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7月1日，美國最高法院以六票對三票的表決結果，就前總統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在「2021年國會山莊衝擊事件」中所扮演角色的刑事案件，做出了一項歷史性的裁決。該裁決確認，美國總統對其在任期間的「官方行為」（official acts）享有廣泛的刑事起訴豁免權。這份由首席大法官約翰・羅伯茲（John Roberts）撰寫的多數意見書，不僅深刻地衝擊了特別檢察官傑克・史密斯（Jack Smith）主導的選舉干預案，更為美國總統權力的邊界設定了新的框架，其影響將遠遠超越川普個人的法律戰，觸及美國憲政結構中行政權與司法權之間最根本的平衡。
判決的核心在於建立了一套複雜的三層分析框架，用以區分總統行為的性質。首先，對於屬於總統「專屬且排他性憲法權力」（conclusive and preclusive constitutional authority）範圍內的行為，例如赦免、否決法案或指揮軍隊等核心職權，法院授予了「絕對豁免權」（absolute immunity），意即完全免於刑事追訴。其次，對於其他所有「官方行為」，法院給予了「推定豁免權」（presumptive immunity）。這意味著，除非檢方能夠提出強有力的證據，證明該行為不僅超越了總統的合法權力，且出於不當目的，否則豁免權依然成立。最後，對於總統的「非官方行為」（unofficial acts），例如純粹的競選活動、募款或個人事務，則不享有任何豁免權。
此判決立即性的後果，是將整個案件發回聯邦地方法院法官坦雅・查特坎（Tanya Chutkan）手中，要求其根據最高法院設定的新框架，對檢方提出的每一項指控進行逐一的「事實認定」（fact-finding）。這個過程極其繁瑣，需要法院辨別川普的各項言行—從向司法部施壓、與各州官員通話，乃至於在1月6日的演說—究竟是屬於「官方」、「非官方」，還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模糊地帶。法律專家普遍認為，這項複雜的法律程序幾乎不可能在2024年總統大選前完成，從而有效地將審判推遲至選舉之後。
此裁決引發了劇烈的政治與法律辯論。川普及其支持者譽之為憲法與民主的偉大勝利，認為這是確保未來總統能無所畏懼地做出艱難決策的必要保障。然而，拜登總統與法院的三位自由派大法官則表達了深切的憂慮。拜登稱之為「對國家人民的可怕傷害」，並警告一個幾乎不受限制的總統職位將構成危險的先例。由三位自由派大法官共同撰寫的異議意見書，措辭嚴厲地指出，多數意見「使我們的憲法與政府體系中『沒有人能凌駕於法律之上』的基礎原則淪為一場嘲弄」。這項判決不僅為川普的個案帶來變數，更開啟了一場關於美國總統權力本質、行政部門問責機制以及法治精神在未來將如何被定義的深遠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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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歷史的筆尖在最高法院的判決書上落下時，它所刻劃的，往往不僅是法律條文的重新詮釋，更是一個國家靈魂深處關於權力與責任的永恆辯證。空氣中似乎還迴盪著法槌落下的聲響，那聲音穿越華盛頓特區的大理石建築群，宣告著一個時代的轉變。2024年7月1日的這項判決，無疑將成為美國憲政史上的重要分水嶺，它所引發的漣漪，將在未來數十年的政治光譜中持續擴散。筆者認為，這不單純是一場關於唐納・川普個人命運的法律訴訟，它更像一場壓力測試，考驗著美國建國先賢們精心設計的權力分立與制衡體系，在經歷了兩個多世紀的風雨後，其結構韌性是否依然如故。
判決的內核：一套為總統權力劃設的新邊界
要理解這份判決的深遠意涵，必須先拆解其為總統豁免權所建構的精密法律框架。首席大法官羅伯茲主筆的多數意見，避免了簡單的是非題，而是選擇了一條充滿複雜區分的道路，試圖在確保總統有效行使職權與防止行政權力濫用之間尋求平衡。
首先，判決確立了總統在其核心憲法職權內的「絕對豁免權」。這部分權力，被定義為憲法明確授予行政部門，且本質上不受司法審查的領域。例如，總統作為三軍統帥調動軍隊的決策、發動否決權以制衡國會立法、或行使赦免權的決斷。法院認為，若這些核心決策可能在卸任後面臨刑事起訴的威脅，將會導致總統在位時決策癱瘓，因恐懼而畏縮不前，從而損害國家利益。這層保護傘雖然堅實，但其適用範圍相對狹窄，僅限於憲法文本中賦予總統的、最無可爭議的權力。
其次，判決最具爭議與影響力的部分，是針對其他所有「官方行為」所設立的「推定豁免權」。官方行為的範疇極為廣泛，涵蓋了總統以公職身份所做的絕大多數事情，從發布行政命令、與外國元首會談，到指導聯邦機構的政策方向。在此框架下，法律的天平首先傾向於保護總統。檢方若要起訴一位前總統的官方行為，必須承擔極其沉重的舉證責任。他們不僅要證明該行為超越了總統合法權力的外緣，更必須證明其背後存在著檢方難以探知的「不當目的」。這項標準為未來的起訴設置了極高的門檻，事實上給予了總統在執行職務時極大的行動自由。
最後，判決明確指出，總統的「非官方行為」或「個人行為」不享有任何豁免權。這條界線看似清晰，卻是未來司法戰場上最模糊、也最關鍵的領域。當一位總統在競選集會上發表演說，他究竟是以「總統候選人」的私人身份，還是以「國家元首」的官方身份在對民眾喊話？當他利用社交媒體平台發表言論，這應被視為官方政策聲明，還是個人政治表達？1月6日川普在白宮外的橢圓形草坪向支持者發表的演說，究竟是履行總統職責的一部分，還是為了推翻選舉結果的個人競選行為？這些問題，正是最高法院丟回給下級法院的燙手山芋。
司法程序的迷宮：一場註定延宕的審判
最高法院的判決，並未宣告川普的無罪，而是啟動了一場曠日廢時的司法篩選程序。案件被發回至華盛頓特區聯邦地方法院，主審法官坦雅・查特坎如今面臨的，是一項猶如「戈耳狄俄斯之結」般的艱鉅任務。她必須逐一審視特別檢察官傑克・史密斯起訴書中列舉的數十項證據與指控，並依據最高法院的新框架，為每一項行為貼上「絕對豁免」、「推定豁免」或「不予豁免」的標籤。
這場「事實認定」的聽證會，將演變成一場微觀層面的法律攻防戰。控辯雙方將圍繞川普的每一通電話、每一次會議、每一條推文的性質展開激烈辯論。例如，檢方指控川普向時任副總統彭斯施壓，要求其在國會認證選舉人票時拒絕部分選票。辯方會主張，這是總統在與其副手討論憲法職責，屬於受豁免權保護的官方行為。而檢方則會反駁，這是利用公權力進行選舉舞弊的非法圖謀，已超出官方職權範圍。
這個過程不僅耗時，且充滿上訴的可能性。無論查特坎法官做出何種裁定，敗訴的一方幾乎肯定會再次上訴，案件可能再度回到上訴法院，甚至重返最高法院。整個法律流程的複雜性，使得在11月的總統大選前舉行審判的希望變得微乎其微。對於川普而言，這在戰術上無疑是一次重大勝利，他成功地將法律戰線延長至選舉之後。若他能重返白宮，他將可以利用總統權力，例如命令司法部撤銷此案，甚至嘗試自我赦免—儘管後者的合憲性仍存在巨大爭議。
權力天平的傾斜：對未來總統職位的深遠塑造
超越川普個人的官司，此項判決的真正份量在於它對美國總統職位本身的重塑。支持者認為，這是對一個強而有力的行政部門的必要確認。他們主張，在一個充滿危機與挑戰的世界，總統需要能夠果斷行事，而不必時時擔心因不受歡迎的、但或許是必要的決定，而在卸任後遭到政治對手的清算。從這個角度看，豁免權是確保決策效率與國家安全的「防護罩」。
然而，反對者的聲音同樣響亮且充滿憂慮。法院的三位自由派大法官在聯合撰寫的異議書中，以沉痛的筆觸警告，多數意見正在為一個「帝王式總統」鋪平道路。他們認為，這項裁決打破了美國自建國以來「無人能凌駕於法律之上」的核心信條。當總統知道自己大部分的官方行為都能免於刑事追訴時，濫用權力的誘因將會大增。未來的總統，是否可能更無顧忌地利用司法部打擊政敵？是否會更肆無忌憚地干預獨立機構的運作？或者在權力交接時，採取更極端的手段以求繼續掌權？
這項裁決也對三權分立的制衡結構提出了嚴峻挑戰。傳統上，司法部門被視為監督和約束行政權的最終防線。如今，這道防線似乎出現了缺口。當總統的「官方行為」被賦予推定豁免權時，法院進行司法審查的能力實質上受到了削弱。這無疑將權力天平向行政部門一側顯著傾斜，而國會的監督權力，在面對一個受到司法高度保護的總統時，也可能顯得更加力不從心。筆者觀察，這項判決的潛在效應，是讓美國的政治體系向著一個更接近某些歐洲國家、權力更為集中的行政首長模式移動，這與美國傳統上對行政權力保持高度警惕的政治文化，形成了鮮明對比。
歷史的回聲與未來的選擇
最終，最高法院的這項判決，將美國推向了一個未知的領域。它沒有為總統豁免權的爭議劃上句點，反而開啟了更多、更複雜的問題。當法律的界線變得模糊，當制度的約束力受到質疑，一個國家的前行方向，將更多地取決於其公民的選擇與政治領袖的品格。
這份判決書的墨跡未乾，但它已然在美國的憲政地圖上，標示出了一片新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疆域。未來的歷史學家回顧此刻，或許會將其視為一個關鍵的節點——一個國家在追求強大領導力與堅守法治原則之間，進行了一次艱難而充滿風險的權衡。而這次權衡的最終結果，將由未來數年、乃至數十年的政治實踐來書寫。這場關於權力與責任的對話，遠未結束，它只是以一種更為緊迫和嚴肅的方式，呈現在了所有美國人民的面前。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Supreme Court Shields Trump From Jan. 6 Prosecution for ‘Official Acts’
https://www.nytimes.com/2024/07/01/us/politics/supreme-court-trump-immunity.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upreme Court Rules Presidents Have Broad Immunity for Official Acts
https://www.wsj.com/politics/elections/supreme-court-rules-presidents-have-broad-immunity-for-official-acts-b8d965d1
Associated Press: Supreme Court says Trump has immunity for some official acts, a partial win that delays his trial
https://apnews.com/article/supreme-court-trump-immunity-jan-6-election-biden-38633742468305739e802720d533519d
Reuters: US Supreme Court bolsters presidential power, grants Trump immunity for 'official acts'
https://www.reuters.com/legal/us-supreme-court-rules-trump-has-some-immunity-prosecution-2024-07-01/
The Guardian: US supreme court rules Trump has immunity for official acts in historic decision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article/2024/jul/01/supreme-court-trump-immunity-ruling
BBC News: Supreme Court rules Trump has some immunity from prosecution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69230554
SCOTUSblog: Supreme Court rules former presidents have immunity for official acts
https://www.scotusblog.com/2024/07/supreme-court-rules-former-presidents-have-immunity-for-official-a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