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0月23日，一幅深刻的矛盾圖景正在德國上演。出於對俄羅斯擴張的恐懼，歐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新武裝。柏林政府啟動的「時代轉捩」（Zeitenwende）政策，正將數千億歐元的特別預算注入國防，採購全新的戰機、坦克和武器系統。然而，在這股軍工熱潮的陰影之下，德國傳統的工業心臟—汽車供應鏈—正瀕臨停搏。德國汽車供應商正陷入一場深重的財務危機，這場危機並非單一因素造成，而是電動化轉型受挫、能源成本高昂和全球需求疲軟共同作用的結果。位於東部薩克森邦（Saxony）的Bohigh公司，便成為這場風暴的縮影。這家為德國主要汽車製造商生產變速箱和車身部件的企業，已正式申請破產，其600名員工的未來岌岌可危。Bohigh的管理層指出，作為能源密集型企業，汽車行業的產能利用率劇變是致命的。更深層的原因是，這家數十年來「純粹的汽車供應商」，從未考慮過國防領域，既缺乏人脈，更缺乏關鍵的專業知識。這場危機是系統性的：博世（Bosch）、采埃孚（ZF）和大陸集團（Continental）等巨頭正計劃裁員數萬人。對Bohigh的員工而言，統計數字是次要的，威脅是真實的。「情況非常不確定，」一位在此工作的父親說，「我有四個孩子，都在當地讀書。如果這裡真的關門了，要迅速找到新工作恐怕並不容易。」
在這片蕭條中，並非沒有倖存者，但他們的轉型路徑卻難以複製。位於德國另一端的汽車供應商FWM公司，則呈現了截然不同的景象。FWM成功地完成了向國防工業的過渡，如今，國防技術相關的訂單已佔其總銷售額的80%。FWM的成功並非偶然，他們在危機爆發前就已承接國防公司的小型合約。其執行長托馬斯·福克斯（Tomas Folks）指出了這項轉型的核心戰略優勢：擺脫全球化的殘酷競爭。福克斯解釋道：「在汽車行業，競爭是全球性的，來自中國、印度和東歐。但在國防技術領域，你基本上只需要和德國本土公司競爭。」 由於工業間諜活動的風險被認為過高，來自亞洲的廉價競爭對手被天然地排除在外。這種受保護的市場環境為FWM的員工帶來了久違的穩定感。許多新進員工，正是從周邊地區其他陷入困境的汽車供應商轉來的。對於生產軍事用途產品的道德考量，員工們展現了一種冷靜的實用主義。「底線是，我得賺錢養家。如果FWM不做，總有別人會做。」一位員工表示。另一位則補充道：「我們為好人製造零件，至於它們最終用在哪裡，我們並不真正關心。」
然而，FWM的案例並非德國汽車供應鏈的「解藥」，而更像是一個高度特化的「例外」。首先，轉型的門檻極高。FWM為了滿足國防工業的「嚴格要求」，不得不徹底改革其多項生產流程。對於像Bohigh這樣數十年專注於民用量產的企業而言，這不僅是技術的鴻溝，更是企業文化的壁壘。其次，也是最根本的限制，在於市場的規模。FWM的執行長承認，國防訂單帶來了民用工業無法比擬的「規劃安全性」—訂單已排到2030年，甚至有合約延伸至2040年。但這種穩定性的代價是極低的產量。汽車行業每年有數百萬的訂單量；而坦克和類似的軍事裝備一旦製造出來，通常會服役二、三十年。這意味著國防訂單的「數量要小得多」，產品的更換週期也極慢。Bohigh的破產管理人坦言，Bohigh的規模需要巨大的訂單量來維持，僅靠國防合約遠不足以使其存活。事實上，德國汽車工業的整體規模，仍是大約十倍於國防工業。这項殘酷的現實決定了，轉向軍事零組件，只可能是「極少數」汽車供應商的求生之路。更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真正的趨勢並非供應商的轉型，而是軍工巨頭對民用工業的「吞噬」。德國最大的軍火商萊茵金屬（Rheinmetall）已公開表示，有意收購大眾汽車（VW）陷入困境的工廠，以轉產裝甲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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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10月23日，在德國薩克森邦（Saxony）的工業區，Bohigh公司的600名員工正聚集在工廠門口，等待著關於他們未來的最終宣判。這家為德國主要汽車品牌生產變速箱和精密車身部件的供應商，剛剛正式提交了破產申請。這不僅是一家中型企業的倒閉，更是「德國製造」（Modell Deutschland）這一金字招牌正在系統性崩塌的縮影。
與此同時，距離柏林數百公里之外的北萊茵-威斯特法倫邦（North Rhine-Westphalia），軍工巨頭萊茵金屬（Rheinmetall）的股價正創下歷史新高。工廠正在24小時運轉，生產線上的火砲、彈藥和裝甲車輛，將直接被送往烏克蘭前線，或用於補充北約盟國空虛的武庫。
這兩幅截然相反的圖景，構成了2025年德國最核心的矛盾。
自2022年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德國總理蕭茲（Olaf Scholz）宣布的「時代轉捩」（Zeitenwende），開啟了德國戰後最大規模的重新武裝。一個高達1000億歐元的特別國防基金被注入，國防預算承諾將永久性超過GDP的2%。這股軍工熱潮，正為國防承包商帶來數十年的訂單保障。
然而，這股浪潮未能觸及德國經濟的基石—汽車工業。相反，在能源危機、電動化轉型失敗以及全球需求放緩的多重打擊下，德國龐大的汽車供應鏈（Automobilzulieferer）正瀕臨窒息。
一個看似順理成章的問題由此產生：既然國家正斥巨資投入國防，而汽車工業又面臨產能過剩，為何不將這些閒置的精密製造能力轉向軍工生產？Bohigh的悲劇，和另一家成功轉型的小型供應商FWM的故事，共同揭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在理論上看似可行，但在現實中，卻是一道幾乎無法跨越的鴻溝。
一、 崩潰的民用引擎：Bohigh的破產
Bohigh的破產，是這場系統性危機的完美樣本。其管理層在面對媒體時，將失敗歸咎於多重因素：「作為能源非常密集的企業，我們面臨的巨大問題是產能利用率（utilizing capacity）的變化，以及汽車工業的轉型。」
這番話點出了德國製造業的共同困境。首先，俄烏戰爭導致的能源價格飆漲，永久性地削弱了德國能源密集型產業的全球競爭力。其次，全球、尤其是歐洲市場對電動車（EV）的需求在2024年至2025年間意外地急劇放緩，而中國的電動車品牌憑藉成本優勢大舉入侵，這讓那些已投入數十億歐元進行轉型的德國供應商（如博世、大陸集團、采埃孚）措手不及。它們背負著舊燃油車技術的沉沒成本，以及新電動車技術的巨額研發赤字。
為了自救，Bohigh嘗試了傳統的手段：削減成本，裁撤了100個工作崗位。但這在結構性的崩潰面前無濟於事，破產已是唯一終局。
這場危機的受害者，是像Bohigh工廠裡那位匿名的父親一樣的普通工人。他對未來充滿了具體的恐懼：「情況非常不確定。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知道你的工作還能維持多久。」 他描述了這種經濟衝擊對家庭的連鎖效應：「我有四個孩子，他們都在當地就學。所以，這當然讓事情變得很艱難。」
他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他清醒地認識到：「德國工業總體上都面臨壓力，這就是為什麼如果這裡的門最終真的關閉了，要迅速找到一份新工作恐怕並不容易。」
Bohigh的故事中，最關鍵的一環在於其管理層的坦承：「為國防工業製造產品，並不是我們公司考慮過的事情。」 究其原因，是「缺乏正確的人脈關係，但最重要的是，缺乏專業知識。」
這表達了一種文化慣性。Bohigh的管理層總結道：「我們是一家純粹的汽車供應商，幾十年來一直專注於這個領域。所以，國防技術直到現在，對我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議題。」
數十年來，德國汽車供應鏈的成功秘訣是效率、全球化、即時生產（Just-in-Time）和成本控制。而國防工業的邏輯恰恰相反：它是國家性的、受保護的、不計成本的（Cost-Plus）、以及要求極端可靠性的。這兩種思維模式，如同水與火，互不相容。
二、 倖存者的堡壘：FWM的「反全球化」之路
在德國的另一端，汽車供應商FWM公司，則描繪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現實。他們不僅活了下來，甚至可以說生意興隆。FWM很早就開始承接來自國防公司的小型合約，而今，這項業務已經佔據其總銷售額的80%。
FWM的執行長托馬斯·福克斯（Tomas Folks）清晰地闡述了他的生存之道，這不僅是商業策略，更是一種「反全球化」的地緣經濟學。
「國防技術的好處在於，你基本上只需要和德國本土的公司競爭。」福克斯一針見血地指出。
這句話擊中了Bohigh們的痛點。Bohigh的破產，是因為它必須在全球市場上，與來自中國、印度和東歐的廉價供應商進行殘酷的價格戰。但在FWM的領域，這種威脅消失了。
福克斯解釋了原因：由於國防技術的高度敏感性和工業間諜活動的風險，「來自亞洲供應商的威脅被認為過高」。因此，國防部和主要承包商（如萊茵金屬、KMW）會刻意將供應鏈保持在國內，甚至是有安全許可的特定區域內。
「時代轉捩」的千億歐元基金，實質上為像FWM這樣的企業，在德國本土創造了一個受國家主權保護的、免於全球化競爭的「安全壁壘」。
這種安全感，直接傳遞到了FWM的車間。這裡的氣氛與Bohigh的絕望形成鮮明對比。FWM甚至在擴大招聘，許多新進員工，正是從周邊地區其他陷入困境的汽車供應商轉來的。
在一個傳統上具有強烈和平主義色彩的國家，製造武器零件是否會帶來道德困擾？FWM員工的回答，展現了一種深刻的務實主義，以及「時代轉捩」對國民心態的重塑。
「底線是，我得賺錢養家。」一位員工坦率地說，「如果FWM不製造這些零件，總有別人會去製造。這對我來說不是問題。」
另一位員工則為自己的工作找到了更積極的定位：「我們為好人（the good guys）製造零件，至於它們最終確切地用在哪裡，我們並不是真的那麼關心。」
在個人生計的直接威脅面前，在國家安全面臨「俄羅斯威脅」的政治背景下，抽象的道德考量，顯然已被更迫切的生存需求所取代。
三、 轉型的真相：十比一的規模鴻溝
FWM的故事聽起來像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一個受保護的市場、穩定的工作、以及符合國家利益的產品。那麼，為什麼Bohigh的600名員工不能複製FWM的成功？
答案隱藏在兩個殘酷的現實之中：轉型的門檻，與市場的規模。
首先，是門檻。FWM的轉型並非易事。福克斯承認，公司必須「徹底改革（overhaul）各種生產流程」，以滿足國防工業的「嚴格要求」。這不僅僅是購買新機器。汽車工業的ISO標準，與北約（NATO）的STANAG軍用規格或德國聯邦國防軍採購辦公室（BAAINBw）的認證要求，有著天壤之別。
軍用零件要求在極端的溫度、濕度和壓力下保持100%的可靠性，其文件追溯和安全審查流程極為繁瑣。這需要數年的時間和數百萬歐元的投資來獲得認證。對於一家已經申請破產的Bohigh來說，這是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
其次，也是最根本的障礙，在於市場規模。
FWM的執行長托馬斯·福克斯享受著Bohigh管理者夢寐以求的東西：規劃安全性（planning security）。
—這在民用工業中是不可想像的—
福克斯自豪地表示：「我們已經有排到2030年的訂單。在國防領域，他們總是以『十年』為單位來談論。現在，我們正在談論的合約甚至延伸到2040年。」
但這種穩定性的另一面，是極低的產量。這正是Bohigh的破產管理人所指出的致命缺陷：「汽車行業每年有數百萬的訂單。而坦克和類似的機器，一旦製造出來，通常可以使用20或30年。」
這意味著，國防訂單的屬性是「a）數量要小得多，b）產品的更換週期也遠為緩慢。」
Bohigh的工廠是為每年生產數十萬套變速箱而設計的，其巨大的固定成本（廠房、能源、600名員工的薪資）需要海量的訂單來攤提。而整個德國國防軍未來十年對新型坦克的總需求量，可能還填不滿Bohigh一個月的產能。
Bohigh的破產管理人總結道：「Bohigh的規模意味著它需要巨大的訂單量，僅靠國防合約，遠不足以使其存活。」
數據證實了這一點：德國汽車工業的整體市場規模，仍然大約是國防工業的十倍。
這導向了一個清晰的結論：轉向軍事零組件，充其量只是「一小部分」高度專業化、規模適中、且已有相關經驗的汽車供應商（如FWM）的求生選項。對於構成行業主體的數千家Bohigh們來說，這條路根本走不通。
四、 時代的選擇：是拯救，還是吞噬？
「時代轉捩」所催生的軍工熱潮，非但不是汽車供應鏈的救世主，反而可能正在加速一種更為殘酷的工業版圖重劃—這不是轉型，而是「吞噬」。
真正的趨勢，並非Bohigh們學會製造坦克零件，而是像萊茵金屬（Rheinmetall）這樣的軍工巨頭，正趁機廉價收購陷入困境的民用工業資產。
萊茵金屬公司已在2025年稍早公開表示，隨著國防訂單激增，他們迫切需要擴大產能，並已將目光投向了大眾汽車（Volkswagen）位於奧斯納布呂克（Osnabrück）的工廠，該工廠正因汽車轉型不力而面臨產能閒置。萊茵金屬的意圖非常明確：接管該工廠，將其轉變為裝甲車輛的生產基地。甚至連大眾汽車自己，也在謹慎評估是否要親自涉足國防領域。
在德國格爾利茨（Görlitz），類似的場景已經發生：一座原本製造火車車廂的工廠，已被軍工企業接管，改為生產坦克。
許多德國經濟學家對此發出了嚴重警告。這種依靠舉債（即1000億歐元特別基金）來擴張軍工產業的做法，是利用納稅人的錢為軍火商創造超額利潤，同時卻在「剝削國家和公民」。它所創造的就業崗位和經濟增長，遠不及可持續的民用產業（如綠色科技或真正的數位化轉型）所能帶來的長期效益。
這讓我們回到了FWM員工那句「我們為好人製造零件」的告白。他們在個人的層面上獲得了工作保障，但從宏觀的國家層面來看，德國工業可能正在用一個短期的、受保護的、依賴國家輸血的軍工產業，去交換一個曾經主導全球的、創造巨大順差的、高競爭力的民用汽車工業。
「時代轉捩」的真正代價，或許並非那數千億歐元的預算，而是德國工業靈魂的質變。對於Bohigh的600名員工和德國成千上萬面臨同樣命運的工人來說，國防工業的繁榮，是一個遙遠而無關的背景音，它所提供的，既不是工作，也不是答案。
資料來源
Reuters: German auto suppliers brace for winter of gloom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autos-transportation/german-auto-suppliers-brace-winter-gloom-2024-10-10/
Financial Times: Germany’s ‘Zeitenwende’: a new era for defence policy
https://www.ft.com/content/86d42b71-382a-43f6-86c2-3d8d6f51c790
Bloomberg: Rheinmetall Eyes Volkswagen Plants as Defense Boom Lifts Sales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4-03-14/rheinmetall-eyes-volkswagen-plants-as-defense-boom-lifts-sales
Handelsblatt: „Zeitenwende“: Wie die Rüstungsindustrie bei Autozulieferern wildert
https://www.handelsblatt.com/unternehmen/industrie/industrie-zeitenwende-wie-die-ruestungsindustrie-bei-autozulieferern-wildert/100020164.html
Automotive News Europe: German suppliers ZF, Bosch, Continental cut jobs as EV shift falters
https://europe.autonews.com/automakers/german-suppliers-zf-bosch-continental-cut-jobs-ev-shift-falters
Defense News: Germany’s Rheinmetall building new ammo factory in Saxony
https://www.defensenews.com/industry/2024/02/12/germanys-rheinmetall-building-new-ammo-factory-in-saxony/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 Germany's Zeitenwende: What Has Changed?
https://www.csis.org/analysis/germanys-zeitenwende-what-has-chang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