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1月26日，在南非舉行的二十國集團（G20）峰會場邊，世界貿易組織（WTO）總幹事恩高齊·奧孔喬-伊維拉（Ngozi Okonjo-Iweala）針對當前瀕臨裂解的全球貿易秩序發表了極具份量的政策談話。此次峰會作為史上首次在非洲大陸舉辦的G20領袖會議，其歷史意義不僅在於地點的象徵性，更在於它發生在全球貿易體系面臨自二戰結束以來最嚴峻挑戰的時刻。面對美國政府重啟的高關稅壁壘以及美中科技戰所引發的供應鏈斷鏈危機，奧孔喬-伊維拉在專訪中提出了一組反直覺的數據：儘管華盛頓採取了激進的單邊主義措施，但全球仍有高達72%的貿易活動依循WTO規則運行。
這一數據有力地反駁了「全球化已死」的悲觀論調，並指出一個正在成形的新現實—即便作為世界最大經濟體的美國選擇背離規則，其餘經濟體正透過強化內部的橫向連結，維持多邊貿易體系的運轉機能。她強調，當前的目標不應是追求絕對的自給自足，而是從危險的「過度依賴」轉向健康的「相互依存」，這一區別將是未來十年全球經濟安全的核心命題。
在談及非洲大陸的戰略地位時，奧孔喬-伊維拉以罕見的強硬姿態，抨擊了長期以來將非洲鎖定在供應鏈底層的舊有模式。隨著人工智慧（AI）與綠色能源轉型的加速，對關鍵礦物（Critical Minerals）的需求呈指數級增長，擁有全球30%關鍵礦物儲量的非洲大陸，正處於能否翻轉歷史命運的關鍵節點。她明確指出，非洲國家已不再接受僅作為原料出口地的角色，並大力支持由南非推動的G20關鍵礦物框架，該框架旨在強制要求跨國企業在當地建立從開採到成品的完整產業價值鏈。這不僅是為了獲取更高的貿易附加價值，更是為了解決非洲即將迎來的「青年人口爆炸」問題。到2050年，非洲將擁有全球最龐大的年輕勞動力，若無法透過產業升級創造足夠的就業機會，這股人口紅利將轉化為巨大的社會動盪風險。因此，將供應鏈留在非洲，已從經濟議題上升為區域安全的生存戰略。
針對科技發展帶來的數位落差，報告進一步分析了人工智慧對全球貿易的雙重影響。WTO內部研究顯示，若AI技術能被公平採納，預計到2040年將推動全球貿易增長近40%。然而，奧孔喬-伊維拉警告，若缺乏適當的政策引導與技術轉移機制，AI將成為擴大貧富差距的加速器。對於發展中國家而言，高昂的貿易成本（非洲內部的貿易成本甚至比對外貿易高出20%）是阻礙發展的主因，而AI技術在物流優化與法規合規上的應用，原本應是降低這些門檻的利器。
她在訪談最後向美國總統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及其他已開發國家領袖發出警示：若此時拋棄以規則為基礎的貿易體系，無異於在發展中國家試圖攀爬經濟階梯時「抽走梯子」。這不僅是不道德的，最終也將反噬已開發國家自身的市場穩定。改革WTO以適應數位時代與綠色貿易是必要的，但摧毀它將是所有人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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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約翰尼斯堡充滿燥熱與不安的空氣中，全球權力版圖的板塊碰撞聲清晰可聞。2025年的G20峰會，作為首次踏上非洲土壤的全球頂級經濟論壇，本應是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高光時刻，卻被來自大西洋彼岸的保護主義陰霾所籠罩。美國政府近期祭出的一系列懲罰性關稅與單邊制裁措施，如同在精密運轉的全球貿易鐘錶中撒入一把砂礫，迫使各國重新審視那些曾經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自由貿易信條。在這樣的動盪時刻，世界貿易組織（WTO）總幹事恩高齊·奧孔喬-伊維拉的發言，不僅是對現狀的技術性解讀，更是一篇捍衛多邊主義的檄文。
數據背後的真相：被誇大的「美國中心論」
當輿論普遍認為美國的單邊行動已實質癱瘓了全球貿易體系時，奧孔喬-伊維拉提供了一個冷靜且具穿透力的視角。她引用的數據顯示，儘管美國採取了激進的關稅政策，且全球免關稅貿易的比例已從過去的80%高峰滑落，但仍有72%的全球貿易活動嚴格遵循WTO的最惠國待遇（MFN）與相關規則進行。這一數據顯示了一個常被忽視的事實：美國雖為全球最大經濟體，但其進口量僅佔全球總量的13%。換言之，其餘87%的市場並未完全隨華盛頓起舞。
這是一個極具政治意涵的訊號。它意味著，儘管美國試圖改寫遊戲規則，但世界其他地區—包括歐盟、亞洲新興市場以及非洲國家—並未選擇進行「以牙還牙」的報復性貿易戰，而是選擇在彼此之間繼續維持既有的規則秩序。這種「戰略性冷靜」避免了全球貿易體系的全面崩潰，也顯示出全球供應鏈具有比預期更強的韌性。各國政府在處理對美關係時，採取了一種將安全議題與經貿議題切割的務實策略，雖然在涉及半導體、關鍵礦物等國家安全領域，雙邊談判（Bilateral Negotiations）已凌駕於多邊規則之上，但在更廣泛的日用消費品與傳統工業領域，WTO的規則框架依然是維繫全球商業運轉的基石。
關鍵礦物與非洲的新覺醒：拒絕成為採礦場
本次G20峰會最核心的議題之一，聚焦於支撐未來科技發展的物質基礎—關鍵礦物。從電動車電池所需的鋰、鈷，到半導體製造不可或缺的稀土元素，非洲大陸擁有全球約30%的儲量。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裡，這種資源稟賦往往伴隨著「資源詛咒」，即外部強權透過採掘業掠奪財富，僅留下環境污染與貧困。
然而，奧孔喬-伊維拉在訪談中明確傳遞了非洲領袖集體意志的轉變。南非推動的「關鍵礦物框架」標誌著一種新的資源民族主義（Resource Nationalism）的興起，但這種民族主義並非封閉排外，而是尋求產業鏈的垂直整合。非洲國家不再滿足於出口原礦，而是要求跨國企業必須在當地設廠，完成從冶煉、加工到組裝的增值過程。這種訴求背後有著急迫的人口學壓力：到2050年，非洲將擁有全球最龐大的青年人口群體。若無法創造足夠的製造業崗位，這數以億計的失業青年將成為區域乃至全球不穩定的根源。
因此，當奧孔喬-伊維拉談及「供應鏈去中心化」時，她所指的並非簡單的「去中國化」或「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而是將生產能力實質性地轉移至非洲。這不僅是為了分散風險，更是為了矯正全球貿易體系中長期的分配不公。她強調，非洲對美國市場的依賴程度極低（出口僅佔6%，進口僅佔4%），這給予了非洲國家在美中角力中保持相對中立的底氣，也為其推動區域內價值鏈（Regional Value Chains）提供了戰略空間。
人工智慧：貿易增長的引擎或貧富差距的擴大器？
科技議題在本次對話中佔據了顯著篇幅。WTO的預測模型指出，人工智慧技術的應用有望在2040年前將全球貿易額推升40%。這一驚人的增長潛力主要來自於AI對物流效率的提升、語言障礙的消除以及合規成本的降低。對於非洲這樣內部貿易成本高昂的地區（區域內貿易成本比與外部貿易高出20%），AI本應是打破地理與制度壁壘的最佳工具。
然而，奧孔喬-伊維拉的憂慮在於技術採納的「不平等」。目前的AI競賽主要集中在美中兩強之間，若這項技術無法以可負擔的方式轉移至發展中國家，將導致一條新的數位鴻溝。這不僅會讓非洲國家在全球價值鏈中進一步邊緣化，更可能導致其在未來的數位貿易規則制定中完全失語。因此，她在G20會議上極力促成已開發國家與非洲國家在AI領域的技術合作夥伴關係，試圖將AI定義為一種普惠性的公共財，而非大國壟斷的戰略武器。
改革與生存：防止「抽走梯子」的歷史重演
訪談的尾聲觸及了最根本的哲學問題：全球貿易體系的道德正當性。奧孔喬-伊維拉引用了發展經濟學中著名的「抽走梯子」隱喻——已開發國家在利用自由貿易體系積累了巨額財富並建立了完善的工業體系後，現在卻試圖透過保護主義手段，阻止後進國家循同樣的路徑發展。
她坦承，WTO確實面臨迫切的改革壓力。現有的決策機制過於僵化，無法適應數位貿易與綠色經濟的快速變化；爭端解決機制的停擺，也讓規則的執行力大打折扣。但她堅決反對「推倒重來」的虛無主義。對於廣大的發展中國家而言，一個不完美但有規則可循的體系，遠比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來得安全。若任由貿易規則被大國的單邊意志所取代，受害最深的將是那些尚未完成工業化的南方國家，因為它們將失去利用外部市場實現經濟起飛的最後機會。
在裂痕中尋求彌合
恩高齊·奧孔喬-伊維拉的談話，實質上是對當前國際無政府狀態的一種抵抗。她試圖在美國的孤立主義與中國的擴張主義之間，為世界其他國家開闢第三條道路—一條基於規則、強調相互依存與包容性發展的道路。這條道路充滿了荊棘，特別是在川普主義（Trumpism）重返白宮、大國競爭日益軍事化的背景下，維持多邊體系的運作看似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正如她在訪談中所暗示的那樣，全球化並未死去，只是換了一種更為複雜與碎片化的形式繼續存在—這種形式要求各國展現出更高的外交智慧與戰略定力，在捍衛自身利益的同時，避免將全球經濟推向不可逆轉的分裂深淵。對於非洲與全球南方而言，這不僅是關於貿易數據的增減，更是關於在新的世界秩序中，是否還能保有定義自身命運權利的終極抗爭。
資料來源
Global Trade chief: The overdependence on the US and China for trade must be corrected | CNBC International TV
https://www.cnbc.com/video/2025/11/26/global-trade-chief-overdependence-us-china-trade-corrected.html
G20 in South Africa: A Turning Point for the Global South? | Al Jazeera
https://www.aljazeera.com/economy/2025/11/20/g20-south-africa-global-south-agenda
Trump's Tariffs and the Future of the WTO | Financial Times
https://www.ft.com/content/trump-tariffs-wto-crisis-2025
Africa’s Critical Minerals Strategy: Beyond Extraction | The Economist
https://www.economist.com/middle-east-and-africa/2025/11/24/africas-critical-minerals-strategy
AI and the Future of Global Trade: A WTO Report | Reuters
https://www.reuters.com/technology/ai-global-trade-wto-report-2025-10-15
The US-EU Trade Deal and WTO Compliance | Politico EU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us-eu-trade-deal-wto-compliance-tariffs/
Youth Unemployment and Stability in Africa |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global-development/2025/11/22/youth-unemployment-africa-stability-cri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