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作者: 索爾·貝婁 Saul Bellow
出版資訊: 1953年, Viking Press
簡述:
一條河。一條混濁、湍急、充滿了生命能量的,語言的河流。
索爾·貝婁的《奧吉·馬奇的冒險》,從它那石破天驚的第一句話開始,就宣告了它不甘於任何既定的文學河道。它捨棄了情節的堤壩,沖毀了結構的閘門,以一種近乎蠻橫的、狂歡式的姿態,將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美國,那所有的喧囂、骯髒、希望與迷惘,盡數裹挾而來。
故事的主角,奧吉·馬奇,不是一個英雄。他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他像一顆漂浮在時代急流中的、有著自己獨特浮力的粒子。他的一生,是一場永無休止的「被招募」。家人、情人、朋友、騙子、理想主義者……每一個遇見他的人,都試圖將他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都想為他指派一個「偉大」或「安穩」的命運。而奧吉的「冒險」,就在於他那近乎本能的、持續一生的,對所有這些命運的「不合作」。
貝婁的文字,是這場冒險的真正主角。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高亢與卑微交響的文體,將街頭的俚語、移民的腔調、學究的思辨與詩人的詠嘆,熔於一爐。閱讀這本書,就像是將耳朵,貼在了芝加哥這座巨大城市的胸膛上,去聆聽它那混亂、粗野,卻又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心跳。這是一個關於「成為」的故事,關於在一個試圖定義你的世界裡,如何為自己,爭取一個「足夠好的命運」。
「我是芝加哥生的美國人」
「我是芝加哥生的美國人—芝加哥,那座陰鬱的城市—我會照我自己的方式,寫下我所記得的一切……」
I am an American, Chicago born—Chicago, that somber city—and go at things as I have taught myself, free-style, and will make the record in my own way...
文學,有時候只需要一句話,就能打開一個新世界。
索爾·貝婁的這句開場白,就是這樣的一把鑰匙。不是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是一份宣言,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對自我身份的莊嚴宣告與確認。
「我是美國人」,這句話,在一個由移民所構成的國度,本身就充滿了一種動態的、正在進行中的張力。
不是一個既定的事實,而是一個需要被不斷證明、不斷創造的過程。
「芝加哥生的」,這句話,則為這個過程,提供了一個具體的、充滿了質感的舞台。
貝婁筆下的芝加哥,不是一座由摩天大樓與精緻大道構成的、明信片上的城市。
它是一頭巨大、粗野、充滿生命力的野獸。
它的呼吸,是高架鐵路(the 'L')駛過時,那種撼動骨骼的轟鳴。
它的氣味,是從聯合屠宰場(Union Stock Yards)飄來的、混雜著血腥與財富的氣味,是密西根湖在不同季節,所散發出的、時而清新時而腥鹹的氣味。
它的肌理,是由那些來自波蘭、俄國、義大利、愛爾蘭的移民社區,所構成的、一片片巨大而粗糙的皮膚。語言、食物、信仰、偏見,在這裡,被壓縮、被攪拌、被熔煉。
奧吉·馬奇,就是從這樣一座城市的子宮中,誕生的。
他沒有顯赫的家世,父親缺席,母親溫柔卻盲目。他的童年,是在這種混亂的、充滿了叫賣聲、爭吵聲與工廠汽笛聲的環境中,野蠻生長的。
這座城市,是他的第一所大學。
他在街頭學會了閃躲與觀察,在公共圖書館裡,貪婪地吞食著那些他未必懂得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知識。他看見了貧窮的堅韌,也看見了財富的殘酷;他聽見了理想主義者的高談闊論,也聽見了騙子們的竊竊私語。
芝加哥,給了奧吉一種最寶貴的,也是最沉重的遺產:它沒有給他任何現成的身份。
他不是誰的繼承人,他不屬於任何一個穩固的階級。他像一顆種子,被隨意地,拋灑在這座城市的、一片水泥地的裂縫中。他必須自己,去尋找陽光,去生長。
那句「我是芝加哥生的美國人」,因此,成了一種深刻的自我授權。
它意味著,我的身份,不由我的血統,不由我的階級所定義。它由我所呼吸的、這座城市的空氣,由我所行走的、這片大陸的土地,由我自己的選擇,所定義。
這場冒險,就從這份宣告開始。宣告他有權利,用自己的風格(free-style),去經歷、去記錄,去成為他自己。
羅施奶奶的棋局
在奧吉的童年,那個沒有父親、母親又近乎隱形的家裡,真正的權力核心,是一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房客。
羅施奶奶(Grandma Lausch)。
她是一個來自舊世界的、馬基維利式的君主。這個小小的、猶太移民的公寓,就是她的王國。而奧吉、他野心勃勃的哥哥賽門(Simon)、以及他那智力遲緩的弟弟喬治(Georgie),都是她棋盤上,被精心佈局的棋子。
羅施奶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她身無分文,依靠馬奇家的接濟而活。但她卻用她那無與倫比的智慧、權謀與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牢牢地控制著這個家庭的運轉。
她是他們的暴君,也是他們的第一位,關於「世界如何運作」的導師。
貝婁用極其生動的筆觸,描寫了這個令人又敬又畏的女人。
她的房間,像一個參謀本部。她躺在床上,被一堆報紙、信件與俄語書籍所包圍,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決定這個家庭未來一週的預算,或是兄弟之間,誰應該得到那件得來不易的新襯衫。
她教給他們的,不是溫情與道德,而是生存的、最冷酷的法則。
她教他們,如何利用他人的弱點,如何進行策略性的哭窮,如何在與福利機構的官僚周旋時,表演得恰到好處。她教他們,世界不是一個溫暖的、充滿善意的地方。世界,是一場永恆的、需要計算與偽裝的,權力遊戲。
奧吉與羅施奶奶的關係,是複雜的。
他一方面,是她最優秀的學生。他繼承了她的觀察力,她的語言天賦,以及她那種對周遭世界,永不枯竭的好奇心。
但另一方面,他的內心深處,有一種本能的、對她那套實用主義哲學的抗拒。
羅施奶奶,代表了一種被「規劃好」的人生。在她看來,人生的目的,就是找到一個最有利可圖的位置,然後不計代價地,去佔有它。賽門,成了她這套哲學的完美繼承者,他渴望財富,渴望地位,並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但奧吉不能。
在他的靈魂深處,有一種無法被馴服的、渴望自由的衝動。他無法將自己,看作一枚有特定功用的棋子。他不想「贏得」這場由羅施奶奶所設定的棋局。
他想做的,是看清整個棋盤,然後,走出棋盤。
羅施奶奶,給了他認識世界的武器。但奧.吉的冒險,恰恰是從如何反抗,並最終擺脫,這套武器所預設的人生軌跡開始的。
墨西哥的鷹
在奧吉一生,所經歷的無數次「命運招募」中,最奇異、最荒誕,也最具象徵意義的,無疑是發生在墨西哥的那一段。
他和他的情人,那個富有、美麗而意志堅強的西婭·芬雀爾(Thea Fenchel),帶著一隻名叫卡里古拉(Caligula)的美國鷹,來到這個塵土飛揚的國度,試圖實現一個瘋狂的計畫:訓練這隻鷹,去獵捕巨大的鬣蜥。
這整個篇章,像一場寫在高溫與烈日下的、充滿了存在主義意味的超現實戲劇。
貝婁的描寫,讓我們幾乎能感受到那份灼熱。
墨西哥的太陽,是殘酷的,毫不留情的。它將所有的色彩,都漂白成一片單調的、刺眼的灰。空氣中,瀰漫著塵土、仙人掌與腐爛的氣味。時間,在這裡,彷彿是停滯的,黏稠的。
西婭,是這場戲劇的導演。她對那隻鷹,傾注了全部的熱情與意志力。她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耐心與科學的方法,她就能將這隻來自北方的、雄偉的猛禽,改造成一個完美的、適應熱帶環境的,鬣蜥殺手。
這不僅僅是一次動物訓練。這是一種意志的投射,是她試圖將自己那套關於「偉大」與「激情」的生命哲學,強加於自然,也強加於奧吉的,一次終極的嘗試。
而那隻鷹,卡里古拉,則是悲劇的主角。
它雄壯,美麗,它的眼神,有著屬於天空的、野性的孤傲。但它對那些在岩石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的、巨大而醜陋的鬣蜥,沒有絲毫的興趣,甚至充滿了恐懼。
每一次的攻擊,都是一次失敗。鷹的利爪,無法穿透鬣蜥那身如盔甲般的、古老的皮膚。每一次的嘗試,都以鷹的,或鬣蜥的,或二者皆有的,狼狽與受傷告終。
奧吉,在這場人與自然的、註定失敗的戰爭中,是一個清醒的、充滿了同情的,旁觀者。
他看見了西婭的愛,也看見了那份愛背後的,專制與偏執。
他看見了鷹的,那份無法被改變的、屬於天空的本性。
他從這隻不斷被強迫著,去攻擊那些牠本能地感到畏懼的爬蟲的鷹身上,看見了他自己。
他也一樣,不斷地被他生命中的那些「西婭」們,推向一個個,她們為他設定好的,「偉大」的獵物—財富、地位、某種特定的愛情模式,某種固定的生活軌跡。
但那些,都不是他想獵捕的。
他最終的離開,不僅僅是離開了西婭,離開了墨西哥。他是離開了那種,試圖將生命,強行塞進一個預設的、宏偉的模具裡的,所有企圖。
他選擇了鷹的自由,而非馴鷹人的意志。
語言的急流
閱讀《奧吉·馬奇》,就是將自己,投入一場語言的狂歡。
這本書的真正主角,或許不是奧吉,而是索爾·貝婁的,那支筆。
他創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國式的聲音。那是一種巨大的、包羅萬象的、充滿了矛盾與活力的聲音。
他將最高雅的,與最粗俗的,並置在一起。
上一段,奧吉可能還在引用柏拉圖或黑格爾,用一種知識分子的腔調,進行著關於人類命運的,形而上的思考。
下一段,他就會立刻切換到芝加哥街頭的、混雜著意第緒語(Yiddish)腔調的俚語,去描寫一個騙子的、油滑的微笑,或是一場鬥毆的、混亂的細節。
句子,是奔跑的,是喘息的。
它們拒絕簡潔,拒絕克制。
它們像一條不斷分岔、又不斷匯合的河流,裹挾著大量的細節、典故、題外話與突如其來的,詩意的詠嘆。
閱讀的體驗,因此,變得極具挑戰性,也極具回報。
你無法像漂浮在平靜的湖面上那樣,去悠閒地閱讀。你必須像一個衝浪者,駕馭著這股語言的巨浪。你必須調動你全部的感官與知識儲備,去感受那文字的節奏、音色與溫度。
這種風格,不是一種單純的炫技。
文句的本身,就是小說的核心。
語言的混雜,正對應了美國社會的,那種「大熔爐」式的混雜。
句子的,那種不斷延伸、看似永不枯竭的能量,正對應了奧吉·馬奇那種,對生命本身,永不滿足的、開放式的探索。
這部小說,證明了語言,不僅僅是講述故事的工具。
語言,本身就可以成為故事。它可以是風景,是音樂,是人物的呼吸,是時代的脈搏。
貝婁用他的文字,為美國文學,注入了一種全新的、充滿了智性與野性的,生命力。
告訴我們,思想,可以發生在圖書館,也可以發生在街角;
詩意,可以存在於田園,也可以存在於一座陰鬱的、工業化的、充滿了噪音的城市裡。
反對派的桂冠
那麼,奧吉·馬奇,最終找到了什麼?
在經歷了無數的職業、愛情與冒險之後,他似乎並沒有「到達」任何地方。他沒有像哥哥賽門那樣,獲得巨大的財富;也沒有像他所敬仰的某些知識分子那樣,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完整的思想體系。
小說的結尾,他在歐洲,為一個可疑的商人工作,婚姻也充滿了複雜的問題。他依然在漂流。
然而,奧吉的勝利,不在於「獲得」,而在於「拒絕」。
他的一生,是對所有那些,試圖將他簡化、將他固化的力量的,一場漫長的、溫柔的,反叛。
他是一個天生的「反對派」(oppositionist)。
但他反對的,不是某個具體的政權或制度。他反對的是任何一種,聲稱自己掌握了生命最終答案的,獨斷論。
他懷疑一切不切實際的、許諾了終極幸福的虛假。
他相信的,是生命的,那種不可預測的、充滿了偶然性的,流動的本質。
在小說的結尾,奧吉看著法國鄉村的風景,內心湧起了一陣,莫名的喜悅。
他想到了哥倫布。哥倫布以為自己發現了印度,他錯了,但他所發現的,是一個比他想像中更為廣闊的,新世界。
奧吉覺得,自己也是如此。
他一生,都在追尋一種「足夠好的命運」(a good enough fate)。他或許從未精準地,找到他所尋找的東西。但在這個追尋的過程中,他經歷了整個世界的,豐富、醜陋、與美麗。
他保持了自己靈魂的,獨立與完整。
這,或許就是貝婁想要賦予他的,那頂看不見的,屬於反對派的桂冠。
真正的桂冠,不是獎賞給那些,成功地,將自己塑造成某種英雄模樣的人。
而是獎賞給那些,在命運的百般招募之下,
依然有勇氣,去保留自己那份,不確定性的人。
獎賞給那些,敢於一直笑著,對世界說:「不,謝謝你。我想,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這本書,最終,是一首關於「人」的讚歌。
不是完美的人,不是成功的人,甚至不是善良的人。而是一個充滿了缺陷、矛盾、慾望與好奇心的,活生生的人。
奧吉·馬奇的冒險,是對二十世紀,那種試圖用各種主義、各種理論,去改造人、規劃人的洗腦工程的,一次最深刻的,個人主義式的回應。
他提醒我們,在所有的身份標籤、所有的集體歸屬之下,還有一個最根本的、不可被剝奪的,核心。
那就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那份獨一無二的,體驗世界的權利。
他沒有征服世界。
他只是,完整地,
經歷了它。
而這,或許,就才是一場最偉大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