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魔戒二部曲:雙城奇謀/The Lord of the Rings:The Two Towers

當希望的光,僅存於最幽暗的長夜

· 感性推薦-電影-巨幕流螢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2002年12月18日, 美國 / 紐西蘭, New Line Cinema, 彼得·傑克森 (Peter Jackson)

簡述:

盟約已然破碎,九名同伴的足跡,被命運的狂風吹散,在中土大陸的地圖上,劃開三道孤絕的旅程。風,從迷霧山脈的頂峰,一路吹向洛汗的金色平原,它攜帶著戰鼓的隱約回響,與古老邪惡甦醒時的低語。這不是一個關於勝利的故事,甚至不是關於希望的故事。它關於在希望徹底熄滅之前,那段最深沉、最漫長的黑夜。它關於一個靈魂,如何在分崩離析的邊緣,與自身的倒影對峙;關於一個王國,如何在毒藥般的絕望中,忘卻了王冠的重量;關於一座孤獨的堡壘,如何在傾盆的暴雨和十萬敵軍的咆哮聲中,等待一縷永遠不會升起的黎明。這是一首屬於凡人的輓歌,在神話與傳奇的巨大陰影之下,他們用血肉之軀,去抵擋那幾乎已成定局的,宿命的洪流。旅程在此刻分岔,通往的,卻是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幽暗。

風,

吹過中土大陸的每一寸土地,卻再也吹不響那九個同伴的足音。盟約破碎,散落成三段孤獨的旅程,三縷在巨大地圖上,看似無望飄盪的煙。一道目光,望向東方的魔多,那裡,末日火山的陰影,正一日日侵蝕著持戒者的心靈。另一道目光,則追隨著強獸人的足跡,跨越洛汗那廣袤而蒼涼的平原,為了營救被擄走的同伴,也為了尋找一個幾乎已經熄滅的希望。還有兩道目光,迷失在古老的法貢森林,他們仰望著那些沉睡的、會走路的樹木,尚未知曉自己將喚醒一股何等古老而憤怒的力量。

這是一場斷裂。從一個共同的目標,斷裂成無數個體的掙扎。彼得·傑克森的鏡頭,像一位悲憫的史官,它不急於縫合,而是讓我們凝視著這份破碎。凝視著佛羅多·巴金斯獨自攀爬在嶙峋的岩石上,那張曾經純真的臉,被至尊魔戒的重負,蝕刻出不屬於他年齡的疲憊與猜忌。他的身邊,只剩下山姆衛斯·詹吉,那個忠誠的園丁,用最樸實的固執,守護著他那日漸凋零的主人。

他們的旅程,很快便不再只有兩個人。

咕嚕。

他從黑暗中爬出,像一個遺忘了名字的幽靈。他的身體,被歲月與渴望扭曲成一種介於生與死之間的形態。他曾經是史麥戈,一個有著清澈眼眸的哈比人。但那金色的圓環,那「寶貝」,吞噬了他的一切。如今,他只是慾望的化身,是魔戒力量最直觀、最可悲的展現。

他跪在佛羅多面前,那雙巨大而哀傷的眼睛裡,同時映照出一個奴隸的順從,與一個竊賊的貪婪。他引領他們,穿過那片名為「死亡沼澤」的,大地的傷口。泥沼之中,漂浮著過往戰爭中,精靈、人類與半獸人那永不瞑目的臉龐。光影在水面下搖曳,彷彿無數亡魂,正試圖將生者也一同拖入那冰冷的、絕望的深淵。

這片沼澤,何嘗不也是咕嚕的內心世界?一個被過去的罪惡所淹沒,光明與黑暗在其中不斷掙扎、浮沉的戰場。「史麥戈」與「咕嚕」的對話,是整部電影中最令人不寒而慄的獨白。一個分裂的靈魂,在鏡頭前,赤裸地自我辯駁,自我憎恨。

「我們都想要它。」

「不!主人是我的朋友。」

「你沒有朋友。」

佛羅多看著他,眼神複雜。那不僅僅是憐憫,更是一種深沉的恐懼。他在咕嚕的身上,看見了自己可能的未來。他看見了魔戒的終點,看見了一個被徹底異化的,空洞的軀殼。這條通往魔多的路,不僅是地理上的長征,更是一場走向內心深淵的,緩慢的沉淪。而山姆,他不懂得那些複雜的心理搏鬥,他只看見危險。他質樸的懷疑,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佛羅多內心那不願承認的動搖。信任與背叛,憐憫與戒備,三個人的旅程,被拉扯成一根脆弱而緊繃的弦。

另一邊的風,是肅殺的。

亞拉岡、勒苟拉斯與金靂,三位不同種族的追跡者,奔跑在洛汗那被風蝕刻的土地上。他們的奔跑,是一種與時間的競賽,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持。強獸人那沉重的、印在泥土上的足跡,是他們唯一的指引。

這片土地,正在死去。

洛汗的國王,希優頓,曾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但如今,他枯坐於伊多拉斯那昏暗的黃金宮殿中,如同一具被抽乾了靈魂的木偶。他的皮膚蒼白,眼神渾濁,時間,在他的身上,彷彿被惡意地加速了。他的耳邊,縈繞著葛力馬·巧言那毒蛇般的低語。

葛力馬,他不是一個戰士,甚至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惡棍。他是一種更陰沉、更具滲透性的邪惡。他是絕望本身。他將懷疑、恐懼與無力感,化作一句句輕柔的話語,像毒藥一樣,日復一日地,注入國王的心靈。他讓國王相信,自己已經衰老,世界已經沒有希望,任何抵抗,都只是徒勞的、愚蠢的掙扎。

於是,整個王國,都隨之陷入了沉沉的暮氣。旗幟在風中哀鳴,人民的臉上,刻著與國王如出一轍的,茫然與空洞。伊歐玟,國王的姪女,她有著一顆渴望榮耀與戰鬥的心,卻被囚禁在這座巨大的、名為「絕望」的牢籠裡。她的眼中,有著一團將要熄滅的火。她望著遠方到來的亞拉岡,那眼神,像一個溺水者,望見了最後一塊浮木。

直到白袍巫師的歸來。

甘道夫,他墜入了摩瑞亞的深淵,與炎魔同歸於盡。但他回來了。不再是那個溫和的灰袍甘道夫,而是晉升為白袍,帶著更強大的力量,與更決絕的意志。他的歸來,像一道劃破長夜的閃電。

他走進那座被黑暗籠罩的宮殿。葛力馬的讒言,在他的面前,變得蒼白無力。他將手杖指向國王,那不是一場傳統的戰鬥,那是一場意志的驅逐。他要驅逐的,不是葛力馬這個人,而是他所代表的,那份足以摧毀一切的,名為「絕望」的毒素。

當薩魯曼的意志,被從希優頓的體內硬生生剝離時,國王那蒼老的臉,重新恢復了血色與光彩。他挺直了佝僂的脊背,握住了那柄幾乎被遺忘的王者之劍。

「你的法力,對我無效了。」

那一刻,甦醒的,不僅僅是一個國王,而是一個王國的靈魂。

然而,甦醒,也意味著必須直面那殘酷的現實。

艾辛格,薩魯曼的高塔歐散克,已經不再是智慧的象徵。它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冒著黑煙的戰爭工廠。大地被開膛破肚,森林被焚燒,無數的熔爐,日夜不休地,孕育著強獸人的軍隊。薩魯曼,這位曾經的智者,背叛了他的使命。他認為,中土世界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與那絕對的邪惡結盟。他的墮落,源於一種理智的傲慢,一種對凡人意志的徹底輕蔑。

「對抗他,是沒有希望的。」

這句話,是他與甘道夫決裂的根源。

戰爭,已不可避免。

十萬強獸人,如同一股黑色的、勢不可擋的洪流,湧向洛汗最後的避難所—聖盔谷。

聖盔谷。

一座建造在山壁之中的古老要塞。它雄偉,堅固,卻也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希優頓王帶領著他的人民,退守於此。但那不是一支軍隊,那是一群被恐懼攫住了心靈的平民。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是尚未成年的男孩,他們顫抖著,拿起刀劍,穿上不合身的盔甲。他們是牧人,是農夫,不是戰士。

那個夜晚,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城牆,也澆灌著每一個人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

亞拉岡看著那些臉龐,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巨大的悲憫。他知道,這一戰,兇多吉少。

鏡頭緩緩掃過那些躲在避難所裡的女人與孩子,她們的眼神,是通往這場戰爭最深處的窗戶。恐懼,祈禱,與那份不知該寄託於何處的,渺茫的期盼。

然後,戰鼓響起。

從山谷的深處,傳來了整齊劃一的、長矛敲擊地面的聲音。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敲擊在守城者脆弱的心臟上。

城牆之外,是望不到邊際的,一片由火炬組成的海洋。

十萬強獸人的嘶吼,匯成了一首龐大的、屬於死亡的交響曲。

戰鬥的開始,是一支孤獨的箭。

一個年邁的守衛,因為過度的緊張,失手射出。

那劃破雨夜的尖嘯,像一個信號,徹底點燃了這場煉獄。

雲梯,攻城槌,還有薩魯曼那足以摧毀城牆的「妖火」。

彼得·傑克森用一種近乎殘酷的、史詩般的筆觸,描繪著這場絕望的圍城戰。他沒有迴避戰爭的血腥與混亂。精靈的優雅,矮人的勇猛,人類的脆弱,都在這場絞肉機般的戰鬥中,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當城牆被炸開缺口時,那股黑色的洪流,便再也無法阻擋。

希望,似乎已經徹底死去。

「到日出時,留心東方。」

這是甘道夫離去時,留給亞拉岡的承諾。

但黎明,是如此的遙遠。黑夜,是如此的漫長。

就在聖盔谷即將陷落的最後一刻,希優頓王,決定發動最後一次,也是最壯烈的一次衝鋒。

他不是為了勝利,而是為了尊嚴。

為了以一個國王的身份,去迎接那不可避免的死亡。

號角響起。

那蒼涼的、穿透雨幕的號角聲,是洛汗最後的悲鳴。

大門敞開,騎兵們,跟隨著他們的國王,衝入了那片絕望的戰場。

然後,光出現了。

在東方的山脊線上,出現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甘道夫,騎著他的白馬影疾,如同一位降臨凡世的神祇。他的身後,是伊歐墨所帶領的,數千名洛汗的騎兵。

陽光,驅散了黑暗。

那從高處奔騰而下的騎兵洪流,像一道神聖的、不可阻擋的浪潮,沖垮了強獸人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陣線。

那不是一場單純的戰術勝利。

那是一個象徵。

是希望,在最不可能的時刻,如約而至。

與此同時,另一種古老的力量,也甦醒了。

梅里與皮聘,在法貢森林裡,遇見了最古老的生物—樹人樹鬍。

樹人,是森林的牧者。他們緩慢,沉穩,從不輕易介入外界的紛爭。

但當他們看到,薩魯曼的半獸人,像對待柴火一樣,焚燒著他們的家園,砍伐著他們的同胞時……

那份積蓄了千年的、屬於自然的憤怒,被徹底點燃了。

樹人的進軍,沒有戰鼓,沒有號角。只有樹木斷裂的巨響,與那份撼動大地的,沉重的腳步聲。

他們湧向艾辛格,用最原始、最純粹的力量,摧毀了薩魯曼的戰爭機器。水壩被摧毀,洪水淹沒了所有的熔爐與地穴。

自然的憤怒,洗滌了工業的罪惡。

一場偉大的勝利。

聖盔谷守住了,艾辛格毀滅了。

然而,鏡頭轉向了另一邊。

在剛鐸的廢墟之都奧斯吉力亞斯,佛羅多與山姆,被法拉墨所俘虜。

在這裡,佛羅多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戒靈。

那無形的、足以讓所有靈魂凍結的恐懼,徹底擊垮了他最後的防線。他幾乎就要戴上那枚戒指。

是山姆。

又是那個平凡的、不起眼的哈比人。

他撲了上去,將佛羅多從懸崖邊拉了回來。

他含著淚,對他那幾乎已經被魔戒所吞噬的主人,說出了那段屬於整個故事的,最溫暖的核心:

「……那些故事,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佛羅多先生,這世上一定存在著某些美好的東西,值得我們奮戰到底。」

法拉墨聽到了。

這位一直活在優秀兄長陰影下的將軍,在這位小小的哈比人身上,看見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純粹的勇氣。

他做出了選擇。

他違抗了父親的命令,放走了佛羅多與山姆。

旅程,必須繼續。

戰爭,贏得了一場戰役,卻遠未結束。

咕嚕,重新贏得了佛羅多的信任,卻在內心深處,對史麥戈,宣判了死刑。他將帶領他們,走進一條他口中「秘密的」道路。

那條路的盡頭,是蜘蛛的巢穴。

薩魯曼被打敗了。

但在魔多,索倫的眼線,已經透過真知晶球,望向了 Pippin。

那座最高的黑暗之塔,正在集結著更龐大的軍隊。

Lia常常在想,這部電影的名字,「The Two Towers」,究竟指的是什麼?

是薩魯曼的歐散克塔,與索倫的巴拉多塔嗎?
或許是。

但或許,它也指涉著每一個靈魂內心的,那兩座高塔。

一座,是代表著希望、堅韌與愛的聖盔谷。
另一座,則是代表著絕望、墮落與猜忌的,內心的巴拉多。

整部電影,就是一場關於這兩座城池的,永恆的戰爭。

它沒有結束在勝利的歡呼中。

它結束在山姆與佛羅多,繼續走向那片黑暗大地的,孤獨的背影裡。

結束在咕嚕那句充滿了惡意的、不祥的承諾裡。

是的,這世上,存在著美好的事物。
但也正因如此,通往那美好的道路,才總是如此的,
漫長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