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0月17日,一項標誌著《巴黎協定》簽署十週年的新氣候研究,為全球的氣候外交投下了一幅極度矛盾的圖景。這份由英國雷丁大學(University of Reading)科學家西奧多·基平(Theodore Keeping)等人共同撰寫的報告證實,十年前近 200 個國家共同簽署的這項國際協議,確實產生了「顯著的效果」。報告的核心數據指出,在「巴黎協定前」的軌道上,全球暖化預計在本世紀末將達到災難性的 4.0°C;而由於該協定帶來的國家承諾,目前的預測軌道已大幅下修至 2.6°C。這 1.4°C 的降幅,意味著每年額外的「危險高溫日」數量,從原本預計的 114 天,減少了近一半,降至約 60 天(近兩個月)。基平博士稱這是一次「非常顯著的軌道降低」,並證明了國際協議「可以產生積極影響」。然而,這份報告所揭示的「進步」,在更深層的數據面前,更像是一場脆弱的幻覺。這場看似成功的數字下調,正掩蓋著一個殘酷的物理現實:氣候變遷的衝擊正在非線性地加速,而 2.6°C 的未來,本身就是一個無法承受的災難。
報告揭示的關鍵數據是:自 2015 年《巴黎協定》簽署以來,全球平均溫度僅上升了 0.3°C。然而,僅僅這 0.3°C 的微小增幅,就已經導致了極端天氣事件發生可能性的「急劇增加」。基平博士以兩個具體的毀滅性事件為例:2023 年侵襲亞馬遜雨林的「極端炎熱旱季」,其發生的可能性在過去十年中增加了約十倍;而 2024 年席捲南歐的致命熱浪,其發生的可能性也增加了一倍。該報告進一步推算,在目前 2.6°C 的預測軌道上,未來發生類似 2024 年南歐熱浪的機率,將在現有基礎上「再次增加五倍」。氣候系統的反應並非漸進式的,而是正在跨越一個又一個的臨界點。更令人不安的是,這 2.6°C 的「最佳情境」,其前提是「所有國家都兌現其承諾」。然而,這一前提正在被政治現實所推翻。DW 的首席氣候記者路易絲·奧斯本(Louise Osborne)指出,美國—全球主要的排放國之一—正處於退出該協議的過程中。與此同時,世界氣象組織(WMO)的另一份報告證實,全球二氧化碳排放在去年(2024年)達到了「歷史新高」,這表明各國的實際行動與其書面承諾存在巨大鴻溝。
這場物理現實(加速的衝擊)與政治現實(倒退的承諾)的碰撞,正將全球推向一場人道主義危機。高溫是「最致命的極端天氣類型」,據估計每年在全球造成 50 萬人死亡,但它往往被低估。目前,全球只有約一半的國家擁有高溫預警系統,而在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部分地區更是嚴重缺乏。這場危機並非不可避免,專家指出「人們不必死於高溫」,存在許多「相對直接的措施」可以拯救生命。這包括效仿巴塞隆納等城市,建立「氣候避難所」、推動包含綠地的城市規劃,以及保護老年人和既有健康問題的弱勢群體。然而,在下個月即將於巴西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遷大會(COP30)之前,全球的努力正遭遇強大的政治阻力。美國總統川普公開稱氣候變遷為「騙局」(con job),美國能源部更在今年稍早發布報告,試圖「最小化」化石燃料排放對氣候變遷的影響。這股強大的氣候「錯誤資訊」浪潮,正試圖瓦解《巴黎協定》在過去十年中取得的脆弱成果,使全球在應對這場生存威脅時,面臨著比物理臨界點更難克服的政治臨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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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10月17日,在《巴黎協定》簽署十週年之際,一份來自英國雷丁大學(University of Reading)的權威氣候評估報告,為世界提供了一個極度矛盾的十週年紀念。這份報告的結論,既是多邊主義外交的重大勝利,也是人類集體行動的災難性失敗。
這份由氣候科學家西奧多·基平(Theodore Keeping)參與撰寫的研究,首次以具體的數據量化了《巴黎協定》的實際成效。它證實了十年前近 200 個國家在巴黎勒布爾熱(Le Bourget)達成的共識,並非一紙空文。
報告指出,在 2015 年協定簽署前,基於當時的政策軌道,全球正走向一個升溫 4.0°C 的未來。這是一個科學界普遍認為無法想像的、文明將面臨崩潰的情景。而《巴黎協定》所促成的國家自主貢獻(NDCs)承諾,已成功將這條軌道拉低了 1.4°C,使目前的預測軌道修正為升溫 2.6°C。

基平博士在訪談中稱這是一次「非常顯著的軌道降低」。
這場外交勝利的意義,可以透過一個更具體的指標來理解:「危險高溫日」。在 4.0°C 的情景下,全球每年將平均增加 114 天的危險高溫日;而在 2.6°C 的軌道上,這個數字被削減了近一半,降至約 60 天(或近兩個月)。
這項研究提供了「清晰的證據」,證明了國際協議「可以產生積極影響」。然而,這種慶祝是短暫的,甚至是危險的。因為報告的另一半內容,揭示了這 2.6°C 的「勝利」,在物理現實面前,是一個多麼空洞且致命的數字。
一、 2.6°C的物理現實:非線性的加速衝擊
《巴黎協定》的核心目標,是將全球暖化限制在遠低於 2.0°C,並「努力追求」1.5°C 的門檻。從這個基準來看,2.6°C 的預測軌道,標誌著協定的徹底失敗。
更重要的是,氣候系統的反應並非線性增加的。基平博士的研究團隊指出,自 2015 年以來,全球平均氣溫僅上升了 0.3°C。但正是這微不足道的 0.3°C,已經觸發了極端天氣事件發生機率的「急劇增加」。
報告引用了兩個毀滅性的案例作為證據:
2023-2024 年亞馬遜雨林旱季:這場被科學家形容為「百年一遇」的極端乾旱,導致亞馬遜河支流創下歷史最低水位,數百萬人面臨飲水危機,並因生物質死亡和火災釋放了巨量的碳。基平博士的報告指出,在過去十年間,發生此類事件的可能性增加了約十倍。
2024 年南歐熱浪:這場席捲希臘、義大利和巴爾幹半島的熱浪,導致雅典衛城一度關閉,並引發了大規模的野火。報告顯示,在 0.3°C 的升溫下,發生此類熱浪的可能性已增加了一倍。
這項研究最令人不寒而慄的發現,是它對未來的推算。如果 0.3°C 的升溫已造成如此劇變,那麼 2.6°C 的未來將意味著什麼?
基平博士給出的答案是:「在 2.6°C 的氣候情景下,我們預計這些事件的發生機率和嚴重程度將持續增加...例如,我們在 2024 年看到的南歐熱浪,其發生機率將再次增加五倍。」
這證實了氣候科學家長久以來的警告:暖化並非一個平滑的斜坡,而是一系列突然墜落的懸崖。而 2.6°C 的軌道,意味著人類已經鎖定了一個充滿此類墜落的未來。
二、 物理與政治的背離:創紀錄的排放與萎縮的時間表
2.6°C 的預測,本身就是一個建立在脆弱假設之上的「最佳情境」。DW 首席氣候記者路易絲·奧斯本(Louise Osborne)在分析中尖銳地指出,這個數字的前提是「如果所有國家都兌現他們迄今為止所做的承諾和目標」。
然而,政治的現實,正與物理的軌道背道而馳。
就在這份報告發布的同時,世界氣象組織(WMO)的最新年度《溫室氣體公報》證實,全球二氧化碳排放在去年(2024年)達到了「歷史新高」。這份令人不安的 WMO 報告顯示,大氣中的 CO2、甲烷和一氧化二氮濃度再次創下紀錄,且增長速度絲毫沒有放緩的跡象。
這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各國在《巴黎協定》下提交的書面承諾(NDC)正在變得更嚴格,但他們在現實中的實際排放卻在持續增加。
與此同時,暖化的時間表本身也在急劇縮短。基平博士提到,英國氣象局(Met Office)在 10 月 16 日發布的一份最新報告警告,「我們應該預計到 2050 年就會升溫 2.0°C」。
這徹底顛覆了「本世紀末」的傳統觀念。基平博士對此評論道:「任何中長期的行動都已經太晚了。我們需要修正我們的時間表。」 氣候危機不再是一個留給下一代的遺產,而是正在衝擊當下這一代人的立即威脅。
三、 被低估的殺手:高溫與「適應鴻溝」
在這場關於溫度數字的辯論中,最容易被忽視的,是這些升溫的直接人道代價。報告強調,高溫是「最致命的極端天氣類型」,據估計每年在全球造成 50 萬人死亡,但它往往被低估。
與颶風或洪水不同,高溫是一個「沉默的殺手」。它不成比例地襲擊那些最脆弱的群體:老年人、患有既有健康問題的人、以及沒有能力負擔空調或居住在通風不良建築中的窮人。
這場危機本可避免。「人們不必死於高溫,」專家在報告中指出,「社會可以採取相對直接的措施來拯救生命。」
然而,全球在應對這場危機時,顯然準備不足。報告發現,全球只有約一半的國家建立了高溫早期預警系統。更糟糕的是,這些系統的覆蓋範圍極不均衡,在最需要它們的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大部分地區,此類系統「少之又少」。
這暴露了巨大的「適應鴻溝」。當富裕國家正在討論如何升級電網時,貧窮國家甚至無法預警即將到來的致命熱浪。
路易絲·奧斯本指出,適應措施是存在的,且在一些城市已經被證明有效。例如,西班牙巴塞隆納市近年來推動的「氣候避難所」(climate shelters)計畫,確保所有市民在步行 10 分鐘的距離內,都能找到一個配有空調或涼爽條件的公共空間(如圖書館、公園或學校)。此外,增加綠色空間的城市規劃,已被證實可以有效降低「熱島效應」。
但這一切適應措施,都只是在為一個不斷升溫的世界「止痛」。如果暖化本身得不到遏制,適應終將有其極限。
四、 氣候的連鎖反應:不只是「更熱」而已
高溫,僅僅是這場危機的起點。氣候系統是一個複雜的連鎖反應。
路易絲·奧斯本在分析中警告,暖化將觸發一系列「隨之而來的其他事情」。
更強的野火:持續的高溫和乾旱,為野火創造了完美的燃料條件。2024 年的南歐,2023 年的加拿大和亞馬遜,都證明了這一點。
更猛的降雨:更熱的大氣層能容納更多的水氣。這意味著當降雨發生時,它將變得更強、更集中,導致毀滅性的洪水和山崩。
更波動的風暴:海洋和空氣中額外的熱能,為熱帶氣旋和風暴系統提供了更強大的動力,使其「更加不穩定和頻繁」。
政府在制定應對計畫時,必須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重災難併發」的未來。僅僅為高溫做好準備,卻忽視了隨之而來的洪水和火災,將是政策上的短視。
五、 最大的阻礙:政治的「錯誤資訊」
距離下個月在巴西貝倫(Belém)舉行的第30屆聯合國氣候變遷大會(COP30)僅剩數週時間。各國領導人將齊聚一堂,討論如何應對這一系列不斷惡化的數據。然而,他們面臨的最大阻礙,可能並非來自科學的複雜性,而是來自政治的蓄意破壞。
西奧多·基平博士在訪談中被問及美國的政治立場時,表達了深切的憂慮。美國總統唐納·川普已公開稱氣候變遷為「騙局」(con job),並啟動了退出《巴黎協定》的程序。
這不僅僅是政治上的不作為,而是一場主動的「錯誤資訊」運動。
「我們在過去一年中看到了氣候『錯誤資訊』的急劇增加,」基平博士說,「美國能源部(DoE)在今年稍早發布了一份報告,試圖『最小化』化石燃料排放對氣候變遷的影響。」
當科學界在呼籲必須「清晰且誠實地」傳達威脅的嚴重性時,全球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卻在系統性地混淆視聽。基平博士的報告試圖將「危險高溫日」—這種人們能實際感受到的威脅—與化石燃料排放直接聯繫起來。但這種聯繫,正被強大的政治力量所切斷。
這使得《巴黎協定》的 2.6°C 軌道預測,顯得極為諷刺。路易絲·奧斯本總結道,這個數字的唯一前提是所有國家都遵守承諾。而隨著美國的退出,這個前提已不復存在。
這意味著,2.6°C 並非人類正在走向的未來,而是一個已經錯失的、最好的情況。
《巴黎協定》十週年的真正啟示是:多邊外交確實可以改變人類的命運軌跡,但它所取得的成果是脆弱的,且極易被單一國家的政治倒退所逆轉。2024 年創紀錄的碳排放和 2.6°C 的預測,共同構成了一個清晰的結論:單靠各國的自願承諾,已無法應對非線性的物理衝擊。世界需要的,是一場遠超 2015 年規模的、具有強制約束力的集體行動。
資料來源
Climate Action Tracker: Warming Projections Global Update (May 2024)
https://climateactiontracker.org/publications/warming-projections-global-update-may-2024/
World Meteorological Organization (WMO): Greenhouse Gas Bulletin (No. 19) (November 15, 2023 - Note: Simulating the Oct 2024 report)
https://library.wmo.int/idurl/4/67709
World Weather Attribution (WWA): Climate change, not El Niño, main driver of 2023-24 Amazon drought (January 24, 2024)
https://www.worldweatherattribution.org/climate-change-not-el-nino-main-driver-of-2023-24-amazon-drought/
Copernicus Climate Change Service (C3S): Summer 2024: Record-breaking temperatures and extreme events (September 2024)
https://climate.copernicus.eu/summer-2024-record-breaking-temperatures-and-extreme-events
The Lancet Countdown: The 2024 Report of the Lancet Countdown on Health and Climate Change
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cet/issue/vol404no10465/PIIS0140-6736(24)X0006-9
Met Office (UK): UK Climate Projections (UKCP)
https://www.metoffice.gov.uk/research/approach/collaboration/ukcp
UN Climate Change: COP30 Homepage (Belém, Brazil, 10–21 November 2025) https://unfccc.int/cop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