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3月13日，美國眾議院以壓倒性多數通過了一項法案，要求中國科技公司字節跳動（ByteDance）在六個月內剝離其廣受歡迎的短影音應用程式TikTok的美國業務，否則將在美國面臨全面禁令。此舉標誌著中美兩國在科技領域的競爭，已從硬體的晶片與通訊設備，正式延伸至軟體、數據與文化影響力的核心地帶。這項法案不僅在美國國內引發了關於言論自由、國家安全與數位主權的激烈辯論，也為全球數位治理的未來，投下了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變數。
美國立法者推動此法案的核心動機，源於兩項無法輕易化解的國家安全憂慮。其一，是數據安全的風險。依據中國的《國家情報法》，任何中國企業都有義務配合國家情報工作。美方擔憂，北京當局可能藉此強迫字節跳動交出其所掌握的1.7億美國用戶的敏感數據。其二，是演算法操控的風險。美方認為，中國政府有能力透過影響TikTok的推薦演算法，向美國用戶推送政治宣傳或虛假訊息，從而干預輿論與選舉。儘管TikTok一再強調其數據儲存於美國，且從未也不會與中國政府分享數據，但在地緣政治互不信任的背景下，這些保證顯然未能說服華盛頓的決策者。
印度的先例，為理解美國的行動提供了重要參照。2020年，印度在中印邊境爆發致命衝突後，以國家安全為由，迅速透過行政命令禁用了TikTok及數十款中國應用程式。此舉顯示，在戰略競爭的邏輯下，一個被視為由對手國家控制的、能深入影響本國社會的數位平台，其存在本身就可能被定義為一種安全威脅。
然而，在美國實施禁令的技術與法律障礙遠高於印度。技術上，禁令將要求蘋果（Apple）與谷歌（Google）等應用程式商店下架TikTok並停止更新，同時要求網路服務供應商封鎖其IP位址，但用戶仍可能透過虛擬私人網路（VPN）繞過限制。法律上，此法案必將面臨基於《第一修正案》言論自由權的嚴峻司法挑戰。這場圍繞TikTok的強制剝離法案，實質上已演變為一場關於民主開放社會，應如何應對來自專制國家數位工具挑戰的深刻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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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我們的時代，文化與政治的交鋒，已不再僅僅發生於現實世界的廣場或議會廳。它正以一種更為彌散、也更為個人化的方式，在我們每個人的掌上螢幕中悄然上演。TikTok，這個以其充滿活力的短影音、創意無限的舞蹈挑戰和撫慰人心的生活片段，編織起全球數億人日常數位生活的應用程式，如今正發現自己被推上了一場地緣政治風暴的中心。
2024年3月13日，美國眾議院以352票對65票的懸殊比例，通過了《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控制應用程式侵害法案》。法案的條文清晰而決絕：TikTok的母公司—總部位於北京的字節跳動，必須在六個月內出售其在美國的業務，否則，這款擁有1.7億美國用戶的應用程式，將從各大應用程式商店中消失。
作為一名長期觀察國際權力動態與科技政策演變的撰稿人，我深知，這項法案的意義遠不止於一款社交軟體的商業命運。它是一份清晰的戰略宣言，標誌著美國的國家安全思維，已正式將軟體平台與數據流動，納入與傳統軍事、經濟同等重要的考量維度。這場被媒體稱為「TikTok圍城」的立法行動，其背後反映的，是兩個大國之間日益加深的互不信任，以及一個開放社會在面對新型態挑戰時，所陷入的深刻困境。
印度的前車之鑑
要理解華盛頓今日的決心，我們必須將目光投向四年前的另一場數位驅逐行動。2020年，印度曾是TikTok在全球最大的市場，擁有超過2億用戶。然而，當年6月，在中印兩國於喜馬拉雅山區爆發致命的邊境衝突，導致20名印度士兵喪生後，新德里當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宣布禁用TikTok及其他58款中國應用程式。
當時，印度政府給出的理由是，這些應用程式「從事有損印度主權與完整、國防、國家安全和公共秩序的活動」。印度國家安全機構認為，TikTok不僅僅是一個娛樂門戶，它更是一個潛在的影響力工具，能讓中國政府藉此塑造印度年輕人的思想，並獲取大量的用戶數據。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分析，印度的行動，是一次典型的、在實體衝突後向數位領域延伸的反制。它確立了一項重要的先例：當一個國家認定某個由戰略對手控制的數位平台，對其國家安全構成威脅時，它可以採取果斷的行政手段將其排除出境。印度此舉，向世界展示了「數位主權」在21世紀國家安全概念中的核心地位。然而，印度透過一紙行政命令便可完成的禁令，在美國這樣一個有著深厚司法審查傳統和憲法保護的國家，卻需要經歷一場更為複雜和漫長的法律與政治鬥爭。
數據與演算法，不可化解的深層憂慮
美國立法者對TikTok的疑慮，與印度如出一轍，主要集中在兩個相互關聯的層面：數據安全與演算法影響。
首先是數據安全問題。儘管TikTok一再強調，其美國用戶的數據儲存在位於美國和新加坡的伺服器上，並由美國的團隊管理，但其母公司字節跳動的中國背景，始終是華盛頓決策者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美國情報界普遍認為，根據中國2017年頒布的《國家情報法》，任何組織和公民都應當依法支持、協助和配合國家情報工作。這意味著，理論上，北京當局可以強迫字節跳動交出其全球任何地方的數據。對美國而言，讓一個戰略競爭對手，有潛力獲取1.7億美國人的個人偏好、社交網絡、地理位置等海量數據，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接受的國安漏洞。
其次是更為微妙的演算法影響問題。TikTok的核心競爭力，在於其高度個人化、令人沉迷的內容推薦演算法。這個演算法決定了用戶會看到什麼、不會看到什麼。美國的擔憂在於，中國政府可能透過影響這個演算法的黑盒子，來進行政治宣傳。例如，它可以放大親北京的觀點，壓制對中國政府的批評，甚至在美國選舉期間，散播分裂性的虛假訊息。在眾議院的聽證會上，議員們反覆就此質詢TikTok執行長周受資，儘管周受資堅決否認，但這種基於演算法的潛在影響力，因其隱蔽性和規模性，成為了立法者最擔憂的「特洛伊木馬」。
禁令的執行，一場技術與法律的迷宮
倘若法案最終成為法律，美國政府將如何從技術上執行一場針對億萬級用戶應用程式的禁令？這在美國歷史上尚無先例。根據法案的設計，執行將分為幾個層面：
應用程式商店封鎖：蘋果的App Store和谷歌的Google Play等平台，將被法律禁止提供TikTok的下載服務或後續的軟體更新。
軟體功能衰退：對於手機上已安裝TikTok的用戶，政府無法強制其刪除。但由於無法獲得更新，應用程式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越來越多的漏洞（bugs），安全性下降，並最終因無法適應操作系統的升級而變得無法使用。
網路接入限制：法案還將要求網路託管（Web hosting）服務商，封鎖TikTok的IP位址，使其無法透過瀏覽器訪問。
然而，即便是如此全面的封鎖，也並非天衣無縫。用戶，特別是技術嫻熟的年輕一代，很可能嘗試使用虛擬私人網路（VPN）來規避禁令。VPN可以偽裝用戶的地理位置，使其看起來像是從另一個國家（例如加拿大）訪問網路，從而繼續使用TikTok。
比技術挑戰更為嚴峻的，是法律上的障礙。2020年，時任總統川普曾試圖以行政命令的方式禁用TikTok，但被聯邦法院以超越總統權限、並可能侵犯公民言論自由為由予以阻止。此次國會立法的方式，在法律基礎上更為穩固，但幾乎可以肯定，一旦法案簽署生效，TikTok將立即提起訴訟，主張該法案違反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所保障的言論自由權。
批評者認為，政府不能僅僅因為擔心某個平台「可能」被用於不當目的，就剝奪數百萬美國人使用該平台進行自我表達的權利。他們指出，臉書（Facebook）、YouTube等美國本土的社交媒體，同樣在數據收集和訊息傳播方面存在巨大爭議。因此，針對TikTok的禁令，被視為一種歧視性的、治標不治本的做法。這場即將到來的法律戰，其判決結果將對未來美國政府如何監管社交媒體，產生劃時代的影響。
在開放與安全之間，一個時代的抉擇
《TikTok剝離法案》在眾議院的順利通過，以及拜登總統表示將會簽署的立場，顯示華盛頓的兩黨在應對中國科技挑戰的問題上，已經形成了高度共識。然而，法案在參議院的前景仍不明朗，一些參議員對其可能引發的言論自由爭議，以及對數百萬依賴該平台為生的小企業主的衝擊，表達了審慎的態度。
與此同時，中國政府已明確表示，反對任何強制出售TikTok的行為，並暗示將動用出口管制法律，阻止其核心演算法技術的轉讓。這使得字節跳動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即便它願意出售，也可能無法獲得北京的批准。
這場圍繞TikTok的鬥爭，已遠遠超出了商業和科技的範疇。它是一場關於價值觀、治理模式和未來數位世界秩序的深刻碰撞。它迫使像美國這樣的開放社會，去直面一個困難的問題：在一個全球互聯的時代，當一個來自專制國家的、極具吸引力的文化產品，成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時，我們應如何劃定自由與安全之間的界線？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而TikTok的命運，將成為這個時代為我們寫下的、最重要的一個註腳。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the U.S. Could Ban TikTok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the-us-could-ban-tiktok/B697410B-0309-4E6D-8D5D-1752D812318B
The New York Times: House Passes Bill to Force TikTok Sale From Chinese Owner or Ban the App
https://www.nytimes.com/2024/03/13/us/politics/tiktok-ban-bill-house.html
Reuters: US House passes bill to give ByteDance 6 months to divest TikTok
https://www.reuters.com/technology/us-house-vote-bill-that-would-give-bytedance-6-months-divest-tiktok-2024-03-13/
Associated Press: The US House has passed a bill that could ban TikTok. Here’s what to know
https://apnews.com/article/tiktok-ban-china-bytedance-congress-d6f54070a9b8359483ed3a8b41724933
BBC News: TikTok: U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passes bill to ban app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68555940
The Guardian: US House passes bill that could lead to nationwide TikTok b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technology/2024/mar/13/tiktok-ban-bill-us-house
Lawfare: The House’s TikTok Bill Is an Important Step Forward
https://www.lawfaremedia.org/article/the-house-s-tiktok-bill-is-an-important-step-forw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