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隨著2021年北半球夏季的來臨，以及全球疫苗接種進程的推進，一道複雜的命題正擺在所有決策者的案前：如何安全地重啟停滯已久的國際旅行與社會活動？在這樣的背景下，「疫苗護照」（或稱數位健康通行證）從一個抽象概念迅速成為全球政策辯論的焦點。其核心願景是利用數位科技，提供一套可驗證的個人健康紀錄（包含疫苗接種與病毒檢測結果），以此作為恢復跨境流動、重振觀光產業、乃至重返辦公室與大型活動的鑰匙。然而，這個看似直觀的技術解決方案，卻牽動著盤根錯節的後勤、主權、倫理與人權議題。
建立一個全球通行的健康通行證系統，其挑戰遠不止於技術層面。首先，它面臨著「標準不一」的困境。從國際航空運輸協會（IATA）的旅行通行證，到以色列的「綠色通行證」，再到紐約州的「精益求精通行證」（Excelsior Pass），各方方案林立，卻缺乏一個能被各國無縫識別與信任的統一框架，即「互操作性」（interoperability）。這導致了一個混亂的生態系，不同的簽發者與驗證者之間難以建立有效的信任鏈。
其次，此舉引發了對數據隱私與國家主權的深層憂慮。健康資訊本屬高度敏感的個人隱私，如何確保數據在分享過程中的安全、可控（例如僅分享最低必要資訊），成為公眾信任的關鍵。在美國，德州等州政府甚至立法禁止強制要求出示疫苗證明的行為，反映出社會對於政府藉由公衛危機擴張權力的警惕。
最為核心的爭議，則在於倫理層面。在全球疫苗分配極度不均的現實下，「疫苗護照」可能無意中製造出一個由「已接種者」和「未接種者」構成的兩級社會，從而加劇既有的不平等。這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一項嚴峻的政策考驗：如何在追求公共衛生安全與經濟復甦的同時，維護社會公平與個人自由的基本原則。這場圍繞著小小二維碼的全球辯論，實質上是在為後疫情時代的社會契約與國際秩序，劃定新的邊界。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機場的長廊，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彷彿凝結在一部慢鏡頭電影之中。曾經承載著離別與重逢、夢想與商機的川流不息，被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所取代。飛機靜靜地停泊在停機坪上，像是失去了翅膀的巨鳥，無聲地見證著一個被疫情割裂的世界。然而，隨著疫苗接種計畫在全球範圍內逐步推開，空氣中開始瀰漫著一種騷動的、充滿期盼的氣息。人們渴望再次跨越國界，重啟那一度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全球流動。
在這份集體的渴望中，一個名為「疫苗護照」或「數位健康通行證」的概念，應運而生。它被賦予了重啟世界的厚望，被視為能夠解開全球停滯僵局的萬能鑰匙。其構想極具吸引力：一份官方的、可驗證的數位紀錄，清晰載明您的新冠病毒史—無論是疫苗接種證明，還是近期的陰性檢測結果。當您準備旅行時，邊境官員或航空公司地勤人員只需掃描一下，便能迅速評估您攜帶病毒的風險，從而准予通行。這個願景不僅僅指向機場，它還延伸至音樂廳、體育場館、乃至我們日常工作的辦公室。
然而，作為一名長年遊走於不同文化與政治體系間的觀察者，我深知，任何試圖在全球範圍內推行標準化體系的嘗試，其複雜性都遠超技術本身。從一個看似簡單的二維碼，到一個能被全球無縫接軌、普遍信任的系統，這中間隔著的，是技術標準、數據隱私、國家主權與社會倫理的重重關隘。這場圍繞著「疫苗護照」的全球動員，與其說是一場科技的競賽，不如說是一次對後疫情時代全球治理能力的嚴峻考驗。
互操作性，重建信任的技術基石
要讓這個願景落地，首要的挑戰便是建立一套具備「互操作性」（interoperability）的全球標準。這個技術詞彙的背後，是國際關係中最核心的原則之一：相互承認。一個理想的系統，必須確保一個人在自己居住的任何地方接種疫苗或接受檢測後，其健康證明能在世界的任何一個機場或邊境口岸，被另一套系統「無縫地識別和信任」。
目前，包括國際航空運輸協會（IATA）、非營利組織與各國政府在內，已有數十個版本的數位健康通行證正在開發或試行中，例如航空業普遍測試的CommonPass、VeriFLY與IATA Travel Pass。然而，這些試驗大多僅限於特定航線，且並非強制性，因此難以評估其大規模應用的可行性。現實情況是，我們正處在一個標準林立、各自為政的「數位巴別塔」困境中。
一個真正有效的系統，必須具備幾項核心特徵。首先，它需要包含可驗證的健康紀錄。這意味著系統不僅要能呈現疫苗接種證明，也應包含病毒檢測結果。這種靈活性至關重要，因為它為那些因健康因素無法接種疫苗、或暫時無法獲得疫苗的人群，提供了替代性的途徑。
其次，也是最關鍵的一環，是可驗證的憑證（Verifiable Credentials）。這不僅僅是將紙本紀錄數位化。它要求這份數位憑證本身是一個經過加密簽署、無法被竄改的「數據包」。當邊境官員掃描您的憑證時，他們不僅能讀取資訊，更能確認這份資訊的來源是可信的（例如某國衛生部門或認證實驗室），且在傳輸過程中未被動過手腳。這是在數位世界中建立信任的根本。
然而，從技術上的可行到政治上的共識，路途依然遙遠。誰有權力簽發這些憑證？誰來制定驗證的標準？由誰來認證簽發機構的資格？這些問題的答案，都牽涉到各國的衛生主權與數據治理政策，需要漫長而艱難的國際協商。
隱私的邊界，一場關於數據與權力的拉鋸
當我們討論將極度敏感的個人健康資訊上傳至應用程式時，隱私權的警鐘便會立即響起。在美國和許多西方國家，關於個人健康隱私的討論向來是個高度敏感的「觸發點」。民眾普遍擔憂，這些數據是否會被妥善保管？會被用於哪些目的？誰有權限查看這些資訊？
為此，隱私保護倡議者與技術開發者提出了一項名為「選擇性揭露」（selective disclosure）的重要原則。這個概念的核心是，用戶應當擁有完全的控制權，決定在不同情境下分享多少資訊。舉例來說，當您接種第二劑疫苗時，醫生需要查看您完整的接種史；但當您在機場辦理登機手續時，航空公司需要的或許只是一個簡單的「是／否」答案——此人是否符合入境國的防疫規定。一個設計優良的系統，應當能讓用戶只分享完成特定事務所必需的「最低限度資訊」。
儘管有這樣的技術設計，政治上的阻力依然巨大。在美國，對於政府權力的不信任根深蒂固。以德州為例，州長已簽署行政命令，禁止任何政府機構或接受政府資助的私人企業，要求民眾出示疫苗接種證明。其背後的邏輯是：「任何德州人不應僅僅為了過上日常生活，就被迫出示疫苗接種證明並揭露其私人健康資訊。」
這場爭論反映了一種更深層的張力：公共衛生安全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平衡。在疫情的非常時期，個人需要讓渡多少權利以換取集體的安全？政府的公權力邊界又在哪裡？「疫苗護照」成為了這場哲學辯論的具體試煉場。此外，網路安全專家也提出警告，一旦建立起集中的健康數據庫，便會成為駭客攻擊的絕佳目標。以色列公共衛生聯盟就曾對其「綠色通行證」的數據安全表達過擔憂。
倫理的考驗，走向連結還是分裂？
在所有挑戰中，最為棘手的莫過於倫理困境。批評者最主要的擔憂是，「疫苗護照」的推行，將不可避免地在社會中劃下一道新的界線，創造出一個由「已接種者」和「未接種者」組成的兩級社會。在這個系統中，接種疫苗不再僅僅是個人健康選擇，而變成了一張參與公共生活、享受基本自由的門票。
這個問題在全球範圍內尤其尖銳。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截至2021年年中，全球絕大多數的新冠疫苗被集中在少數富裕國家，許多中低收入國家的人民可能需要等待數年才能獲得接種機會。在這樣一個疫苗分配極度不均的世界裡，推行以疫苗接種為基礎的國際旅行許可，無異於將既有的全球不平等，以一種新的、數位化的形式加以固化。這將使富裕國家的公民得以恢復全球流動的特權，而將數十億人鎖在他們的國境之內。
即便在單一國家內部，公平性問題也同樣存在。由於健康、宗教或個人信仰等原因，總會有一部分人無法或不願接種疫苗。如果進入工作場所、參加音樂會、甚至進入餐廳等日常活動，都以接種疫苗為前提，這是否構成了一種新型態的歧視？
這正是政策制定者所面臨的核心兩難。科技本身是中立的，但如何應用科技，則是一項充滿價值判斷的政治抉擇。政策制定者需要明確界定健康通行證的「可接受使用範圍」，並且同樣重要的是，要明確劃定「不可接受的使用範圍」。否則，我們很可能在戰勝病毒的同時，卻以犧牲社會凝聚力與公平正義為代價，創造出一個更為分裂的世界。
飛向何方的未來
「疫苗護照」的全球辯論，至今仍未有定論。它是一面稜鏡，折射出後疫情時代我們所面臨的多重挑戰：如何在尊重個人自由的前提下保障公共安全？如何在維護國家主權的同時促進國際合作？如何在利用科技便利的同時避免加劇社會不公？
從技術層面看，建立一個去中心化、尊重隱私、標準統一的數位健康憑證系統是可能的。但真正的障礙，在於能否建立起支撐這個系統運作的全球信任框架。這需要超越黨派政治與國家利益的遠見與合作。
世界正屏息以待，渴望重返藍天。然而，當我們最終得以再次自由飛行時，我們將會降落在一個怎樣的未來？是一個藉由科技彌合了疫情造成的創傷、變得更加互聯互通的世界？還是一個被新的數位邊界所分割、不平等現象更為根深蒂固的世界？這個問題的答案，正由我們當下的每一個選擇所決定。而這份小小的數位證明，也將成為這個時代為後人留下的一份關鍵註腳。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Vaccine Passports’ Are Coming. Here’s How They Might Work.
https://www.wsj.com/articles/vaccine-passports-are-coming-heres-how-they-might-work-11617804455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Are Vaccine Passports and How Would They Work?
https://www.nytimes.com/2021/04/06/technology/vaccine-passports-privacy.html
BBC News: Covid vaccine passports: How would they work?
https://www.bbc.com/news/business-56338495
Reuters: Explainer: How 'vaccine passports' for global travel will work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healthcare-pharmaceuticals/how-vaccine-passports-global-travel-will-work-2021-03-24/
The Guardian: Vaccine passports: what are they and how would they work?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1/mar/29/vaccine-passports-what-are-they-and-how-would-they-work
Associated Press: EXPLAINER: ‘Vaccine passports’ are new flashpoint in GOP-led states
https://apnews.com/article/legislature-coronavirus-pandemic-business-health-travel-582705494d4d80a135a519b5b4e72338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Statement on the seventh meeting of the International Health Regulations (2005) Emergency Committee regarding the coronavirus disease (COVID-19) pandemic
https://www.who.int/news/item/15-01-2021-statement-on-the-seventh-meeting-of-the-international-health-regulations-(2005)-emergency-committee-regarding-the-coronavirus-disease-(covid-19)-pandem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