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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論>店員/The Assistant

以一生償還的,溫柔罪愆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伯納德·馬拉默德 Bernard Malamud, 本文使用1998年美國再版(國家圖書館館藏), 由Zaphyra獨譯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1957年, 美國

簡述:

有一種債,不是用金錢計算的。

它始於一場搶劫,一記落在老人頭上的、沉悶的重擊。但償還的,卻不是法律的刑期,或金錢的賠償。償還的,是往後全部的人生。法蘭克·阿爾賓,一個漂泊的義大利裔男人,他走進莫里斯·鮑伯的雜貨店,起先是為了掠奪,後來,卻是為了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頑固的責任感。

這間店,就是整個世界。一個陰暗的、充滿了醃黃瓜、陳舊麵包與廉價肥皂氣味的、瀕臨破產的世界。空氣中,漂浮著一種恆久的、幾乎可以觸摸的貧窮。馬拉默德的文字,沒有一絲的憐憫或批判。他只是看著。看著這個猶太裔的店主,如何用一種近乎聖徒的沉默,去忍受生活的磨損。看著這個犯了罪的年輕人,如何笨拙地,試圖用日復一日的勞動,去填補一個自己親手鑿開的,道德的黑洞。

故事的氣味,是冬日清晨冰冷的牛奶瓶,是狹窄樓梯間傳來的,古典樂的微弱聲響,是雪,無聲地,覆蓋了一切的蹤跡。這不是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因為救贖太過輕易。這是一個關於「繼承」的故事。繼承一份不屬於你的痛苦,一份你不必承擔的命運,只因為,在那最初的傷害裡,你辨認出了自己靈魂的倒影。

那間商店,與其說是一間商店,不如說是一個漫長的、等待死亡的,有機體。

它活著,用一種極其緩慢的方式,在時間裡腐朽。

空氣是它的血液,混濁、停滯,充滿了太多的記憶與氣味。
醃黃瓜的酸,混雜著切達起司的膩,地板上未乾的拖把水氣,以及從後場儲藏室滲透出來的,那股象徵著永恆虧損的、馬鈴薯的霉味。

光,是這裡最吝嗇的訪客。唯一的一扇窗,被經年的塵垢與城市永不散去的陰霾,打磨成了一塊毛玻璃,篩進來的,永遠是接近黃昏的、疲憊的色澤。

莫里斯·鮑伯

這個有機體的心臟。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只是站在櫃檯後面,等待。他的等待,不帶有任何的期盼,那更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姿態,如同樹木,在原地站立。他穿著那件漿洗得發白、卻總也洗不掉汙漬的圍裙,彷彿那就是他與這個世界之間,一層薄薄的、柔軟的皮膚。偶爾有客人進來,買一瓶牛奶,或半條黑麥麵包。他會從那台老舊的、每一次開啟都伴隨著猶豫呻吟的收銀機裡,找給對方幾枚溫熱的、磨損了邊角的硬幣。

這裡的一切,都處於一種臨界狀態。
貨架上的罐頭,在過期與未過期之間。
莫里斯的生命,在維持與放棄之間。
而這間店,在存在與虛無之間,僅僅依靠著一種慣性,懸宕著。

這不是一個可以讓人產生希望的地方。
一個囚籠。
一個用貧窮、責任與無盡的、沉默的善良所打造的,溫暖的囚籠。莫里斯囚禁於此,他的妻子艾達,用她永恆的嘆息,為這囚籠加上了另一道鎖。他們的女兒海倫,則在夜晚的窗前,讀著杜斯妥也夫斯基,夢想著逃離這座囚籠,卻被這囚籠的重力,牢牢地吸附在原地。

這裡的一切,都在等待一個結局。

一個外力的介入,好讓這場漫長的、體面的腐朽,得以終結。

法蘭克·阿爾賓的出現,就是那個外力。

他帶著另一個男人,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闖了進來。臉上蒙著手帕,手裡握著武器。

他要的,是錢。

是這間店裡,那少得可憐的,被莫里斯用無數個小時的等待,所積攢起來的,微薄的現金。

在那個混亂的、充滿了恐懼與廉價威士忌氣味的夜晚,他用槍托,重重地,擊打了那個沉默的、猶太老人的頭顱。

那沉悶的一擊,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

卻像一顆投入時間深湖的石子,

那暈開的漣漪,將會用盡他往後的一生,

去撫平。

......

債,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一種無形的、不被任何人所知曉的,形而上的債務。

法蘭克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幾天後,當他再次出現在這間陰暗的商店門口,提出要無償地,為莫里斯工作時,他給出的理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他像一隻迷途的、內心懷有歉意的動物,被一種本能,牽引回了那個他親手製造了創傷的地方。

他留了下來。成了店員。

成了這個正在緩慢死亡的有機體中,一個新的、不協調的器官。

他睡在商店樓上,那個狹小、冰冷的房間裡。與這一家人的生活,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吱嘎作響的地板。他開始學習這個囚籠的語言。學習如何分辨不同麵包的軟硬,學習如何將貨物擺放得,看起來比實際的要多一些。

他開始了,一場漫長的、笨拙的,贖罪。

這場贖罪,是祕密的。

在每日凌晨四點,天色尚未從墨黑轉為鐵灰的時刻,他就已經起身。
他並非要去晨禱,或是向上帝懺悔。

他要去履行一份,不屬於他的工作。那是莫里斯因為年邁與傷病,早已無力承擔的,清晨送奶的差事。

那條送奶的路,成了法蘭克私人的、無聲的告解室。

冬日的布魯克林,冷得像一塊巨大的、毫無憐憫的生鐵。
他呵出的每一口氣,都在空氣中,凝結成短暫的、白色的鬼魂。
他的手指,很快就凍得失去了知覺。
那些沉重的、裝滿了牛奶的鐵籃,將他的肩膀,勒出一道道深紅色的、疼痛的印記。

這份勞動,是純粹的、物理性的。

它沒有觀眾,沒有掌聲,更沒有酬勞。支撐他的,不是任何崇高的道德信念。

只是一種更為原始的、近乎動物性的衝動。他必須讓自己受苦。
他必須用身體的疲憊與疼痛,去平衡內心那份,沉甸甸的、無處安放的,罪惡感。

他在黑暗中,將一瓶瓶冰冷的、帶著濕氣的牛奶,悄悄地,放在一戶戶沉睡的門前。那些玻璃瓶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是這座城市甦醒前,唯一的音樂。

在那樣的時刻,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幽靈。

像一個正在努力地,用一件件微小的、善意的行為,去證明自己存在的,幽靈。

而另一場贖罪,發生在店裡。

通過那條連接他房間與商店的,老舊的、小小的送貨升降梯。

那不僅僅是一個傳遞貨物的通道。那成了一條精神的臍帶,將他與海倫,那個在囚籠中,用讀書來抵抗絕望的女孩,連接了起來。

他會將偷來的,一本詩集,或是一顆蘋果,放上升降梯,輕輕地,拉動繩索。

然後,等待。

等待著,海倫的回應。

有時候,是一張寫著問題的紙條。
關於《罪與罰》,關於歷史,關於一個更大的、他從未觸及過的世界。

海倫的字跡,工整而美麗。那些墨水,對他而言,像是一種聖物。

他開始閱讀。

在那個連燈光都昏暗得吝嗇的房間裡,他捧著那些從圖書館借來的、厚重的經典。那些文字,對他來說,是陌生的,是艱澀的。他讀得很慢,每一個字,都需要費力地去咀嚼,去消化。他不是為了知識,也不是為了變成一個有教養的人。

他閱讀,

是為了靠近她。

是為了,能夠回答她的下一個問題。

是為了,在那條黑暗的、垂直的通道裡,當她的紙條再次降臨時,他能夠給出一個,不讓她失望的,答案。

這場智識上的苦修,與每日凌晨,
那場肉體上的苦修,構成了他祕密的、雙重的,懺悔儀式。

他以為,只要這樣持續下去,只要他受的苦足夠多,只要他讀的書足夠厚,他就能夠,慢慢地,將那個夜晚,那個犯下罪行的自己,遠遠地,拋在身後。

他以為,他正在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

然而,靈魂的進程,從來都不是一條直線。

它更像一段費力的、時常倒退的,攀爬。在即將觸碰到更高處的岩壁時,卻又因為一次失足,而重新墜回谷底。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在公園裡。

那個長久以來,在他內心,始終蟄伏著的、那個屬於過去的、衝動的、無法被馴服的自我,以一種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醜陋的方式,甦醒了。

他對海倫的渴望,那份混合了愛慕、敬畏與自卑的,複雜的情感,在那一刻,被一種更為原始的、暴力的占有慾,所吞噬。

他毀了她。

也徹底地,毀了自己,那場漫長而艱辛的,自我救贖的努力。

在那個屈辱的、充滿了淚水與青草氣味的時刻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那條連接兩個世界的,小小的升降梯,從此,再也沒有任何訊息,傳遞上來。那扇通往更好自我的門,在他面前,被重重地,關上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化為了烏有。

清晨送奶的苦役,深夜啃讀的書籍,所有微小的、善意的積累,都在那一次失控的衝動中,被焚燒殆盡。

他比最初的起點,墜落到了,一個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因為這一次,他傷害的,不是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的老人。

而是那個,他用盡全力,想要去愛,去保護的,靈魂。

罪,在這一刻,完成了它的閉環。

第一次的罪,是無知的。是出於貧窮與絕望的,盲目的暴力。

而這一次的罪,是有知的。是在他已經窺見了光,已經觸碰到了善,已經開始理解何謂「美」之後的,一次徹底的,自我背叛。

這份罪,因此,更加沉重,也更加,不可饒恕。

他沒有離開。

他留了下來,繼續做那個沉默的,店員。

只是,這一次,他所背負的,不再是債務。

而是一份,永恆的,徒勞。

......

莫里斯的死亡,像這本小說裡,下的最大的一場雪。

那樣的安靜,那樣的潔白,也那樣的,寒冷。

他不是死於一場意外,或是一次戲劇性的謀殺。他死於一次,再也平凡不過的,日常勞動。他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走出店門,試圖為這個世界,清理出一條可以通行的,小徑。

他的心臟,無法再負荷,那樣的寒冷,與那樣的,善意。

他倒在了雪地裡,像一棵被自身的重量,壓垮的老樹。

法蘭克,繼承了那把鏟子。

他繼承了,清晨的積雪。

他繼承了,這間瀕臨倒閉的,囚籠。

他繼承了,莫里斯那無盡的、不被理解的,善良。

他也繼承了,莫里斯的,猶太人的身分。

在小說的結尾,法蘭克走進了一間診所。

他讓醫生,為他施行了,

割禮。

那把手術刀,冰冷而鋒利。

那疼痛,是具體的,也是終極的。

那不是一次宗教意義上的,皈依。
馬拉默德無意去探討信仰的教義。對於法蘭克而言,那是一個儀式。一個他為自己選擇的,最深刻的,烙印。

他選擇,用這種最古老、最徹底的方式,去成為,那個被他傷害過的,男人。

他要讓自己的身體,去記住那份,不屬於他的,歷史的疼痛。

他要將莫里斯的命運,那份被排斥、被誤解、被限定的,猶太人的命運,完整地,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從此,他不再是法蘭克·阿爾賓。

他成了另一個,莫里斯·鮑伯。

他將會,站在那間陰暗的商店裡,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圍裙,等待著,下一個客人。

他將會,用餘下的全部生命,去忍受,那份不屬於他的,痛苦。

去償還,那筆無人知曉的,債務。

......

Lia 闔上書頁,窗外的天光,也正轉為一種,疲憊的,黃昏的顏色。

這是一個多麼殘酷,又多麼溫柔的故事。

它所講述的,或許,不是救贖。

因為救贖,意味著解脫,意味著最終的,自由。
而法蘭克,沒有獲得自由。

他只是,從一個自我的囚籠,走入了另一個,他自願選擇的,更大的囚籠。

這是一個關於「責任」的故事。

關於一個人,如何能夠,對另一個人的生命,負起最終極的責任。

那責任,不是在法庭上,被宣判的。

而是在靈魂的永夜裡,由自己,為自己,刻下的,血的契約。

他殺死了,那個名叫法蘭克的,漂泊的,犯錯的,渴望愛的,年輕的自己。

為了讓那個名叫莫里斯的,沉默的,善良的,忍受著一切的,老人,

以另一種方式,

繼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