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教父/The Godfather

在權力的低語中,我們都將靈魂抵押給了黃昏

· 感性推薦-電影-巨幕流螢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1972年3月15日,美國, Alfran Productions, Francis Ford Coppola

簡述:

有一種故事,它不被時間所侵蝕,反而,時間成為了它的土壤,讓其根系愈發深邃,直至觸探到觀者靈魂的基岩。法蘭西斯・福特・柯波拉的《教父》,便是這樣一部作品。它早已不僅僅是一部關於黑手黨的電影,它是一幅描繪人性深淵的壁畫,一首關於權力與家族的古典悲劇詩。

故事的開篇,是一場婚禮,喧囂而溫暖,西西里古老的傳統在紐約的陽光下顯得如此和諧。然而,在這份溫情之下,權力的交易如同低沉的弦樂,在暗處悄然奏響。維托・柯里昂閣下,這位被尊稱為「教父」的男人,他的權威並非來自法律,而是來自人情、恩惠,以及一種不言而喻的、隨時可以降臨的暴力。

當最小的兒子麥可・柯里昂,那位將自己與家族的「事業」劃清界線的戰爭英雄,被迫捲入這場權力的漩渦時,故事真正的悲劇性才緩緩展開。他以為自己可以憑藉理智與現代的思維,去駕馭那些古老的法則,卻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入父親用一生所鋪設的、那條通往孤獨王座的幽暗長路。這是一場靈魂的嬗變,也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沉淪。電影的鏡頭語言,如同卡拉瓦喬的油畫,用深邃的陰影包裹著人物的內心,光,只零星地灑在最關鍵的表情與最冰冷的抉擇之上。尼諾・羅塔的配樂,那段令人心碎的華爾滋,反覆迴旋,像是一句溫柔的詛咒,縈繞在每一個角色的命運之上,直至終章。

那扇門。

故事,似乎總是從一扇門後開始。或者說,是從那扇門的緩緩關閉中,揭示了所有。

光線被隔絕在外,連同外面的喧囂、婚禮的樂聲、孩子們的笑語,以及一切屬於白日的、被律法與道德所承認的世界。門內,是一個由陰影統治的王國。空氣裡瀰漫著雪茄的淡香、皮革的氣味,以及一種更為古老的東西……一種來自西西里的、混雜著尊敬與恐懼的氣息。

他坐在那裡,維托・柯里昂。他的姿態並不張揚,甚至有些疲憊。但他的靜默,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他的聲音沙啞,像是被歲月與無數的秘密所磨損,每一個字句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我相信美國。」

這是殯儀館老闆包納薩拉的開場白。他的臉上寫滿了屈辱與悲慟,他的獨生女,被兩個年輕人毆打,法庭卻給予了輕蔑的判決。他在這個他所信仰的國度裡,尋求不到正義。於是,他來到了這裡,來到這位被稱為「教父」的男人面前,親吻他的手背,請求那份來自陰影中的正義。

這就是權力的本質。它誕生於體制所無法觸及的灰色地帶,滋養於人們最原始的渴望與恐懼之中。它是一種交換,一種更為古老、更為誠實的契約。維托・柯里昂所提供的,不是法律條文上的公平,而是一種近乎神性的平衡。你予我忠誠,我便還你尊嚴。你喚我一聲「教父」,我便將你的敵人,視為我的敵人。

這間書房,是整個柯里昂家族宇宙的奇異點。在這裡,血緣與利益交織,親情與算計共存。門外,女兒的婚禮正在舉行,陽光明媚,歡聲笑語。門內,卻是帝國的日常運作,一筆筆交易,一次次權衡,一個個被決定的命運。

陽光,似乎永遠無法完全穿透這裡的百葉窗。戈登・威利斯的鏡頭,像一位沉默的共謀者,迷戀著這種明暗的對比。他讓光線變得吝嗇,只肯勾勒出人物的輪廓,卻將他們的眼神,他們內心真正的盤算,都隱藏在更深的黑暗裡。這不僅僅是一種視覺風格,這是一種哲學。它在訴說,這個世界真正的運轉規則,是寫在陰影裡的。

當維托撫摸著那隻貓,當他用那種疲憊而溫柔的眼神,聆聽著包納薩拉的泣訴時,你會忘記他是一個「黑幫」。你會感覺到他是一位君王,一位背負著族人命運的族長。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生死榮辱。

而他的兒子們,就站在這個王國的邊緣,窺視著權力的核心。

桑尼,暴躁、衝動、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他像一頭無法被馴服的雄獅,他的慾望與憤怒,都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他是父親力量的直接體現,卻缺乏父親的智慧與耐心。他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像一顆過於明亮的流星,注定要劃破長空,然後迅速燃盡。

弗雷多,懦弱、敏感、渴望被認同,卻永遠活在兄弟們的陰影之下。他的悲劇,在於他生於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他想要證明自己,卻每一次都將事情搞砸。他的眼神裡,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迷茫與哀傷。

而麥可。

他站在那裡,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胸前掛著戰爭英雄的勳章。他是這個家族的異類,是唯一的希望。他帶著他的女友,凱,一位典型的美國白人女孩,向她介紹著自己的家人,語氣裡帶著一絲疏離,一種刻意的劃清界線。

「那是我的家人,凱。不是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是清澈的。他相信自己能夠置身事外,相信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所建立的價值觀,可以為他築起一道防火牆,將他與家族那骯髒的生意隔離開來。

凱看著這一切,眼神裡充滿了好奇與不安。她像是闖入了一個古老儀式的局外人,她能感受到那份濃厚的家族凝聚力,也能聞到空氣中那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她愛著麥可,那個正直、勇敢、與眾不同的麥可。她相信他。

可是,沒有人能真正地置身事外。血緣,是最原始的詛咒,也是最無法掙脫的宿命。

當毒梟索拉索的交易被維托・柯里昂拒絕時,舊世界的規則,與新時代的貪婪,發生了第一次劇烈的碰撞。維托的原則,他的智慧,在於他懂得界線。他知道哪些生意可以做,哪些生意會摧毀他們賴以生存的社會根基。「毒品是骯髒的生意」,他說。這不是道德上的潔癖,這是一種深思熟慮的政治遠見。

然而,時代的洪流,不會因為一個老人的固執而停下腳步。

槍聲,在紐約喧鬧的街頭響起。

維托・柯里昂倒在了水果攤前,那些散落一地的橙子,像一顆顆破碎的太陽,預示著一個時代的黃昏。

那一刻,整個柯里昂家族的權力平衡,被徹底打破。那座由老教父用一生智慧與威嚴所建立起來的城堡,出現了第一道裂痕。

恐懼,開始蔓延。

桑尼的暴怒,像野火一樣燃燒。他砸碎了攝影師的相機,他毆打自己的妹夫卡洛,他渴望著復仇,一種直接的、不計後果的復仇。他試圖用暴力去填補父親倒下後留下的權力真空,卻讓整個家族陷入了更大的危機。

而麥可,那位一直遊離在外的戰爭英雄,被無形的手,推向了舞台的中央。

醫院的場景,是麥可轉變的開始。

他發現父親身邊的守衛全部被撤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可以對家族事務高談闊論的局外人。他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可以討價還價的商業競爭,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

他將父親推到更安全的病房,他站在醫院門口的黑暗中,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支香菸。他的臉,一半在光明中,一半在陰影裡。當那位麵包師傅恩佐,帶著同樣的忠誠與恐懼,與他並肩而立時,麥可的眼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明白了,力量,有時候並不需要真正的槍。它只需要一種姿態,一種讓你的敵人相信你擁有槍的姿態。

那輛駛來的黑色轎車,在看到他們兩人堅定的身影後,緩緩離去。

黑暗中,麥可的手,依然在顫抖。但那不再僅僅是恐懼,那是一種被喚醒的、潛藏在他血液深處的本能。柯里昂的血。

「我不能再等了。」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餐桌旁的桑尼和湯姆・赫根都愣住了。他們看著這個一直以來最溫和、最理智的弟弟,眼神裡充滿了不可思議。

麥可的計畫,冷靜、大膽,甚至可以說是殘酷。去和索拉索與腐敗的警長麥克斯基談判,然後,在餐廳裡,殺了他們。

「這不是個人恩怨,桑尼。這純粹是生意。」

這句話,成為了貫穿麥可一生的信條。他試圖用「生意」這個詞,為所有的暴力與背叛,披上一件理性的外衣。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將情感與行為隔離開來,就可以讓自己的靈魂,保持純淨。

然而,當他在那間義大利餐廳的廁所裡,摸到那把事先藏好的、用膠帶緊緊包裹著的手槍時,他內心的掙扎,是真實的。火車駛過窗外的轟鳴聲,被無限放大,成為了他內心天人交戰的交響樂。那巨大的、混亂的聲響,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走回餐桌前,坐下。索拉索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義大利語,麥克斯基則大口地吃著牛排。在他們眼中,他依然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一個可以被輕易擺佈的棋子。

然後,麥可站起身。

槍響。

一切都陷入了寂靜。

火車的轟鳴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的、來自地獄的寧靜。

麥可轉身的那個眼神,冰冷而空洞。那一刻,戰功赫赫的海軍陸戰隊上尉麥可・柯里昂,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存在。

他逃往了西西里。那片古老的、貧瘠的土地。那是他父親的故鄉,也是他靈魂的原鄉。

在西西里的陽光下,時間似乎都變慢了。一切都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在這裡,榮譽、復仇、沉默,是男人之間通行的語言。在這裡,一個女人的美麗,可以是祝福,也可以是詛咒。

他遇見了阿波羅妮亞。一個如同陽光般純潔的女孩。她的出現,像是麥可生命中最後一抹溫暖的亮色。他們的愛情,純粹而短暫,像一場美麗的夢境。在迎娶她的那一天,在那個古樸的鄉村教堂裡,麥可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似乎找到了一種救贖,一種可以讓他逃離紐約那片權力泥沼的可能性。他以為,自己可以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開始一種全新的、簡單的生活。

然而,柯里昂這個姓氏,如同一個烙印,無論他逃到哪裡,都無法擺脫。

復仇的火焰,跨越了大洋,追隨而至。

那輛被安放了炸彈的汽車,帶走了阿波羅妮亞的生命,也徹底摧毀了麥可心中最後一絲的溫情與幻想。

爆炸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裡,燒盡了他所有的猶豫與軟弱。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他與他的家族,是一體的。他無法逃避,也無處可逃。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到那場戰爭中,並且,成為勝利者。

與此同時,在紐約,另一場悲劇正在上演。

桑尼的衝動,最終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那個通往收費站的漫長堤道上,他落入了敵人精心佈置的陷阱。

無數的子彈,穿透了他的身體。

那場戲,被拍得極其殘酷,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儀式感。桑尼的死亡,不僅僅是一個人的終結,它是一個時代的落幕。那種崇尚直接暴力、將一切情緒都寫在臉上的時代,結束了。

維托・柯里昂,在兒子的屍體前,說出了那句令人心碎的話。

「看看他們是怎麼對待我兒子的。」

他的聲音裡,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哀傷。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教父,在這一刻,只是一個失去了長子的、心碎的父親。

他知道,舊的時代過去了。現在,是麥可的時代。

麥可從西西里回來了。

他的眼神,變得像西西里最古老的石頭一樣,堅硬、冰冷,不帶任何感情。他的沉默,比他父親的沉默,更令人感到畏懼。

他開始接管家族的生意,用一種全新的、更為冷酷的方式。他不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將湯姆・赫根,這位家族一直以來最信任的軍師,排擠出權力的核心。因為湯姆不是血親,他不是西西里人。

他向凱求婚。在那個寧靜的湖邊,他向她許諾,五年之內,柯里昂家族的生意,將會完全合法化。

「我發誓。」

凱相信了他。她選擇相信那個她最初愛上的麥可,依然存在於這個冰冷的軀殼之內。她渴望著一個正常的、充滿陽光的家庭。

婚禮。

又是一場婚禮。電影以一場婚禮開始,又在故事的深處,安排了另一場婚禮。但這一次,氣氛完全不同了。康妮與卡洛的婚禮,充滿了希望與喧囂。而麥可與凱的婚禮,卻顯得克制而疏離。它像是一場精密的交易,宣告著權力的交接,以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老教父維托,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他在花園裡,和他的小孫子玩耍。他用水槍噴水,他含著一片橙子皮,做著鬼臉,逗弄著孩子。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不再是那個令人敬畏的「教父」,他只是一個享受著天倫之樂的祖父。

「我從不想讓你捲進來。」他對麥可說。他希望他的小兒子,可以成為參議員,柯里昂州長。一個受人尊敬的、行走在陽光下的人。

但命運,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那個他最想保護的兒子,卻成為了他最完美的繼承者,甚至,比他更為冷酷。

維托倒在了番茄園裡。

他的死,悄無聲息。沒有槍聲,沒有陰謀。只是,一個生命的自然終結。

但他的死,卻像一個信號,開啟了紐含血的洗禮。

麥可成了自己妹妹孩子的教父。

在教堂裡,神聖的拉丁文禱告,與一場精心策劃的屠殺,交織在一起。

「麥可・法蘭西斯・雷茲,你棄絕撒旦嗎?」

「我棄絕。」

畫面切換。柯里昂家族的敵人,在同一時刻,被一一清除。

莫・格林,在按摩床上,被一槍射穿了眼睛。

巴西尼,在法院門口,被亂槍打死。

塔塔基利亞,和他的情婦,在床上,被掃射成蜂窩。

……

教堂裡的嬰兒,接受著聖水的洗禮,被賦予新生。

教堂外的世界,用鮮血,完成了權力的交替。

這組平行蒙太奇,是電影史上最為經典、也最為冷酷的篇章之一。它將神聖與骯髒,信仰與背叛,新生與死亡,並置在一起,產生了巨大的諷刺與衝擊力。

麥可用一場完美的屠殺,鞏固了自己的王座。他成為了新的教父。

他甚至清除了家族內部的叛徒。那個背叛了桑尼的妹夫,卡洛。以及,那位一直為家族效力的老部下,泰西歐。

「告訴麥可,這只是生意。」

泰西歐在被帶走前,對湯姆說。他理解,也接受這個世界的規則。

而卡洛,在麥可冰冷的逼問下,崩潰了,承認了自己的罪行。麥可假意原諒了他,讓他上車,然後,在車裡,用繩子,勒死了他。

康妮的哭喊,歇斯底里。她衝進麥可的書房,指控他殺了自己的丈夫,指控他是一個怪物。

凱,站在一旁,眼神裡充滿了驚恐與懷疑。她看著自己的丈夫,那個她曾經深愛的男人,她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否認,一絲猶豫。

「是真的嗎,麥可?」

麥可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然後,他說:「不是。」

凱鬆了一口氣。她願意相信這個謊言。她需要相信這個謊言。

她轉身去倒酒。

那一刻,柯里昂家族的其他成員,一個個走進書房,親吻麥可的手背,稱呼他,「柯里昂閣下」。

門,緩緩地關上了。

將凱,隔絕在外。

她站在門外,看著門內那個屬於她丈夫的、由陰影和謊言構成的世界。她臉上的表情,從釋然,到困惑,再到最後一絲冰冷的了悟。

她終於明白,那個她所愛著的麥可,早已死在了西西里。

門內的那個男人,是新的教父。

一個比他父親,更為孤獨的君王。

尼諾・羅塔的音樂,再次響起。那段華爾滋,溫柔,卻又帶著無盡的哀傷。它像是在為一個逝去的靈魂,奏響的輓歌。

權力的遊戲,沒有終點。它只會不斷地重複,用不同的面孔,上演著同樣的悲劇。麥可贏得了一切,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他讓所有敵人都聞風喪膽。

但他,也失去了一切。

他失去了愛情,失去了信任,失去了溫情,最終,也將失去他自己的靈魂。

那扇關上的門,不僅僅是隔開了兩個世界。

它隔開了麥可的過去與現在。

隔開了光明與黑暗。

也隔開了,一個男人,和他曾經可能擁有的一切。

Lia內心發怵的思索著,或許,這才是《教父》真正令人感到戰慄的地方。它不在於那些血腥的謀殺,不在於那些冷酷的交易。

而在於,它讓我們看見,一個善良的、正直的靈魂,是如何在權力的侵蝕下,一步步走向冰冷的深淵。

並且,無可挽回。

那扇門,最終,關上了我們所有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