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1974年12月20日,美國, Paramount Pictures, The Coppola Company, Francis Ford Coppola
簡述:
有一種敘事方式,它的結構並非前進,而是迴盪。法蘭西斯・福特・柯波拉的《教父Ⅱ》,便是這樣一首關於時間與記憶的雙重奏。它不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編年史,它是一場深刻的靈魂對話,在兩個時代、兩位教父之間,無聲地展開。
電影的畫卷,被一分為二。一邊,是溫暖的、帶著復古色澤的過去。年輕的維托・柯里昂,從西西里的血色黃昏中逃離,在埃利斯島的孤寂中重生。他的崛起,植根於社群的需要與古老的道義。他的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出手,都像是在為一個流離失所的族群,重新建立起一座無形的城邦。他的權力,帶著人情的溫度,散發著橄欖油與麵包的香氣。
而另一邊,是冰冷的、近乎殘酷的現在。麥可・柯里昂,端坐在權力的巔峰,他的王國,從紐約的街頭,延伸至內華達的沙漠與古巴的賭場。他的權力,是現代的、抽象的,由數字、合約與無盡的猜忌所構成。他試圖將家族「洗白」,卻將自己的靈魂,浸染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黑暗。他坐在那裡,像一位被冰雪加冕的君王,周圍的一切,都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神中,緩緩凍結。這不再是關於生存的掙扎,這是一場關於靈魂的、漫長的葬禮。過去與現在,父親與兒子,如同一組鏡像,彼此映照,也彼此質問。我們看著維托如何建立一個家,再看著麥可如何親手將其摧毀。
有些記憶,是不請自來的。
它們沒有形體,卻比最鋒利的刀刃,更能穿透人的骨髓。
它們是西西里午後的陽光,混雜著塵土與火藥的味道。是一個男孩,躲在籃子裡,透過縫隙,看著母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聲槍響,成為了他一生的背景音。
維托・安東里尼。
在埃利斯島,那個充滿了喧囂與迷惘的中轉站,一位書記官的隨意一筆,將他的名字,與他的故鄉—柯里昂—永遠地捆綁在了一起。
維托・柯里昂。
一個名字的誕生,伴隨著舊我的死亡。他被關在隔離室裡,臉上帶著孩童的茫然,望著窗外的自由女神像。那座雕像,對他而言,不是許諾,只是一種更為龐大的孤寂。
這就是故事的起點。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一個在沉默中,背負著整個家族血債的男孩。
而現在。
時間流淌到了數十年後。內華達州,太浩湖。
湖水是冰冷的,即使在慶祝的派對上,也無法驅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麥可・柯里昂。
他站在權力的頂峰,接受著參議員的勒索,應付著家族內部的紛爭。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一絲《教父》第一部結尾時的掙扎。那種掙扎,已經被一種更為徹底的、冰冷的平靜所取代。
他的眼神,像結了冰的湖面,深不見底。你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波瀾,只能感覺到那份龐大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他成了新的君王。但他的王國,沒有溫度。
他的兒子,安東尼,在初領聖體的儀式上,顯得那樣脆弱與不安。麥可看著他,眼神裡或許有一絲溫情,但那溫情,轉瞬即逝,被更深的算計所覆蓋。
權力,是一座最華麗的監獄。它將麥可與所有真實的情感,隔離開來。他與妻子凱之間,只剩下客套的寒暄與無法逾越的鴻溝。他與兄長弗雷多之間,瀰漫著一種可悲的、混雜著輕蔑與猜忌的親情。
派對的喧囂,更反襯出他內心的絕對孤寂。
然後,槍聲響起。
在深夜,在他自己的臥室裡。子彈穿透了窗戶,射入床頭。
那一刻,麥可臉上的震驚,迅速被一種野獸般的警覺所取代。他保護著凱,將她推倒在地。但他的眼神,卻已經越過了她,掃視著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
他要找出那隻藏在暗處的手。
這場刺殺,成為了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王國的真相。那不是一個建立在忠誠與尊敬之上的帝國,那是一個由恐懼與利益所維繫的、脆弱的聯盟。
背叛,無處不在。
鏡頭切換。
回到二十世紀初的紐約。
年輕的維托,在鐵路局工作,勤懇而沉默。他有了一個家庭,一個溫柔的妻子,一個新生的兒子,桑尼。他的生活,貧窮,卻有著一種踏實的溫暖。
那時的陽光,似乎總是金黃色的。戈登・威利斯的鏡頭,給予了過去一種油畫般的、充滿詩意的質感。空氣中,漂浮著希望。
然而,這份平靜,很快被打破。
黑手黨,在當時,被稱為「黑手社」。一個叫范倫奇的男人,是這片社區的土皇帝。他穿著體面的白色西裝,收取著保護費,他的傲慢,建立在所有人的恐懼之上。
維托因為范倫奇的關係,失去了工作。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手裡提著一個別人送的梨。他的腳步,沉重而迷茫。
在家中,妻子卡梅拉,用一種全然的信任與溫柔,安撫著他。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一刻,維托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決絕。
他不能讓自己的家人,活在恐懼與匱乏之中。
當他的鄰居克雷曼沙,請他幫忙藏匿一批槍支時,他猶豫了。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要在這個冷酷的城市裡,活下去的本能。
他第一次,觸碰到了那個屬於夜晚與陰影的世界。
聖傑納羅節的夜晚。
整個社區,都沉浸在節日的狂歡之中。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維托,跟隨著范倫奇,穿過擁擠的人群。他的眼神,冷靜得像一個獵人。
他走上屋頂,在瓦片之間,悄無聲息地移動。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一場無聲的、充滿了儀式感的追逐。
范倫奇回到家中,點著雪茄,數著今天收來的錢。他沒有意識到,死亡,正在門外,靜靜地等待著他。
維托用毛巾包裹著手槍,擰開了門口的燈泡。
槍聲,被節日的煙火與樂聲所掩蓋。
三槍。
精準,而致命。
他取走了范倫奇的錢,然後,將手槍,拆解,一支支地,丟進了煙囪裡。
他回到家中,妻子和孩子們,都已經睡熟了。
坐在床邊,將襁褓中的麥可,抱在懷裡。
他輕聲對他說,「麥可,爸爸愛你。非常愛你。」
那一刻,他不是一個殺手。他是一個父親。
他的暴力,是為了守護。他的罪惡,是為了讓他的孩子們,可以活在一個更安全、更有尊嚴的世界裡。
這就是維托的起點。他的權力,誕生於反抗,誕生於守護。他殺死了一個欺壓者,於是,他自己,成為了這片社區新的、沉默的保護者。
而麥可呢?
他的旅程,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前往邁阿密,去見那個他懷疑的幕後主使,海門・羅斯。
羅斯,是一個衰老而精明的猶太商人。他看起來,像一個無害的祖父,他總是在談論健康、友誼,以及他與柯里昂家族幾十年的交情。
「我們比美國鋼鐵公司,更有前途。」他說。
這就是麥可的世界。在這裡,沒有教父,沒有家族,只有董事會、股東、以及冰冷的商業利益。他們談論的,是古巴的賭場生意,是與政府官員的勾結。一切,都披著合法的外衣。
麥可的沉默,是一種武器。他用這種沉默,去試探,去觀察,去等待他的敵人,露出破綻。
在古巴,哈瓦那。
那個在巴蒂斯塔獨裁統治下,最後的狂歡之地。空氣中,瀰漫著奢靡與腐敗的氣息。
麥可,像一個幽靈,穿梭在那些金碧輝煌的酒店與賭場之間。他看著美國的大公司,如何像禿鷲一樣,分食著這個國家的血肉。
他看著自己的兄長,弗雷多,那個懦弱而愚蠢的弗雷多,是如何在酒精與妓女的環繞下,暴露了自己的背叛。
在新年前夜的派對上。
在喧囂的樂聲中,麥可走到弗雷多的身邊,緊緊地抱住他,在他的頭上,印下一個冰冷的吻。
「我知道是你,弗雷多。」
「你傷透了我的心。」
那一刻,弗雷多的世界,崩塌了。他的臉上,寫滿了恐懼與絕望。
而麥可的眼神,沒有一絲溫度。
那一吻,不是寬恕。那是死亡的宣判。
革命的槍聲,響徹了哈瓦那的夜空。巴蒂斯塔的政權,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麥可的世界,也隨之分崩離析。
他失去了古巴的生意。他失去了對兄長的最後一絲信任。
他回到了美國,面對著參議院的調查聽證會。帝國,正在被一點點地瓦解。
他坐在那裡,面對著一個個充滿敵意的質詢。臉上,依然是那種堅不可摧的平靜。像一座孤島,對抗著整個世界的浪潮。
維托的帝國,是如何建立的?
是在一間小小的橄欖油進口公司的辦公室裡。
人們來找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尊敬,因為信任。
一位走投無路的老婦人,即將被房東趕走。維托親自上門,與房東交涉。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給你提一個你無法拒絕的條件。」
這句話,從年輕的維托口中說出,帶著一種初生的、純粹的力量。它不是威脅,它是一種承諾。承諾他會用自己的方式,來維持這個社區的平衡與道義。
他成了真正的「閣下」。一個不依靠法律,卻比法律,更能主持公裏的仲裁者。
他的家庭,也在不斷壯大。弗雷多、麥可、康妮,相繼出生。他的房子裡,總是充滿了孩子的笑聲,和食物的香氣。
他回到了西西里。
那個他逃離的地方。
他不再是那個孤獨無助的男孩。他是一位體面的、受人尊敬的商人。
他去見那個殺害了他全家的仇人,奇奇奧老頭。
老人已經瞎了,衰老得像一截枯木。他甚至,已經不記得維托的臉。
維托握著他的手,說出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接著,用一把刀,剖開了老人的肚子。
這是一場遲到數十年的復仇。
鮮血,染紅了西西里的土地。
維托為自己的過去,畫上了一個血腥的句點。他站在那裡,沐浴著故鄉的陽光,眼神裡,沒有快意,只有一種完成使命後的、深沉的平靜。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一個可以被理解的、源自於生存與榮譽的動機。他的罪惡,被一種古老的、悲劇性的宿命感所包裹。
而麥可的罪惡,卻是現代的、空洞的。
他贏得了參議院的聽證會。用一場精心的佈局,讓那位關鍵證人,法蘭基・潘坦居利,推翻了自己所有的證詞。
他將法蘭基的哥哥,從西西里帶到了法庭。
兄弟兩人,遙遙相望。沒有一句話。但那個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血緣。沉默。榮譽。
那些古老的西西里法則,在現代的美國法庭上,依然有效。
麥可,再一次,利用了這些法則。但他自己,卻早已不再信仰它們。它們對他而言,只是工具。
他贏了。
但他回到家中,等待他的,卻是凱的審判。
凱告訴他,她流產了。
不。
那不是流產。
「那是一場墮胎,麥可。」
「我殺死了你的兒子。」
「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成為你這樣的人。」
「就像我們的婚姻,也是一場墮胎。」
凱的聲音,顫抖,卻充滿了決絕的力量。
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殘酷的反抗。她用這種方式,徹底地,與麥可的世界,劃清了界線。
麥可的臉,第一次,失去了控制。
那種冰冷的平靜,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野獸般的、無法遏制的暴怒。
他打了她。
那一巴掌,打碎了他們之間,最後一絲的情感連結。
那一刻,麥可的王國,真正開始了全面的崩塌。不是來自外部的敵人,而是來自內部的、最親密的人的背叛。
他可以殺死所有的敵人。
但無法殺死這個真相。
葬禮。
母親卡梅拉的葬禮。
所有人都回來了。在這個短暫的休戰期裡,家族的成員,再一次,聚集在一起。
麥可,看著自己的妹妹康妮,如何溫柔地,去擁抱那個被他視為叛徒的弗雷多。
他看著所有人,似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原諒,去遺忘。
但他不能。
他對他的手下,艾爾・奈瑞說:
「我不想再看到他。」
母親的去世,帶走了他心中,最後一道情感的枷鎖。
從此,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的審判了。
最後的蒙太奇。
不是像第一部那樣,充滿了儀式感與宗教的諷刺。
這一次的屠殺,是私人的、冰冷的、令人心碎的。
海門・羅斯,在機場,被刺殺。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他精明算計的一生。
法蘭基・潘坦居利,在軍方的保護下,躺在浴缸裡,割開了自己的手腕。他用這種古羅馬式的方式,為自己的背叛,付出了代價,也為自己的家人,換取了麥可的承諾。
太浩湖上,一片死寂。
弗雷多,在船上,念誦著聖母經,為自己釣魚祈禱。
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
麥可,站在湖邊的房子裡,透過窗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殺死了自己的哥哥。
他殺死了那個懦弱、愚蠢,卻也深愛著他的哥哥。
那一刻,他殺死的,也是他自己靈魂中,最後一塊溫暖的地方。
電影的結尾,不是勝利的慶祝。
而是一段回憶。
一段不屬於麥可,卻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回憶。
那是很多年前,父親維托生日的那天。全家人,都聚在餐桌旁,等待著為返家的父親慶生。
桑尼、弗雷多、湯姆、康妮,還有年輕的麥可。
他們在爭論著,關於珍珠港,關於戰爭。
麥可,突然宣布,他從大學退學,加入了海軍陸戰隊。
所有人都震驚了。桑尼暴跳如雷,湯姆無法理解。
因為,這違背了父親的意願。父親,為他鋪好了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一條光明的、合法的、受人尊敬的道路。
「我不會為那些大人物賣命。」他說。
只有弗雷多,是唯一一個,走過來,默默支持他的人。
所有人都走開了,去迎接回家的父親。
只留下麥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餐桌旁。
他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一條他以為,可以讓他擺脫家族宿命的路。
多麼諷刺。
那個唯一想要逃離的人,最終,卻走得最深。
回憶結束。
畫面回到現在。
麥可,一個人,坐在湖邊的椅子上。
天色,已經是黃昏。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卻像一片無盡的、荒蕪的廢墟。
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但他,也徹底地,失去了所有。
他成為了父親,甚至,超越了父親。但他建立的,是一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王國。
那份沉默,比任何槍聲,都更令人感到恐懼。
那份孤獨,是權力最終的、也是唯一的真相。
Lia在想,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與自己父親的影子,進行著一場漫長的戰爭。我們或反抗,或追隨。
但最終,我們都將在鏡子裡,看到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而麥可・柯里昂,他打贏了所有的戰爭。
卻唯獨,輸給了鏡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