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4年6月26日，在赤道幾內亞首都馬拉博舉行的非洲聯盟（AU）第二十三屆國家元首與政府首腦會議上，非盟委員會農村經濟與農業專員圖穆西梅·羅達·皮斯女士（H.E. Mrs Tumusiime Rhoda Peace）發表了一場極具分量的演說 。這場演說的核心，是為非洲「農業與糧食安全年」的主題進行闡述，其標題為「透過把握包容性增長與可持續發展的機遇，轉型非洲農業以實現共同繁榮與改善民生」。然而，在這段充滿希望的標題之下，是一份對非洲大陸當前處境的、異常清醒乃至嚴峻的評估。皮斯專員的演說，不僅僅是一次政策宣導，更是一份直面「非洲悖論」的診斷書—一個經濟增長全球最快的地區，卻同時是世界上最缺乏糧食安全的大陸，超過五分之一的人口處於營養不良狀態 。這場演說，代表著非洲在經歷了十年農業發展計畫的實踐後，一次深刻的集體反思，以及一次旨在徹底扭轉大陸農業命運的緊急動員。
皮斯專員在演說中，首先描繪了非洲農業所面臨的巨大歷史性機遇。她指出，預計到2050年，全球人口將從72億增長至96億，這要求全球糧食產量至少增加60% 。在這一背景下，非洲作為全球人口增長最快的地區，其糧食需求預計到2050年將增長近三倍（178%），遠超印度（89%）與中國（31%）。在快速城市化與收入增長的雙重驅動下，世界銀行預測非洲的城市食品市場規模到2030年將增長四倍，超過每年四千億美元的價值 。整個農業食品體系的潛在商業價值，更高達一萬億美元 。然而，與這片潛力無限的藍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令人不安的現實。非洲每年的農產品與食品進口額，已頑固地攀升至四百五十億至五百億美元之巨 。這種巨大的逆差，不僅耗盡了非洲國家寶貴的外匯儲備，更將大陸的民生命脈置於日益昂貴、不穩定且多變的國際市場的掌控之下 。
面對此一嚴峻挑戰，皮斯專員代表非盟委員會，向與會的非洲各國領導人提出了一系列旨在實現農業轉型的宏大願景與具體承諾。這些願景，植根於對過去十年《非洲農業發展綜合計畫》（CAADP）實踐經驗的總結。她肯定了CAADP在將農業提升至發展議程中心、並促使農業年均增長率達到4%等方面的成就 。但她也毫不諱言地指出，當前的生產趨勢是完全不可持續的 。在「一切照舊」的情景下，到2050年，非洲的農業產量將只能滿足其自身需求的不到15% 。因此，她呼籲各國領導人以非凡的政治決心，承諾在2025年前實現六大目標：終結飢餓、透過包容性增長使貧困減半、將非洲內部農產品貿易額提升三倍、增強農村抵禦氣候變化等風險的能力、加大對農業的公共與私人投資，並建立一個相互問責的審議機制 。這份在馬拉博發出的「六點呼籲」，不僅僅是一份政策建議，更是對非洲大陸能否實現其「2063年議程」中那個「一體化、繁榮與和平的非洲」願景的終極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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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馬拉博的警鐘
2014年6月26日，赤道幾內亞首都馬拉博。在非洲聯盟第二十三屆國家元首與政府首腦會議莊嚴的會場內，農村經濟與農業專員圖穆西梅·羅達·皮斯女士的發言，為整個會場帶來了一種混雜著巨大希望與深刻憂慮的複雜氣氛。她的演說，主題圍繞著非洲聯盟當年力推的「農業與糧食安全年」。然而，這並非一場充滿溢美之詞的慶典演說，而是一次對非洲大陸農業現狀的、毫不留情的集體診斷，以及一聲旨在喚醒整個大陸的嘹亮警鐘。
皮斯專員的核心論述，圍繞著一個令人不安的矛盾體，她將其稱為「今日非洲之悖論」（Africa’s Paradox today）。這個悖論是：一方面，非洲是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地區之一，被譽為充滿希望的「崛起大陸」；另一方面，它卻是全球糧食最不安全的大陸，超過五分之一的人口，即超過兩億人，被歸類為營養不良 。
這場演說，代表著非洲在政治、經濟精英層面的一次重要自省。它試圖回答一個困擾大陸數十年的根本性問題：為何一片擁有全球60%以上未開墾耕地、水資源豐富、勞動力年輕的土地，卻無法養活自己的人民，反而需要每年花費數百億美元巨款進口糧食？
十年農發計畫的回顧—《CAADP》的成就與遺憾
皮斯專員的演說，將時間拉回到了十一年前。2003年，在莫三比克首都馬普托舉行的非盟第二屆常會上，非洲各國領導人做出了一項被她稱為「迄今為止最不朽的決定之一」的決策：通過《非洲農業發展綜合計畫》（Comprehensive Africa Agriculture Development Programme, CAADP）。
CAADP的誕生，本身就是非洲尋求自主發展道路的一次里程碑式的嘗試。它是一個「非洲自有、非洲引領」（Africa-owned and Africa-led）的框架，旨在擺脫外部捐助者長期主導的發展模式，由非洲人自己為大陸的農業復興設定目標與路徑 。其核心目標清晰：
6%的年增長率：要求所有成員國努力實現農業部門年均增長6%的目標 。
10%的公共支出：要求成員國將至少10%的國家公共支出投入到農業領域 。
在隨後的十年裡，CAADP確實取得了不容忽視的成就。皮斯專員在演說中肯定了這些進展：
議程的中心化：CAADP成功地將農業從發展議程的邊緣，推向了中心位置 。
刺激增長：在CAADP的推動下，非洲的農業部門擺脫了過去數十年的停滯甚至衰退，實現了年均4%的增長 。
樹立典範：少數成員國甚至超越了目標，實現了超過6%的驚人農業增長率，證明了目標的可行性 。
增加投入：自CAADP採納以來，各國對農業的公共支出以年均7.4%的速度增長，總量相比2003年前的水平幾乎翻了一番 。
然而，在這份看似亮眼的成績單背後，是更為發人深省的現實。皮斯專員也坦率地指出了其中的不足：儘管農業支出的絕對值在增長，但其增長速度卻低於同期政府總支出的增長速度 。絕大多數國家，並未真正達到將10%的財政預算投入農業的承諾。更重要的是，這些宏觀數據的增長，並未有效地轉化為普通民眾餐桌上的富足。飢餓與營養不良的問題，依然如頑疾般困擾著這片大陸 。
悖論的深層根源—在增長中加劇的脆弱性
皮斯專員的演說，深刻地揭示了非洲悖論背後的結構性根源。這不僅僅是農業生產力不足的問題，更是一個關乎整個經濟發展模式與大陸自主性的深層次危機。
失控的進口賬單與外流的財富
演說中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莫過於非洲每年高達四百五十億至五百億美元的農產品與食品進口額 。這個數字，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統計，它代表著一場持續不斷的、大規模的財富與就業機會外流。
非洲大陸的農民，在生產著可可、咖啡、棉花等初級農產品，以低廉的價格出口到國際市場；與此同時，非洲的城市消費者，卻在用高價購買著從歐美、亞洲進口的麵粉、大米、雞肉與加工食品。這種經濟模式—一種旨在服務投機性、尋租式貿易行為的模式—正在將非洲大陸變成進口消費品的「傾銷地」。它不僅耗盡了各國因出口自然資源而辛苦積攢的寶貴外匯，更扼殺了本土農業與食品加工業的發展潛力 。
脫鉤的經濟—農業與工業的斷裂
演說尖銳地指出了非洲宏觀經濟趨勢中的一個致命缺陷。數據顯示，農業在各國GDP中的佔比正在下降，而服務業的佔比在擴大 。這本應是經濟發展的正常現象。然而，與正常的經濟轉型路徑不同的是，非洲的工業，特別是製造業部門的佔比，卻長期處於停滯甚至萎縮的狀態 。
這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後果：大量的勞動力，無法從低生產力的農業部門，轉移到更高生產力的製造業部門。生產性部門，即農業與工業，之間出現了嚴重的「脫鉤」（delinked）。農業生產的剩餘，未能有效地轉化為工業發展的資本與市場；而工業的羸弱，也無法為農業提供現代化的生產工具（如機械、化肥）與加工能力。
這種脫鉤，對就業創造、生產力提升、價值鏈附加、產品競爭力乃至國家自主性，都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最終，大量的非洲青年，在無法進入有限的現代服務業或工業部門的情況下，只能繼續停留在以手持鋤頭為特徵的、僅能糊口的自給自足式農業中 。
一個無法接受的未來
基於上述分析，皮斯專員引用了一項令人不寒而慄的預測：在「一切照舊」（business as usual scenario）的情景下，到2050年，非洲自身的農業產量，將只能滿足其大陸需求的不到15% 。
這意味著，在未來數十年，一個人口快速增長、加速城市化的大陸，其絕大部分的口糧，將依賴於日益昂貴、不穩定且多變的國際進口 。在氣候變化加劇、全球性風險頻發的時代，將大陸的糧食安全完全寄託於外部，無疑是一條通往災難的道路。這不僅是不可持續的糧食安全戰略，更是對「泛非主義與非洲復興」核心精神—即自力更生與獨立自主—的根本性背叛 。
馬拉博的誓言—為非洲的未來農業擘畫藍圖
在揭示了嚴峻的現實之後，演說的後半部分，轉而為非洲的農業轉型，擘畫了一幅充滿希望的藍圖。這幅藍圖，基於非盟委員會與新夥伴關係發展署（NEPAD）在「農業與糧食安全年」的背景下，與各成員國、私營部門、公民社會、農民組織等利益相關方進行廣泛磋商後形成的共識 。
皮斯專員將非洲期望在2025年實現的農業未來，總結為四個相互關聯的願景
現代化的農業：一個高度生產化、有競爭力、有利可圖、對從業者（特別是青年與婦女）有吸引力的現代化農業與食品部門 。
商業化的農業：一個被組織成可行的商業模式，能夠促進並受益於工業化與整體經濟轉型的農業。這需要大力發展農產品加工業與農業綜合企業
有韌性的農業：一個能夠顯著建立起抵禦能力，以減緩與適應各種自然與人為風險（包括氣候變化與經濟衝擊）的農業
發揮潛力的農業：一個能夠充分利用其巨大潛力（包括市場、人民的智慧與豐富的資源），來驅動自身轉型議程的農業 。
六點承諾的呼籲
要將願景轉化為現實，最根本的驅動力，來自於在座各國領導人的「政治決心」（political determination）。為此，皮斯專員代表非洲的農業界，向各國元首發出了六點「響亮的呼籲」（clarion calls），懇請他們就以下目標做出莊嚴承諾 ：
終結飢餓：承諾在2025年前，在非洲終結飢餓 。
減貧一半：承諾在2025年前，透過包容性的農業增長與轉型，將貧困人口減半 。
促進內部貿易：承諾在2025年前，將非洲內部的農產品與服務貿易額提升三倍 。
增強韌性：承諾加強建設抵禦能力，減少農村人口的脆弱性 。
加大投資：重申並履行將10%公共支出投入農業的承諾，並創造條件，大幅提升私人部門對農業的投資 。
相互問責：承諾建立一個類似於「非洲同行審議機制」的、定期的（例如每兩年一次）農業審議進程，以確保對行動與結果的相互問責 。
從言辭到收穫的漫長道路
圖穆西梅·羅達·皮斯專員在馬拉博的演說，是非洲大陸在二十一世紀發展道路上的一次重要里程碑。它以罕見的坦誠，揭示了「非洲崛起」敘事下的深刻結構性危機，並以清晰的邏輯，指出了通往真正可持續繁榮的唯一路徑—一場深刻的、由非洲人自己領導的農業革命。
演說中描繪的機遇是真實的，挑戰是嚴峻的，而提出的解決方案則是宏大而艱鉅的。最終，這一切都歸結於一個最古老、也最根本的問題：政治意願。
馬拉博峰會最終通過的《關於非洲農業增長和轉型的馬拉博宣言》，正式吸納了皮斯專員演說中的核心承諾。非洲的領導人們，已經在紙上立下了誓言。然而，從會議廳中的言辭，到非洲億萬農民田地裡的收穫，之間依然隔著一條充滿挑戰的漫長道路。這條道路的沿途，將遍布既得利益集團的阻撓、官僚體制的惰性、全球市場的衝擊以及氣候變化的無情考驗。非洲能否真正走完這條路，將決定這個大陸在二十一世紀的最終命運。
資料來源
African Union: Presentation of the Theme of the Year of Agriculture and Food Security in Africa by H.E. Mrs Tumusiime Rhoda Peace, Commissioner for Rural Economy and Agriculture at the 23rd Ordinary Session of the Assembly of Heads of State and Government of the AU
https://au.int/en/documents/20140626/presentation-theme-year-agriculture-and-food-security-africa-he-mrs-tumusiime
FAO: African leaders commit to ending hunger by 2025
https://www.fao.org/africa/news/detail-news/en/c/238292/
World Bank: World Bank Group President Jim Yong Kim's Speech at the AU Summit on Agriculture and Food Security
https://www.worldbank.org/en/news/speech/2014/06/26/world-bank-group-president-jim-yong-kim-speech-au-summit-agriculture-food-security
ONE Campaign: The 2014 Malabo Declaration: A turning point for African agriculture?
https://www.one.org/africa/blog/the-2014-malabo-declaration-a-turning-point-for-african-agriculture/
Reuters: African leaders renew pledge to invest in agriculture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idUSL6N0P73ZD20140626/
The Guardian: African leaders meet to discuss continent's 'paradox' of poverty and potential
https://www.theguardian.com/global-development/2014/jun/26/african-union-summit-poverty-potential-malabo-declaration
NEPAD: Heads of State and Government Commit to Accelerating Agricultural Growth and Transformation
https://www.nepad.org/news/heads-state-and-government-commit-accelerating-agricultural-growth-and-transfor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