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12月21日，當美國最高法院準備審理一系列關乎全國的重大案件時—從墮胎藥的合法性、家暴者持槍權，到消費者金融保護局（CFPB）的憲法地位—外界觀察到一個不尋常的共同點：這些極具爭議性的案件，幾乎都來自同一個下級法院的裁決，那就是總部位於紐奧良的美國第五巡迴上訴法院。該法院近年來已成為美國意識形態最為保守的上訴法院，其做出的一系列裁決，不僅頻繁地將最具挑戰性的法律議題推向最高法院，其本身的司法行為模式，也正引發法律界對於司法程序正當性的廣泛討論。
第五巡迴上訴法院之所以成為保守派法律運動的中心，其背後有兩個關鍵的驅動因素。首先是其法官組成的急遽轉變。在川普總統任內，共和黨掌控的參議院修改了議事規則，將聯邦法官任命的確認門檻，從需要60票的超級多數，降至僅需51票的簡單多數，並廢除了長期以來賦予法官提名人所在州參議員否決權的「藍單」（blue slip）傳統。這一程序上的變革，使得總統在提名法官時，不再需要尋求跨黨派支持，從而為大量具有鮮明意識形態色彩與政治背景的候選人，打開了進入聯邦法院的大門。第五巡迴上訴法院—其管轄範圍涵蓋德州、路易斯安那州與密西西比州—成為這一變革的重點區域，多位被任命的法官，其職業背景多來自政治競選活動、白宮或州政府檢察長辦公室，而非傳統的私人執業或下級法院法官。
其次，是保守派訴訟策略的精準運用。法律挑戰者，特別是德州等保守州份的檢察長，發展出了一套被稱為「選擇法院」（forum shopping）的訴訟策略。他們會特意在德州某些只有單一法官的聯邦地方法院提起訴訟，因為他們確知該法官具有同情的保守立場。一旦地方法院做出有利裁決，任何上訴都將不可避免地進入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管轄範圍。墮胎藥案選擇在德州阿馬里洛（Amarillo）提起訴訟，便是這一策略的典型案例。這種做法，使得保守派能夠有效地將其政策議程，透過一個精心挑選的司法管道，直接送達最高法院門前。
然而，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儘管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裁決在意識形態上，與當前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多數看似一致，但其做出的部分最具爭議性的裁決，卻頻繁地被最高法院駁回或暫緩執行。法律學者史蒂芬·弗拉德克（Stephen Vladeck）指出，這其中的脫節，往往不在於裁決的實質內容，而在於其「程序上的極端性」。第五巡迴上訴法院在某些案件中，表現出急於做出裁決、甚至不惜繞過既定程序的傾向。例如，在拜登政府針對大型企業的疫苗強制令一案中，該法院在全國案件尚未透過抽籤程序決定統一審理法院前，便率先發布了禁制令。這種行為，即便是在意識形態相近的最高法院保守派大法官看來，也可能因其對司法程序穩定性的衝擊而難以接受。因此，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崛起，不僅改變了美國重大法律爭議的走向，其本身的司法行為，也正成為檢視美國司法體系在政治極化時代下，所面臨挑戰的一個重要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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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華盛頓特區，美國最高法院那莊嚴的白色大理石建築，是法律爭端的終點站，也是國家法治的最終象徵。然而，在任何一宗案件得以登上這座法律聖殿的台階之前，它都必須經過一段漫長而關鍵的旅程。這段旅程，發生在一個公眾視野之外、卻對法律體系擁有巨大塑造力量的領域—聯邦上訴法院系統。在美國的十二個巡迴上訴法院中，沒有一個像第五巡迴上訴法院那樣，在近年來如此頻繁地成為全國性法律風暴的中心。
這個管轄著美國南部核心地帶—德州、路易斯安那州和密西西比州—的法院，如今已不僅僅是一個司法機構，它更像是一個強大的引擎，持續不斷地將美國社會最具分裂性的議題，輸送至最高法院的議程之上。從墮胎權、槍枝管制到聯邦政府的監管權力，第五巡迴上訴法院做出的一系列裁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挑戰著既有的法律框架，並深刻地影響著一整個國家的治理方向。
法官席上的政治光譜變遷
要理解第五巡迴上訴法院今日的角色，必須回溯至其法官任命程序的根本性變革。長久以來，美國聯邦法官的任命，雖然由總統提名，但需要獲得參議院60票的「超級多數」支持，才能終結辯論、進入確認程序。這一門檻，意味著提名人通常需要獲得一定程度的跨黨派認可。此外，不成文的「藍單」傳統，也給予了提名人所在州的聯邦參議員事實上的否決權。這兩項機制，共同確保了被任命的法官，在政治光譜上大多趨向中間，避免了極端意識形態的人選進入終身職的聯邦法院。
然而，這一長達數十年的慣例，在川普總統任內被徹底打破。2017年，當時由共和黨控制的參議院，啟動了所謂的「核選項」（nuclear option），將上訴法院法官的確認門檻，從60票降至僅需51票的簡單多數。同時，對「藍單」傳統的尊重也被拋棄。這項程序上的變革，其影響是根本性的。它徹底改變了總統提名法官時的「政治算計」。目標不再是尋找一位能夠獲得兩黨溫和派接受的、履歷無可挑剔的法學家，而是變成了「我今天能讓怎樣一個意識形態上最符合我方立場的人選，在參議院過關？」
在這一新規則下，川普總統得以成功任命了六位法官進入第五巡迴上訴法院。這些新法官中的許多人，其背景與傳統的法官形象大相逕庭。他們不再僅僅是來自大型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或資深的地方法院法官，許多人擁有深厚的政治履歷，曾為政治競選活動、白宮或各州檢察長辦公室效力。這種轉變，使得法院的裁判風格，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更為鮮明的黨派色彩與政治能動性。正如法律學者史蒂芬·弗拉德克所言，無論人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都無法否認「這是一件事實，並且它正在對聯邦司法的性質產生著顯著影響。」
精心設計的訴訟管道
法官的意識形態構成，僅是故事的一半。另一半，則是保守派法律運動如何巧妙地利用司法程序，將他們的議程，精準地投送到這個對其最為友好的法院。這套被稱為「選擇法院」（forum shopping）的策略，已成為近年來挑戰聯邦政府政策的標準操作程序。
其運作方式如下：一個希望挑戰某項全國性政策—例如一項環保法規或藥品管制條例—的保守派團體或共和黨籍州檢察長，會刻意選擇在德州某個特定的聯邦地方法院提起訴訟。他們選擇的，往往是那些只有一位常駐法官的法庭分部，例如位於德州狹長地帶的阿馬里洛。因為他們事先就已確知，這位法官在意識形態上，對他們的訴求抱持同情態度。一旦這位地方法院法官做出了有利於他們的初步裁決，例如發布了一項全國性的禁制令，那麼聯邦政府的任何上訴，都將自動進入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審理範圍。近期備受矚目的墮胎藥「米非司酮」案，正是循著這一精心設計的路線，從阿馬里洛一路走向最高法院。這種做法，將司法程序從一個中立的爭端解決機制，轉變成了一個具有高度可預測性的政治工具。
程序上的積極主義
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獨特性，不僅體現在其裁決的保守實質內容，更體現在其達成這些裁決所採用的、時而引發爭議的程序手段上。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拜登政府針對大型企業的疫苗或檢測強制令所引發的法律挑戰。當時，數十起內容雷同的訴訟，在全國各地不同的巡迴上訴法院被提起。根據聯邦法律，當出現這種情況時，會啟動一個類似樂透的抽籤程序，從所有受理了相關案件的法院中，隨機抽出一個，由該法院統一審理所有合併後的案件。然而，在抽籤程序尚未進行之前，第五巡迴上訴法院便搶先一步，就其受理的案件做出了裁決，下令暫停執行該強制令。儘管後來抽籤的結果，案件被分配給了第六巡迴上訴法院，後者也隨即推翻了第五巡迴的決定，但第五巡迴這種「搶跑」的行為，在許多法律觀察家看來，是一種極具挑釁性的程序踰矩。
此外，該法院也頻繁運用「全院重審」（en banc）的機制。通常，上訴案件由隨機組成的三名法官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鑑於第五巡迴的法官構成，大多數情況下，合議庭都會是保守派佔多數。但偶爾，隨機組合也會產生一個自由派佔多數的合議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該合議庭做出了不符合法院主流保守立場的裁決，法院的保守派多數法官便可以投票決定，由全體法官對該案進行重審，從而推翻原合議庭的決定。密西西比州重罪犯投票權一案，正是循此路徑被全院重審。
與最高法院的張力
有趣的是，儘管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意識形態，與當前最高法院6比3的保守派多數結構看似高度一致，但前者做出的一些最為激進的裁決，卻屢屢遭到最高法院的「修正」。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其根源往往在於對「司法方法論」的不同理解。
第五巡迴的法官們，在推動其法律議程時，時常表現出急切甚至不拘小節的姿態。然而，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即便是其中的保守派，通常也更為注重司法程序的嚴謹性與判例的穩定性。他們或許在最終的目標上與第五巡迴並無二致，但他們對於達成目標的「路徑」—是否遵循了恰當的法律程序，是否給予了下級法院應有的尊重—有著更為嚴格的考量。因此，我們看到，最高法院在處理來自第五巡迴的案件時，時常不是直接推翻其實質結論，而是以程序瑕疵為由，將其發回重審。這在意識形態一致的兩級法院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張力。
第五巡迴上訴法院的故事，是美國司法體系在當前政治極化環境下演變的一個縮影。法官任命程序的政治化，與訴訟策略的戰術化相互結合，共同將這個法院，推向了全國法律辯論的最前沿。它所引發的，不僅僅是對單一案件結果的爭議，更是對美國法律體系統一性與可預測性的根本性挑戰。當一個國家的法律，其內容會因案件在哪個地理區域被提起而產生巨大差異時，這無疑是弗拉德克教授所警告的—通往「混亂」的途徑。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One Court Is Pushing the Supreme Court to the Right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one-court-is-pushing-the-supreme-court-to-the-right
The New York Times: The In-Your-Face Court That Is Setting the Right’s Agenda
https://www.nytimes.com/2023/09/24/us/politics/fifth-circuit-court-appeals-conservative.html
Stephen Vladeck, "The Shadow Docket": The Fifth Circuit's War Against the Administrative State
https://stevenvlahots.substack.com/p/the-fifth-circuits-war-against-the
Associated Press (AP): A conservative US appeals court is moving the country’s legal battles further to the right
https://apnews.com/article/supreme-court-appeals-conservative-judges-trump-biden-a9792e351f03f56f1837ff292e76d994
SCOTUSblog: The Fifth Circuit, the Supreme Court, and the future of the administrative state
https://www.scotusblog.com/2023/10/the-fifth-circuit-the-supreme-court-and-the-future-of-the-administrative-state/
U.S. Courts: About the U.S. Courts of Appeals
https://www.uscourts.gov/about-federal-courts/court-role-and-structure/courts-appeals
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 Trump’s Transformation of the Federal Judiciary
https://www.brennancenter.org/our-work/research-reports/trumps-transformation-federal-judici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