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台灣的觀光論述中,存在一個嚴重的內在矛盾:我們自豪於這座島嶼擁有世界級的自然地景與生態多樣性,卻對通往這些美景的過程中所必須經歷的磨難,展現出驚人的集體性麻木。
Lia 將在本章節解讀台灣觀光在「硬體規劃」層面的長期短視與系統性失能。
從每個台灣人共同的夢魘—連續假期中那彷彿永無盡頭的公路停車場,到早已超出負荷、服務品質全面崩解的景區現場,惡劣的基礎設施,正從根本上摧毀著旅遊的核心體驗,將一趟本應是療癒與探索的旅程,變質為一場充滿焦慮、憤怒與失望的生存挑戰。
此一困境的核心,源於主管機關在觀光規劃上,長期固守著一種短淺的「點狀思維」,而完全忽略了「廊道」與「系統」的整合性概念。一個成功的旅遊目的地,其價值絕不僅僅是景點本身的美麗,更應涵蓋從旅客出發地、歷經交通廊道、抵達景區、再到周邊服務設施的完整體驗鏈。
然而在台灣,這條鏈路卻是斷點密布、處處梗塞。前往太魯閣的公路在假日必定癱瘓,阿里山的停車位一位難求,清境農場的聯外道路早已不堪重負。更嚴重的是,在許多景區內部,公共空間正被地方勢力與短視業者系統性地蠶食。公有的休憩平台被餐廳業者圈地佔用,美麗的沙灘被私人陽傘與躺椅商家瓜分殆盡,甚至有國家級海岸被鐵絲網圍起,淪為索取高價門票的私人海灘。
這種公共資產的私有化亂象,反映了地方治理的失能與對惡質商業行為的長期縱容。
追溯其病灶,台灣觀光區基礎設施的長期癱瘓,是政府跨部會協調失靈、本位主義盛行的典型苦果。觀光署(隸屬交通部)的核心任務是行銷攬客,但攸關旅客體驗的聯外道路養護,卻歸屬於公路局(同在交通部但體系不同);景區的實際管理權,則可能分散在國家公園管理處(隸屬內政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隸屬農業部)或地方政府手中。
各單位預算獨立、規劃各自為政,缺乏一個更高層級的、具有強制協調力的「觀光區域整合發展計畫」。這種政策上的碎片化,直接導致了行銷宣傳的腳步,永遠跑在基礎建設之前,遊客被廣告吸引而來,卻一頭撞上一個完全無力承載他們的脆弱系統,最終上演著交通堵塞、人滿為患、『垃圾』遍地的「自我毀滅」戲碼,將自然饋贈的美景,消磨殆盡。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有一種經驗,是所有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它與季節無關,卻在每年固定的幾個時間點,如儀式般準時上演。
那就是在連續假期的第一天清晨,你滿懷期待地駕車駛上高速公路,旋即陷入一片由紅色尾燈組成的、靜止的海洋。收音機裡傳來路況報導,從國道五號到通往各大風景區的省道,地圖上滿是深紅色的驚嘆號。這場景,是台灣國旅觀光體驗的序幕,也是一則最誠實的預言:接下來的旅程,將與悠閒無關,而是一場關於忍耐力的極限測試。這場每個假期都在重播的噩夢,並非天災,而是一場源於數十年規劃失能的、可預期的人為災難。
一、可預期的災難:從宜蘭到清境的交通規劃癱瘓
台灣風景區的交通問題,早已不是單純的「車多」,而是一種規劃思維上的根本性缺陷。主管機關長期以來將交通建設,視為一種被動滿足需求的工程問題,而非主動管理需求、引導人流的治理工具。宜蘭與清境,是此種思維下兩個最經典的失敗案例。
宜蘭的「隧道效應」:
雪山隧道的開通,曾被譽為解決台北與宜蘭之間交通瓶頸的世紀工程。然而,它也成為「點狀思考」最慘痛的教訓。規劃者彷彿只看見了隧道這個「點」,卻完全低估了它所帶來的「廊道」衝擊。
巨量的車流在數十分鐘內,從高速公路被傾倒至宜蘭境內,直接撞上一個完全未經升級的平面道路系統。
礁溪、羅東的市區道路、通往各個景點的鄉間小路,其設計容量與燈號週期,根本無力消化如此瞬間的龐大車流。結果是,瓶頸從過去的北宜公路,轉移並擴散至宜蘭全境,形成一種「進得來,出不去,在裡面也動彈不得」的常態性癱瘓。
政府後續的應對,如擴建停車場、調整交通號誌,都只是杯水車薪的補救,因為最根本的區域承載量評估,在規劃之初就已然缺席,倘若在當時對於發散系統的設計是一體式的,才能有效的引導車流與調整幹道乘載量,而不會像如今這般,只要一輛車在縣道進行迴轉,立刻阻礙到交流道的車速。
清境的「失控的海市蜃樓」:
清境農場的困境,則是一個行銷與建設完全脫鉤的災難。
在觀光單位與媒體的合力包裝下,這片山區被塑造成「台灣小瑞士」,吸引了與其基礎設施完全不成比例的龐大人潮。然而,通往這片「歐洲風情」的台14甲線,是一條路幅狹窄、彎道頻繁的崎嶇山路,其原始功能是服務沿線的農業聚落,而非承載每日數千輛的觀光巴士與自駕遊客。
停車位的極度匱乏,更衍生出佔用道路、違規停車的亂象,進一步加劇了交通的堵塞。
更令人憂慮的是,大量為滿足住宿需求而違法濫建的民宿,如雨後春筍般佔據了脆弱的山坡地,不僅帶來了交通問題,更對水土保持與環境安全,構成了長期的、不可逆的威脅。
清境的案例正是血淋淋說明著,當宣傳的誘惑,凌駕了國土規劃的理性時,一個風景區的最終結局,便是走向自我毀滅。
二、超載的島嶼:離島觀光的生態警鐘
如果說本島的觀光問題是交通癱瘓,那麼台灣離島面臨的,則是一個更為嚴峻的、關乎存亡的生態承載力危機。在「跳島旅遊」的風潮下,小琉球、澎湖、綠島等島嶼,正被遠超其生態系統所能負荷的觀光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蝕著。
小琉球,是一座面積僅6.8平方公里的珊瑚礁島,卻在旅遊旺季時,每日湧入上萬名遊客。
上千輛出租機車,在這座小島上排放著廢氣與噪音,高密度的遊客活動,對潮間帶生態造成了毀滅性的踐踏。
浮潛與潛水活動,若缺乏有效的總量管制與遊客教育,便會直接干擾海龜的棲息與覓食,甚至屢次發生遊客惡意觸摸、追逐海龜的事件。島上的自來水供應、電力系統與廢水處理設施,也早已不堪重負。當遊客在享受著與海龜共游的夢幻體驗時,他們所製造的巨量垃圾與生活廢水,早已悄悄地將這片海洋的未來,推向無法挽回的絕境。
澎湖與馬祖,則面臨著季節性的極端壓力。澎湖的海上花火節、馬祖的「藍眼淚」季節,會在短時間內,將數以萬計的遊客,吸納到這幾座島嶼上。機票與船票一票難求,住宿價格水漲船高,但更深層的危機在於,這些為了短期觀光活動而存在的商業行為,正在破壞地方的原始風貌。這種「煙火式」的旅遊模式,追求的是短期的經濟效益與媒體曝光度,卻很少有人去評估,一場場狂歡過後,為當地脆弱的生態與寧靜的社區,留下了何種代價?滿地菸蒂、四處漂泊寶特瓶的海洋和缺乏素質的隨處塗鴉,再到會場上撿拾的針頭。
三、公共空間的癌變:從圈地為王到付費呼吸
台灣風景區的硬體失能,不僅體現在道路與容量上,更體現在一種公共空間被系統性侵占、私有化的癌變過程。這背後,是地方治理的失靈,以及對地方惡質商業行為近乎默許的縱容。這些亂象並非偶發的個案,而是已然常態化的集體沉淪,在社群網路上隨處可見血淚斑斑的控訴,而那些未被公開的惡意例子,只會如冰山般,遠比浮出水面的更為龐大。
以下為幾種最為典型的公共空間掠奪模式:
海岸線的割據與佔領:
本應屬於全民共享的沙灘與海岸,在許多觀光熱點,已被不成文的「潛規則」實質私有化。
在墾丁的南灣、白沙灣等知名沙灘,整片海岸被出租陽傘與躺椅的業者以棋盤式的陣地瓜分。遊客若不支付高昂的租金,幾乎找不到一塊得以自由鋪上沙灘巾、享受陽光的淨土。更有甚者,部分濱海區域,竟被業者以鐵絲網或圍籬圈起,擅自劃設為私人海灘或水上活動場域,強行收取門票或活動費用。
國家的海岸線,在此淪為地方業者的私有領地,公權力在此處的退縮與默不作聲,令人費解。
公共設施的商業併吞:
在國家公園或風景區的入口及休憩區,那些由公帑興建,本應提供給所有遊客無償使用的觀景平台、休息涼亭或座椅區,經常被周邊的餐廳、咖啡廳或攤販業者,堂而皇之地擺上自家的桌椅,變相成為其「戶外用餐區」。
遊客若不在此消費,便無權停留,甚至會遭到言語上的驅趕或暗示性的排擠。公共的休憩功能被商業的營利目的完全覆蓋,這無異於將納稅人的錢,變成了替特定業者「擴大營業環境」的裝潢費用。
自然地景的「過路費」模式:
這種強盜模式更為隱蔽,也更為惡劣,它將目標從「設施」轉向了「自然本身」。在小琉球、墾丁的潮間帶,曾幾何時,遊客已無法自由地走近觀察生態,而是被告知,必須「購買」特定業者的導覽行程,才能在其「帶領」下進入海域。
在某些知名的山區觀景點或日出平台,也出現了攝影師群體集體佔據最佳拍攝位置的現象,遊客若想在此拍照,或僅僅是停留欣賞風景,便會被強迫推銷其收費高昂的「拍照服務」。
從「付費才能下水」、「付費才能拍照」,到「付費才能呼吸一口山頂的空氣」,這種亂象的本質,是將屬於全民的自然資產,變成了少數人斂財的工具。
這種種將公共財轉為私人利益的行為,所形成的剝奪感與敵意,與其他成熟觀光市場所展現的服務哲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消逝的國旅善良:
對於一個長期以獨立撰稿人身份,匿名記錄著各國觀光發展的Lia 而言,韓國江原道一處滑雪場的記憶,至今依然是衡量觀光「善意」的標竿。
那是一次為了撰寫雪地觀光文章的田野調查,在伊利希安江村滑雪場,園區方並不知道訪客中,有一位正在工作的獨立撰稿人。在他們眼中,那只是一個拿著相機、在初學者滑道上不斷笨拙摔跤、顯然沒有打算精進技術的傻氣女士。
她並未購買任何專業的、高價的教練課程,僅僅租用了最基礎的雪具與裝備,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與紀錄。然而,無論是在山腰處,還是在山頂的纜車站,都受到了景區工作人員許多意想不到的暖心幫助。
在排隊等待登山纜車時,一位教練看到她與同伴屢屢無法順利地單腳滑行,便利用等待的空檔,慷慨地進行了近十分鐘的免費教學。
在山頂,另一位工作人員擔心她們一行人摔得太慘,會對滑雪產生恐懼,竟主動熱心地帶領她們,前往一處雪質較軟、更適合新手的安全區域。
而當Lia 好奇地詢問,為何他們願意如此友善地對待沒有購買高價行程的普通旅行者時,得到了一個令人終身難忘、甚至為之動容的回答。
一位看似資深的中年教練,用著不太流利的英文,誠懇地說著:
「雪,屬於韓國。我們能做的,只有為旅人留下韓國的美好回憶。」
( Snow, is Korea. We can do is let you with beautiful memories in Korea.)並非文法錯誤與未校稿,為真實訪談對話。
這句話,猶如暮鼓晨鐘般重擊著Lia 的筆墨。
這不正是我們台灣人時常掛在嘴邊,並引以為傲的-「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嗎?」
我們擁有這句口號並引以為傲。
但,
我們做到了嗎?
四、碎片化的治理:跨部會本位主義的制度性無能
這一切混亂的根源,最終指向一個僵化、失能的政府治理結構。
台灣觀光發展的困境,是「部會本位主義」最經典的體現。各個相關單位,都像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各自努力地打磨著自己負責的那一塊大象的拼圖,卻沒有人知道或在乎,整隻大象最終該是什麼模樣。
交通部的觀光署,其核心績效指標是「遊客人次」與「觀光產值」,因此它的天職就是盡其所能地行銷、推廣,將更多的遊客送往景點。然而,這些遊客能否順利抵達、景區能否容納他們,卻不是觀光署的首要職責。負責聯外道路的公路局,其預算與工程規劃,有自己的一套專業考量與期程,未必能與觀光署的行銷計畫同步。而景區的真正管理者—隸屬內政部的國家公園管理處、隸屬農業部的林業及自然保育署,以及地方政府—則擁有各自的法規、權責與地方考量。
這種權責切割、橫向聯繫失靈的治理模式,導致了資源的錯配與政策的矛盾。
觀光署的行銷活動,時常成為壓垮景區基礎設施的最後一根稻草。國家公園為了生態保育,希望控制人流;地方政府則為了選票與經濟,希望人潮越多越好。各單位之間缺乏一個更高層級的、具有強制協調權力的跨部會治理單位—一個能真正統合國土規劃、交通建設與觀光發展的「總指揮官」—使得所有規劃都淪為紙上談兵,或是多頭馬車式的相互掣肘。
在消磨殆盡之前,國旅需要一場根本性改革
再壯麗的風景,也經不起惡劣硬體的日夜消磨。當一趟旅程的記憶,更多是由焦慮、等待、爭搶與剝奪感所構成時,景點本身的美,已然失去了意義。台灣的觀光發展,正陷入一個因基礎設施與治理失能,而導致的慢性自我毀滅過程。我們擁有一流的自然資源,卻只有三流的硬體規劃與九流的治理思維。
問題的解決,絕非是再開一條路、再蓋一座停車場如此簡單。
它需要一場從根本思維上的革命:
從「點」的開發,轉向「系統性」的區域整合規劃;
從追求無限的「遊客人次」,轉向追求永續的「旅遊品質」與「生態承載力」;
從碎片化的部門治理,轉向一個權責統一、具備強制力的觀光國土規劃機制。
若不進行此番刮骨療毒式的國旅革命,台灣的自然美景,
終將在一次又一次的假日癱瘓與人潮踐踏中,
被親手消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