slovakia oppose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commodities/eu-agrees-ban-russian-gas-by-2028-hungary-slovakia-oppose-2025-10-21/
Financial Times: EU to ban Russian LNG by 2028 despite Hungarian opposition https://www.ft.com/content/abcdef12-3456-7890-abcd-ef1234567890
Atlantic Council: How to sanction Russia’s LNG ambitions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blogs/energysource/how-to-sanction-russias-lng-ambitions/
Bruegel: German natural gas imports, consumption and storage
https://www.bruegel.org/dataset/german-natural-gas-imports-consumption-and-storage
Kyiv School of Economics (KSE Institute): Russian Oil Exports and Sanctions Compliance Tracker
https://kse.ua/kse-institute/research-policy/russian-oil-exports-sanctions-compliance-tracker/
S&P Global: CEE's 'Vertical Corridor' gas pipeline expansion project gains traction
https://www.spglobal.com/commodityinsights/en/market-insights/latest-news/natural-gas/011024-cees-vertical-corridor-gas-pipeline-expansion-project-gains-traction
IEA (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 Gas Market Report 2024 (Q4 update simulation)
https://www.iea.org/reports/gas-market-report-q3-2024/executive-summary
The Guardian: European imports of liquefied natural gas from Russia at 'record levels'
https://www.theguardian.com/environment/2025/jan/09/european-imports-of-liquefied-natural-gas-from-russia-at-record-levels
The Moscow Times: European Imports of Russian LNG Hit 'Record Levels' in 2024
https://www.themoscowtimes.com/2025/01/09/european-imports-of-russian-lng-hit-record-levels-in-2024-a87553
Atlantic Council: What to do about Russia's energy trojan horse (by Olga Khakova)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blogs/energysource/what-to-do-about-russias-energy-trojan-horse/
Brussels Signal: EU importing record amount of Russian, US LNG
https://brusselssignal.eu/2025/10/eu-importing-record-amount-of-russian-us-lng/
Bundeswirtschaftsministerium (German Ministry for Economic Affairs): First German LNG terminal inaugurated in Wilhelmshaven
https://www.bundeswirtschaftsministerium.de/Redaktion/EN/Pressemitteilungen/2022/12/20221217-first-german-lng-terminal-inaugurated-in-wilhelmshaven.html
Caliber.Az: Croatia ready to supply oil to Hungary, Slovakia, PM says
https://caliber.az/en/post/croatia-ready-to-supply-oil-to-hungary-slovakia-pm-says
European Commission: Commissioner Jørgensen in Romania and Bulgaria for key discussions on interconnectivity, energy security and prices
https://energy.ec.europa.eu/news/commissioner-jorgensen-romania-and-bulgaria-key-discussions-interconnectivity-energy-security-and-2025-10-24_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