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4月下旬，在聯合國世界糧食計畫署（World Food Programme）發布報告，將北韓列為因COVID-19疫情可能面臨糧食短缺風險的國家後不久，一位名為「Un A」的YouTube播主發布了一段影片，帶領觀眾走進平壤一家貨品齊全的超市，以流利的英語反駁外界的擔憂。此事件並非孤例，而是標誌著北韓對外宣傳策略的一次根本性轉變。長期以來，北韓的官方宣傳以其強硬、軍事化且充滿敵意的風格著稱－例如聲色俱厲的新聞播報員、歌頌領導人與展示飛彈的影片。然而，自2019年前後開始，一批風格迥異的YouTube頻道，如「Echo of Truth」與「New DPRK」，開始進入國際視野。這些頻道的主角，是以Un A為代表的年輕、現代的平壤居民，他們透過Vlog（影像部落格）的形式，向世界展示一個與主流印象截然不同的北韓。
這些影片刻意避開了敏感的政治與軍事議題，轉而聚焦於平壤市民看似無憂的日常生活：品嚐街頭小吃、在遊樂園玩耍、在現代化的健身房運動，或是在新落成的公寓裡介紹家居生活。影片的製作品質，巧妙地介於專業與業餘之間，包含手持攝影機的晃動，甚至是NG片段（bloopers），旨在營造一種親切、真實且未經修飾的感覺，藉此拉近與國際觀眾的距離。其核心目標，是重塑北韓的國際形象，從一個好戰的「麻煩製造者」，轉變為一個擁有正常生活的、值得被理解的國家。這種策略旨在軟化國際輿論，為其在外交、經濟制裁等議題上，創造更有利的外部環境。
儘管這些頻道的確切運營者身份難以獨立核實，但研究北韓媒體的分析人士普遍認為，在一個網路受到嚴格管制的國家，若無官方的批准與支持，此類頻道的存在是無法想像的。其運作模式，被認為深受中國對外宣傳手法的啟發。北京方面早已純熟地運用社交媒體與外籍網紅，來美化其國內形象並推廣其官方立場。北韓正是在借鑑此一模式，試圖在21世紀的資訊環境中，發動一場更為細膩的輿論引導戰。這些Vlog不僅僅是生活片段的展示，更是一種精準的議題管理工具。它們經常針對西方媒體的具體報導，進行直接或間接的回應，試圖在觀眾心中植入一絲懷疑－「或許你所聽到的關於北韓的一切，不完全是真的」。這種柔性的敘事方式，對比傳統的硬性宣傳，可能更具穿透力，也為外界理解這個孤立國度，帶來了新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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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人們想起北韓的對外宣傳時，腦海中浮現的，往往是那幅在金日成廣場上舉行的、整齊劃一的盛大閱兵典禮。士兵們邁著正步，導彈車輛緩緩駛過，背景是慷慨激昂的軍樂，以及主播用鏗鏘有力的語調播報的官方訊息。這是一種展示力量、強調紀律與敵我分明的、屬於20世紀的宣傳美學。然而，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一個數位化的螢幕上，一位年輕女性正對著鏡頭，用流利的英語笑著說：「這是我一週中最喜歡的一天，是我的休息日。」她叫Un A，她所呈現的，是另一個版本的平壤故事－一個有著冰淇淋、慢跑與遊樂園的，看似與世界同步的都會生活。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影像，標示著北韓對外宣傳機器一次深刻的自我演化。
新面孔與新語言：「平壤生活」的精心呈現
自2019年左右起，以「Echo of Truth」和「New DPRK」等頻道為代表的一批YouTube帳號，開始系統性地向國際觀眾推送內容。這些頻道的主角，不再是身穿軍裝的將領或表情嚴肅的官員，而是一群能以流利外語（主要是英語，部分影片配有中文或法文字幕）與外界溝通的年輕人。他們以時下全球流行的Vlog形式，紀錄並分享他們在平壤的日常生活。
在這些影片中，觀眾可以看到Un A在裝修現代的百貨公司裡，向鏡頭展示琳瑯滿目的商品，證明物資充裕；可以看到另一位播主帶著孩子在新落成的戲水公園裡玩耍，呈現家庭生活的溫馨；還可以跟隨他們的腳步，探索平壤的文娛設施、餐廳與街景。影片的拍攝手法刻意模仿了西方YouTuber的風格，使用大量第一人稱視角，語氣輕鬆，並穿插生活化的對白與互動。這種非官方、個人化的敘事口吻，旨在打破外界對於北韓社會單一、刻板的印象，建構一種「眼見為憑」的真實感。其傳達的潛台詞是：平壤並非一座灰暗的勞改營，而是一個充滿活力與歡笑的現代都市。
戰略目標的轉變：從威懾到說服
這場宣傳風格的轉變，其背後是北韓對外戰略目標的一次重要調整。傳統的、以軍事為核心的宣傳，其主要功能是「威懾」。它透過展示強大的軍事實力，向美國、南韓等被其定義為敵對勢力的國家，傳遞一種「不可輕易招惹」的信號。這種宣傳的受眾，主要是外國的政府、軍方與情報分析單位。
而新一代的Vlog宣傳，其功能則轉向了「說服」。它的目標受眾，是外國的普通公眾。北韓的決策者似乎意識到，在一個全球化的資訊時代，單純的武力展示並不足以改善其在國際社會中被孤立的處境。持續的負面形象，是國際社會對其施加嚴厲經濟制裁的重要民意基礎。因此，透過軟化其國家形象，主動塑造一個更為親切、平和的樣貌，有助於削弱國際制裁的合法性，並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外國的公眾輿論，進而對各國政府的對朝政策產生間接的壓力。這是一場更為長期的、旨在爭取人心的輿論戰。
精準反擊：針對性的議題管理
這些看似隨性的生活Vlog，其內容的選擇絕非偶然，而是帶有高度的針對性。它們構成了一套靈活且反應迅速的議題管理系統，專門用以反制西方媒體對北韓的負面報導。
最典型的案例，便是圍繞COVID-19疫情期間北韓狀況的攻防。當國際組織與外國媒體引述情資，質疑北韓因邊境封鎖而面臨嚴重的糧食與經濟困難時，這些YouTube頻道便會迅速推出相應的「澄清」影片。例如，在世界糧食計畫署發出警告後，Un A的超市之旅影片，其核心訊息就是「我們的商店貨物充足，足以滿足人民需求」。當有報導稱北韓物價飛漲時，播主便會走上街頭，隨機（或看似隨機地）採訪購物民眾，讓他們親口對著鏡頭說「物價很穩定」。
在疫情本身的問題上，北韓官方媒體曾反覆宣稱國內「零感染」，這一說法廣受外界質疑。而這些Vlog則從另一個側面為官方立場提供佐證。影片中，Un A解釋了北韓之所以能成功防疫，是因為「我們敬愛的最高領導者從一開始就預見了一切」，並讚揚了國家高效的衛生體系。這種將政治宣傳巧妙融入生活化場景的敘事方式，比起官方媒體生硬的口號，顯然更容易被不具備專業背景的普通觀眾所接受。它不再是直接的辯論，而是試圖用一個精心構建的「替代現實」，來稀釋、甚至消解外界的批評。
借鏡與演化：中國模式的影響
北韓在對外宣傳上的這一系列創新，並非憑空而來。分析人士指出，其背後有著清晰的「中國模式」的影子。在過去十餘年間，中國已發展出一套成熟的、利用社交媒體影響國際輿論的策略。這套策略包括資助立場親北京的外籍網紅，讓他們在YouTube、X（前Twitter）等平台上，以獨立創作者的身份，發布讚揚中國發展、反駁西方批評的內容。同時，中國的官方媒體，如新華社和中國環球電視網（CGTN），也大量開設包裝成個人帳號的社群媒體帳戶，以更具親和力的方式進行宣傳。
北韓的Vlog策略，幾乎是這一模式的翻版。對於網路基礎設施相對落後、且受到嚴格管制的北韓而言，直接參考並模仿在相似政治體制下取得成功的中國經驗，是一條顯而易見的捷徑。透過觀察中國社交網路上哪些內容和形式最受歡迎，北韓的宣傳機構得以快速掌握製作能吸引國際觀眾的影片的竅門。
從閱兵式到Vlog的轉變，並非意味著北韓放棄了其強硬的立場，而是其宣傳工具箱的一次重要擴充。這顯示出平壤的領導層正以一種更為務實和靈活的姿態，來應對21世紀的全球資訊環境。雖然這些Vlog的觀看人數與主流媒體相比仍然有限，但它們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尤其是在年輕一代的觀眾中。這場以柔克剛的形象重塑戰役，其長期效果仍有待觀察，但它無疑已為外界理解這個神秘國度的方式，增添了新的複雜性與挑戰。
資料來源
38 North: North Korea’s 21st Century Propaganda Has Arrived
https://www.38north.org/2020/08/mwilliams082020/
Reuters: In a season of lockdowns, North Korea offers upbeat YouTube view of life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northkorea-propaganda-youtube/in-a-season-of-lockdowns-north-korea-offers-upbeat-youtube-view-of-life-idUSKCN25A0EI/
The Guardian: North Korean YouTuber Un A offers glimpse of life in Pyongyang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aug/13/north-korean-youtuber-un-a-offers-glimpse-of-life-in-pyongyang
NK News: North Korean propaganda on YouTube is getting more personal and vlog-like
https://www.nknews.org/2020/05/north-korean-propaganda-on-youtube-is-getting-more-personal-and-vlog-like/
BBC News: North Korea's YouTube influencers: Luring the world with vlog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53881333
The Diplomat: North Korea’s Surprising YouTube Vlogger
https://thediplomat.com/2020/06/north-koreas-surprising-youtube-vlogger/
Associated Press: N. Korean YouTubers focused on fun, not famine or nukes
https://apnews.com/article/north-korea-kim-jong-un-media-social-media-south-korea-2c2da225a07c4b72449080c102a9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