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2月，在美國華盛頓州金郡（King County），一場地方性的選舉，成為了全美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一次「行動投票」（Mobile Voting）試驗。超過一百萬的登記選民，被允許透過智慧型手機的應用程式或網站，來投下他們神聖的一票。最終，超過95%的選票是經由電子方式提交，該地區的投票率，也達到前一年的兩倍。這場試驗，鮮明地體現了當代民主進程所面臨的一個核心張力：一方是擁抱科技、追求便利性以提升公民參與度的美好願景；另一方，則是對選舉安全、隱私保護與系統完整性的深層憂慮。
行動投票的支持者認為，在一個幾乎所有生活事務都可以透過手機完成的時代，投票程序的數位化，是吸引年輕世代、降低投票門檻、進而提升整體投票率的必然趨勢。他們主張，應當「在選民所在之處與他們相會」，而智慧型手機，正是當代公民最主要的數位棲息地。然而，絕大多數的網路安全專家與選舉誠信倡議者，對此卻抱持著極大的保留態度。他們的核心論點在於，任何軟體都無法達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必然存在程式錯誤（bugs）與安全漏洞。將攸關國家民主命脈的投票系統，建立在 inherently 不完美的軟體之上，本身就蘊含著巨大的風險。與傳統的紙本選票相比，數位投票系統最大的弱點在於其「中心化」的特性。紙本選票分散在各個投票站，若要大規模地篡改選票，不僅成本高昂，且極易被發現。然而，一旦選票被數位化並匯集至單一的資料庫，一個成功的駭客攻擊，便可能在無聲無息中，大規模地竄改選舉結果。更為致命的是，即便系統沒有被真正地攻擊，僅僅是「可能被攻擊」的恐懼，就足以侵蝕公眾對選舉結果的信任。2020年初的愛荷華州民主黨初選，便是一個慘痛的教訓。當時一款用於回報黨團會議結果的應用程式，因準備倉促、測試不周而出現故障，引發了巨大的混亂與延誤，並嚴重損害了外界對該州選舉結果的信心。此事件顯示，任何技術上的瑕疵，無論其動機為何，都可能對民主程序的正當性，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此外，智慧型手機生態系的極端複雜性，也構成了難以克服的技術挑戰。開發者必須確保投票軟體，能在數千種不同品牌、型號、作業系統版本的手機上，都完美無誤地安全運行，這在實務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投票，是民主社會中一個近乎神聖的儀式。在許多人的記憶中，它與一個具體的物理場景相連：走進投票所，領取一張紙本選票，在圈選處鄭重地蓋下印記，再將其投入票箱。這個過程，或許略顯繁瑣，但其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實質的觸感與程序上的莊嚴。然而，在21世紀的數位浪潮下，一個新的圖景正在浮現：選民安坐家中，輕滑指尖，在智慧型手機的螢幕上，便完成了這項公民權利的核心實踐。
2020年2月，在美國西雅圖所在的華盛頓州金郡（King County），這個未來圖景，進行了一次規模空前的演練。在一場地方官員的選舉中，選民首次被大規模地賦予了使用手機或電腦進行投票的權利。結果是顯著的：投票率較前一年翻了一倍，其中絕大多數選票，都是透過無形的網路數據流所提交。這場試驗，將一個長期存在於理論探討中的議題，推上了現實政治的舞台：我們是否應該，以及我們是否能夠，將民主的基石—選舉，完全託付給數位科技？
便利性的誘因：為投票率開一扇新窗
推動行動投票最主要的動力，來自於一個良善而迫切的願望：提升日益低迷的選民參與度。在現代快節奏的生活中，親赴投票所投票，對許多人而言，意味著需要請假、安排交通、並忍受排隊等候，這些都構成了實質的投票障礙。支持者認為，如果銀行轉帳、商業合約、乃至醫療諮詢，都能在手機上安全地完成，那麼沒有理由投票不行。
他們的核心論點是，應當「在選民所在之處與他們相會」（meet voters where they are）。對於已經習慣在數位世界中完成一切事務的年輕世代而言，傳統的投票方式，顯得既陌生又缺乏效率。將投票程序數位化、行動化，使其如同點外賣或叫車一樣便捷，被視為是重新點燃年輕選民政治熱情、確保民主制度長期活力的關鍵一步。金郡投票率的倍增，似乎也為這一論點，提供了有力的實證支持。
安全的幽靈：無法修補的數位漏洞
然而，在這幅充滿誘惑力的便捷圖景背後，卻潛藏著令網路安全專家與選舉誠信守護者夜不能寐的巨大風險。他們的反對，並非出於對科技的排斥，而是源於對軟體、網路與人性脆弱性的深刻理解。
其一，是軟體的根本屬性。正如一位專家所言：「投票軟體終究是軟體，而所有軟體都有漏洞。」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絕對完美的軟體。即便是由全球最頂尖的科技公司所開發的系統，也需要透過不斷的更新與修補，來應對層出不窮的安全威脅。將一場攸關國家權力和平轉移的選舉，建立在一個 inherently 存在缺陷的基礎之上，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冒險。
其二，也是最為致命的，是數位系統與紙本系統在安全哲學上的根本差異。傳統的紙本投票系統，其優勢在於其「去中心化」與「物理性」。選票被分散在成千上萬個獨立的票箱中，每一張選票都是一個實體的物件。若想大規模地篡改選舉結果，舞弊者必須在物理上接觸到大量的選票，這不僅成本極高，且極易在計票與驗票的過程中，留下可供追查的證據。
相反地，行動投票系統，不可避免地會將所有數位選票，匯集到一個或數個中心的伺服器資料庫中。這個資料庫，便成為了一個價值極高、也極度脆弱的單點攻擊目標。一個技術高超的駭客，無論是來自敵對國家、國內政治勢力或是僅為製造混亂的無政府主義者，都有可能在遠端，無聲無息地滲透這個系統，進而刪除、修改、或增加大量的選票，其規模與隱蔽性，是紙本系統所無法想像的。
更為關鍵的是，信任的危機。在民主政治中，公眾對選舉程序公正性的信心，其重要性甚至高於選舉結果本身。即便一個數位投票系統從未被真正地攻破，但只要「它可能被攻破」的疑慮，深植於一部分民眾心中，那麼落敗的一方，便永遠可以用「系統被駭」為理由，來質疑選舉結果的正當性，進而撕裂社會共識，侵蝕民主的根基。
愛荷華的警鐘：當技術失靈侵蝕民主信任
2020年初在愛荷華州舉行的民主黨總統初選黨團會議，為世人上演了一場關於選舉技術失靈的災難性預演。當時，該州民主黨為求加速與簡化計票結果的回報流程，引入了一款新的智慧型手機應用程式。其初衷，與行動投票的支持者如出一轍：追求效率與現代化。
然而，由於缺乏足夠的規劃與全面的測試，這款應用程式在選舉當晚便出現了嚴重的故障。各種技術問題，導致計票結果無法順利上傳，整個回報流程陷入停擺。最終的選舉結果，延遲了數天才得以公布，且其準確性受到了廣泛的質疑。
愛荷華的教訓是深刻的。這場混亂，並非由惡意的外部駭客攻擊所造成，而僅僅是源於倉促上馬的技術所引發的內部崩潰。但其所造成的後果，卻同樣是災難性的：它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的眾目睽睽之下，嚴重打擊了公眾對於「將選舉託付給新技術」的信心。它清晰地表明，在選舉這個不容有失的領域，任何技術上的瑕疵，無論多麼微小，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最終動搖整個民主程序的可信度。
無限的測試環境：智慧型手機時代的技術難題
行動投票所面臨的，還有一個看似平庸，卻極難克服的技術挑戰：智慧型手機生態系的極端碎片化。開發者必須確保他們所設計的投票軟體，能夠在市面上成千上萬種不同組合的硬體與軟體環境中，都萬無一失地安全運行。這包括了不同品牌的安卓手機、不同世代的蘋果手機，以及各種或新或舊、甚至數年未曾更新的作業系統。
在商業軟體的開發中，這種碎片化問題，可以透過不斷的更新與用戶回饋來逐步解決。但在選舉投票這個「一次性」且「零容錯」的場景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你無法在真實選舉之前，針對所有可能的環境，進行全面的壓力測試。這意味著，每一次真實的選舉，都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對投票軟體的第一次「公開測試」。而將國家的民主未來，當作一款新應用程式的測試場，其風險之高，不言而喻。
在便利與穩健之間尋求平衡
無可否認，科技的進步，終將持續改變我們參與公共生活的方式。或許在二十年後，當自動駕駛汽車已成為道路上的常態時，我們的後代，會對「人們曾經需要在一張紙上投票」感到不可思議。
然而，從此刻的現實來看，從金郡的試驗，到愛荷華的混亂，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通往「指尖上的民主」的道路，遠比想像中更為崎嶇與 perilous。民主的基石，並不在於投票的速度或便利性，而在於其程序的穩健、結果的可靠，以及最核心的—公眾對其不可動搖的信任。在找到一個能夠同時滿足便利性與最高安全標準的完美解決方案之前，那張看似傳統的紙本選票，或許仍是我們守護民主最為可靠的憑證。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eattle Area to Test Mobile Voting in First for U.S.
https://www.wsj.com/articles/seattle-area-to-test-mobile-voting-in-first-for-u-s-11580212801
The New York Times: A County in Washington State Will Hold an Election Entirely on Smartphone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22/us/politics/king-county-washington-mobile-voting.html
MIT Technology Review: The US’s largest-ever mobile-phone vote is a mess of security risks
https://www.technologyreview.com/2020/01/23/276063/the-uss-largest-ever-mobile-phone-vote-is-a-mess-of-security-risks/
Reuters: Explainer: Iowa's caucus chaos and the 'quality control' problem with a new app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idUSKBN1ZY0QC/
Associated Press: All-mobile voting? Security worries could kill the idea
https://apnews.com/article/election-2020-ap-top-news-technology-iowa-elections-709673942007f30026e680d2208170c7
The Guardian: 'A catastrophic failure': how the Iowa caucus app broke down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0/feb/06/iowa-caucus-app-catastrophe-what-went-wrong
King County Elections: King County Conducts First-Ever Mobile Voting in the U.S. for a Local Election
https://kingcounty.gov/en/legacy/depts/elections/about-us/news/2020/02-12-kcd-resul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