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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格的風景:台灣國旅崩壞實錄》

-終章-我們,以及我們往後

集體創造的廢墟之上,尋找重建的可能

· 《失格的風景:台灣國旅崩壞實錄》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一份診斷書的終結,卻非病症的終結。

本系列報導《失格的風景:台灣國旅崩壞實錄》,從序章「文化迷失診斷書」出發 ,並歷經八個章節,對台灣國旅的系統性崩壞,進行了一次殘酷的病理切片。

我們見證了從老街到文創園區,那扼殺地方靈魂的「美學怠惰」 ;
我們剖析了以女性身體為祭品,那飲鴆止渴的「情慾鴉片」 ;
我們走過了被修成空殼的歷史場域、被掠奪的信任、被癱瘓的交通、被剝削的勞動者,
以及最終,被社群媒體謀殺的、旅行的意義。

這八大病灶,並非獨立的腫瘤,而是一套相互滋養、盤根錯節的癌細胞,共同侵蝕著這片土地的文化肌理與觀光未來。

本終章旨在將所有診斷的線索匯集,提出一個最根本的提問:這一切崩壞的根源,究竟為何?

答案,或許比任何單一的政策失靈或商業貪婪,都更令人不安。線索紛紛指向一種深層的、集體性的「文化失憶」與「價值中空」。當一個社會失去了定義自身「美好生活」的想像力,便會瘋狂地、笨拙地去複製他人的成功樣板;當一個社會不再相信其文化內涵本身具有魅力,便會本能地訴諸最廉價的感官刺激;當短期的KPI數字,取代了長遠的人文價值經營,成為衡量一切的唯一標準時,所有的沉淪,便都有了最正當的理由。

本文將不再贅述病徵,而是直面病因。從政府那以流量為圭臬的數位行銷,到資方那侮辱專業的低薪囚籠;從風景區公共空間的私有化癌變,到消費者自身在打卡文化中的沉溺,我們每一個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成為了這片失格風景的共同創造者。

這趟診斷之旅的終點,Lia拒絕提供任何廉價的樂觀或速成的解方。因為在承認我們共同的失敗之前,任何關於重建的討論,都只是另一場虛偽的表演。

唯一的出路,始於最痛苦的自省:我們是否還擁有能力,去重新想像一趟發生在自己土地上的、值得被尊敬的旅程?這份終章,是為了一次更健全的重新啟程,而發出的最後、也最沉重的詰問。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這趟診斷之旅來到終點,回望身後,是由八個章節所共同勾勒出的一片滿目瘡痍的精神地景。

我們看見了被「複製貼上」所統治的審美觀,在那裡,從北到南的每一條老街,都播放著同樣的音樂,販售著同樣的義烏童玩與夜市小吃 。

我們見證了信仰與競技的雙重褻瀆,在那裡,廟堂的神聖與賽場的激情,都被化約為對女性身體的失控凝視,成為一劑用以掩蓋內容空洞的「情慾鴉片」 。

我們走過了那些被掏空記憶的歷史建物,它們被修復成嶄新的、沒有靈魂的商業軀殼;

我們經歷了那場名為「盤子」的信任戰爭,每一次消費都像一場與貪婪的對賭;

我們目睹了遊客如何從被款待的「客人」,淪為被算計的「獵物」;

我們親身感受了那被癱瘓的旅程,在無盡的車流與被侵佔的公共空間中,消磨掉所有對美景的嚮往。

我們聽見了服務業基層那無聲的吶喊,他們的專業與尊嚴,在系統性的低薪剝削中燃燒殆盡;

最終,我們看見了旅行的意義本身,如何在「為打卡而生,因流量而死」的數位狂潮中,被壓縮為一張張空洞的照片,一場向外展示的符號競賽。

起初,我們以為這些只是散落各處的個案,是單一的、可以被切割處理的病徵。
然而,當診斷逐一深入,一幅更為駭人的圖像浮現:這八大病灶並非獨立存在,它們是同一棵文化枯樹上,長出的八種不同形態的毒果。它們的根,早已在土壤深處,緊密地纏繞在一起,共同吸取著這片土地的養分,導致了一場全面的、系統性的文化失調。

失憶的島嶼,空洞的靈魂

這一切崩壞的總病根,究竟為何?在完成了所有外部診斷之後,我們必須將探針,刺向我們集體心靈的最深處。

答案,或許是一種我們最不願承認的狀態:文化自信的全面喪失。

一個失去自信的社會,會展現出兩種最顯著的病徵。其一,是瘋狂的「模仿」。因為不相信自己的歷史、美學與生活方式本身具有吸引力,所以我們系統性地複製所有看似成功的外部樣板。我們複製日本的鳥居、歐洲的城堡、希臘的藍白小鎮,卻從未深思這些符號在其原生文化中的深刻意涵。我們將文創園區打造成風格化的購物中心 ,因為那是資本主義最成熟、最安全的商業模式。這種「美學怠惰」,本質上是一種「思想上的怠惰」,是我們放棄了從自身文化中,提煉獨特價值體系的艱鉅任務。

其二,是極度的「淺薄化」。因為不相信深刻的文化論述能被當代市場所接受,所以我們本能地訴諸最原始、最廉價的感官刺激。我們用暴露的身體,去填補宗教儀式的神聖空缺,去置換體育競技的專業內核 。我們用煙火、燈光秀、演唱會,去掩蓋地方節慶的文化空白。我們將政府的觀光行銷,變成一場對社群媒體演算法的卑微討好,將所有複雜的在地脈絡,簡化為一張張適合打卡的「懶人包」。這種操作的潛台詞是:我們不相信自己的故事,能夠吸引任何人。

這份不自信,最終導致了一種致命的「價值中空」。我們似乎失去了定義「何謂一趟美好旅行」的能力。當業者、政府乃至遊客自身,都將「拍照上傳」視為旅行的核心KPI時,整個產業鏈自然會全力生產那些最適合拍照的空洞景點。當「CP值」成為衡量一切的唯一標尺時,業者便會不計代價地壓縮那些無法被量化的、隱性的文化與人力成本。當「人次」與「流量」成為評斷政績的唯一數據時,政府便會毫無懸念地將資源,投入到那些能快速聚集人潮的淺碟活動中。

你我共同創造了一個巨大的負面循環。

在這個循環裡,沒有人是真正的贏家,只有一片共同沉淪的、失格的國旅風景。

在一片廢墟之上,拒絕廉價的希望

身為一名長期記錄城市政策的獨立撰稿人,這趟診斷之旅,是一場極其痛苦的內心折磨。

每一次將台灣的現狀,與那些將導覽員視為知識傳遞者、將歷史保存視為神聖使命的國家對比時,所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落差,更是一種深沉的、身為局中人的無力與悲哀。

我們並非沒有資源,而是將資源,用在了最錯誤的地方。我們耗費鉅額預算,去補貼一個早已失信的旅宿市場、一個缺乏有效監管的運輸產業,卻吝於為那些燃燒熱情的文史工作者、為那些真正守護著地方記憶的長者,提供一份有尊嚴的薪資。我們擁有頂尖的學術人才,卻任由他們的研究成果被鎖在象牙塔內,而讓我們的古蹟,交由缺乏專業訓練的志工,去講述那些早已失真的故事。

這份診斷書,無法在結尾提供任何廉價的樂觀或速成的解方。

因為在一個系統性的崩壞面前,任何單一的「解決方案」,都只是自欺欺人。在我們徹底承認,這片失格的風景,是我們所有人—從失能的政府、貪婪的資方,到在淺薄文化中隨波逐流的我們自身—共同創造的失敗作品之前,任何關於「重建」的討論,都毫無意義。

唯一的出路,始於一個最根本的選擇。

我們必須選擇,是繼續在這條追求廉價、速成、可複製的道路上,加速奔向一個萬物皆可取代的、無聊的未來;
還是願意選擇一條更艱難的道路—一條重新學習如何尊重專業、如何挖掘在地、如何為無形的文化價值定價,並願意為此支付真實成本的道路。

這份診斷,是為了讓下一次的啟程,不再是逃離,而是歸來。
但「歸來」並不會自動發生。它需要一場從上到下的、徹底的價值觀革命。

要送上審判台的,將是這座島嶼上每一個手握權力、資本與選票的人:

我們期望在自己的土地上,究竟看見什麼樣的風景?

我們又願意為那樣的風景,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決定這份診斷,究竟是一篇寫給過去的墓誌銘,還是一封寄往未來的處方箋。

後記

Lia 的呆頭感悟

風景依舊,人心何在?

當完成這部長達十個篇章的專題文章,落下最後一個句點時,窗外的天色正從墨藍轉為魚肚白。

Lia 坐在好窄的寫作室,闔上筆記型電腦,整理著數百頁的手寫資料時,卻被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疲憊感襲擾。

這趟旅程,不像過去任何一次的城市政策調查,它沒有帶來發現新大陸的喜悅,反而更像一場漫長的、對至親的病理解剖。每一個被記錄下來的失格與崩壞,都像是在自己的皮膚上,劃下一道新的傷口。

這片風景,是如此的令人失望。

然而,在撰寫這份專迪的過程中,每當筆尖因憤怒而顫抖,或因絕望而凝滯時,總有一些記憶會浮現,如暗夜中的微光,提醒著我,在這片被系統性失溫所凍傷的土地上,依然有著拒絕結冰的暖流。

那些記憶,是在這趟文字之旅中,刻意為自己尋找的、用以對抗絕望的解藥。

我想起在花東縱谷深處的那間民宿。主人是一位曬得黝黑、話語不多的中年男人。
他的民宿沒有氣派的裝潢,沒有時下流行的網美設施,房間裡,甚至固執地不安裝電視。起初,我以為這是一種商業上的懶惰,直到入夜後,他邀請所有住客到庭院裡,關掉所有燈光。在沒有光害的山谷中,星空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展現在我們眼前。

他說:「電視能給你們的,這裡的天空都能給,而且是現場直播。」

清晨,他帶著我們走進還沾著露水的林道,教我們聽鳥鳴,教我們辨認昭和草與龍葵。
在他的世界裡,觀光不是一門生意,而是一場關於「分享」的獻禮。他想分享的,是他所珍愛的、這片土地最真實的樣貌。他卸下獵人的外衣,此刻他是一位驕傲的自然主人。

我又想起在台南那條窄巷裡的年輕主廚。他的餐廳,小到幾乎會與之錯身。
在那裡,我嚐到了一道即將失傳的辦桌菜。他說,為了復刻這道菜,他花了數個月的時間,去拜訪那些早已退休的「總鋪師」,像個學徒一樣,重新學習那些不被記載於食譜中、只存在於老師傅記憶裡的細節。他的料理,沒有浮誇的盤飾,卻有著一種撼動人心的、關於時間的厚度。我問他,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值得嗎?
他靦腆地笑著說:「有些味道,如果我們這一代不把它留下來,就真的消失了。」

在他的身上,看見了那份拒絕「CP值」綁架的、屬於創作者的頑固與溫柔。追求的,不是利益的最大化,而是價值。

我也無法忘記,在北投溫泉路旁,那位年過七旬的文史導覽員。
他駝著背,步伐緩慢,聲音沙啞,卻能清晰地說出每一棟老宅背後,那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家族故事。那天下午,跟著他走覽的只有我一人。沒有麥克風,沒有導覽旗,只有我們兩人的腳步聲,與他那被時光浸潤過的嗓音。

結束時,Lia 按「行情」要付給他導覽費,他卻揮揮手拒絕了。

他說:「小姐,能有年輕人還願意聽這些老故事,我就很歡喜了,念了一輩子歷史也值得了。」
在那一刻,Lia 理解到,對爺爺而言,他不是導覽員,而是一種身負使命,一種不讓歷史記憶斷根的、溫柔的抵抗軍。

這些人,以及更多像他們一樣,散落在島嶼各個角落的堅持者,他們從未出現在政府的觀光行銷懶人包裡,他們的臉孔,也上不了社群媒體的熱門推薦。

他們只是沉默地、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一趟旅程中,那些最珍貴、最核心的事物。

他們讓我看見,真正的主人,是如何款待客人的;
他們讓我看見,真正的旅人,是如何在一趟旅程中,找到安放自己靈魂的角落;
他們也讓我看見,一個真正熱愛鄉土的人,是如何將文史傳承視為自己一生的職責。

而這,不正是我們對於觀光與旅行,最樸素也最難能可貴的殷殷期盼嗎?

只是,這些微光,終究太過稀少,太過分散。他們的堅持,反射出的,是整個大環境的荒謬與惡意。

於是,這趟旅程的終點,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最沉重的問號。

Lia 常常在旅途的盡頭,獨自面對著台灣的山河與海川,心中反覆地問著自己:

這片風景,依舊如此壯麗,亙古不變。

但身處其中的我們,那份應有的、與風景相稱的人心,又在何方?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它是一盞燭火,我們每一個人的選擇都將遮映出不同的剪影。
它是一份未完成的考卷,遞交到我們這一代人的手中。
而我們的每一個決定—無論是作為經營者、旅人,還是政策的制定者—都將共同寫下這片土地,下一章的風景。

願我們,終能不負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