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上映日期:
1993年12月15日, 美國, Amblin Entertainment/Universal Pictures, 史蒂芬·史匹柏 (Steven Spielberg)
簡述:
一則故事,一段必須被凝視的記憶。記憶的顏色是黑與白,是雪與煤渣,是制服的肅殺與囚衣的蒼白。史蒂芬·史匹柏將攝影機的鏡頭,化為歷史沉默的瞳孔,不帶任何色彩地,引領我們走回那段人類集體噤聲的歲月。然而,在這片巨大的、被剝奪了溫度的灰階景觀中,卻有一點猩紅,頑固地燃燒著。一個女孩的衣角,像一滴落在雪地上的血,融化了旁觀者的安全距離,也灼傷了一個男人的靈魂。
奧斯卡·辛德勒,一個最初被機遇、戰爭財與虛榮心所驅動的投機者,他的名字,最終卻成為了一份生命的名單。這份名單,以打字機冰冷的鉛字敲出,承載的卻是無比炙熱的生命重量。它是一艘方舟,在歷史的洪流中,為一千多個名字,找到了得以倖存的彼岸。
電影的敘事,如同約翰·威廉斯 (John Williams) 那悠遠的小提琴獨奏,時而哀傷,時而顫抖,卻始終縈繞著一絲不願被徹底壓垮的尊嚴。它不控訴,亦不煽情,它只是靜靜地展示—展示善的萌芽,如何在一個惡被制度化的世界裡,以一種近乎笨拙且矛盾的方式,掙扎而出。它讓我們看見,人性的光輝,並非總是以英雄的姿態出現,有時,它藏在一個機會主義者的西裝口袋裡,藏在一場場的賄賂與謊言中,藏在每一次膽怯而又堅定的選擇裡。這是一部關於拯救的電影,但更深層的,它關於凝視。凝視黑暗,直到我們從中辨認出,那一縷足以燎原的微光。
全文:
雪落下的時候,世界失去了聲音。
或者說,聲音被雪所吸收。火車進站的鳴笛,軍靴踩過碎石的刮擦,人群倉皇的呼吸……一切都被這無盡的、從鉛灰色天空飄落的白色顆粒所包裹、所稀釋。
黑與白。
這是記憶的顏色。不是褪色,而是提純。剝離了所有可能分散注意力的色彩,只留下最本質的輪廓—光與影,生與死,善與惡。
影像的開篇,是一根火柴被劃亮。燭火的溫暖光暈,是彩色的。一個猶太家庭在安息日祈禱,那火焰在瞳孔中跳動,溫暖而真實。然而,當燭火燃盡,青煙消散,那僅有的一點暖色也隨之褪去。世界沉入了它漫長的、黑白的冬季。
這是一個沒有上帝的冬天。或者說,上帝也沉默了。
奧斯卡·辛德勒 (Oskar Schindler)。
他的出場,伴隨著酒杯的碰撞聲,香煙的煙霧,與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他是一個謎,被包裹在昂貴的西裝裡。那枚納粹黨徽,在他的翻領上,像一枚精緻而冰冷的珠寶。
他不是英雄。至少,一開始不是。
他的眼神裡,閃爍的是商人的精明,是投機者的敏銳。戰爭,對他而言,是一座巨大的、有待開採的金礦。波蘭的淪陷,猶太人的困境,於他,是一連串的商業數據,是廉價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勞動力成本。
他周旋在納粹軍官之間,用金錢與美酒,鋪就一條通往財富的道路。他的笑容,是一種武器,是一種面具。他輕易地融入了那個系統,那個將「人」化約為「單位」的系統。
他的工廠,Deutsche Emailwarenfabrik,是他帝國的基石。冰冷的廠房裡,機器轟鳴,金屬撞擊,那聲音,是那個時代最正常的噪音,掩蓋了牆外太多非正常的寂靜。
猶太工人,在他眼裡,最初也只是「他的工人」。是資產,是名單上的一個個數字。他們為他生產搪瓷器皿,那些光滑、冰冷的器皿,將被送往前線,服務於那台碾碎他們同胞的戰爭機器。
這是一個多麼巨大的諷刺。
然而,有些東西,在悄然改變。
或許是從伊薩克·史登 (Itzhak Stern) 的眼中開始的。
伊薩克·史登,這位猶太會計師,有著學者的沉靜與尊嚴。他的眼鏡片後面,是一雙看透了數字,也看透了人性的眼睛。
他與辛德勒的關係,始於一場交易,一場各取所需的合作。辛德勒需要他的會計才能與在猶太社群中的人脈;他需要辛德勒的工廠,作為一個庇護所,一個可以讓他盡可能多地,將一些學者、音樂家、教師……從通往死亡的列車上拉下來的地方。
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充滿了計算與權衡。
「我需要一個有經驗的金屬拋光工。」辛德勒說。
史登卻帶回了一位只有一隻手臂的男人。「他受過金屬拋光訓練,非常有經驗。」
辛德勒的憤怒,幾乎是本能的。這不是生意,這是累贅。
但史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裡,沒有懇求,只有一種沉著的堅持。
辛德勒最終妥協了。
每一次的妥協,都像一顆石子,投入他內心那片原本平靜無波的湖泊,激起圈圈漣漪。
他開始「看見」。
他不再只是看見一群模糊的、可替換的勞工。他看見了一張張具體的臉。他看見了恐懼,也看見了韌性。他聽見了他們在工廠短暫的安寧中,低聲唱起的歌謠。
他的人性,是被這些細碎的、具體的瞬間所喚醒的。
阿蒙·哥德 (Amon Goeth)。
如果說辛德勒的存在,證明了平凡的惡中,可能萌發出不凡的善;那麼哥德的存在,則展示了惡的平庸性,可以演化到何等恐怖的極致。
他是普拉佐集中營的指揮官。他的別墅,就建在可以俯瞰整個營區的山坡上。
每天早晨,他赤裸著上身,端著一杯咖啡,走到陽台上。他隨意地舉起步槍,像打靶一樣,射殺營地裡任何一個礙眼的身影。
那不是仇恨,甚至不是憤怒。那是一種絕對權力下的、令人不寒而慄的隨意。
生命,在他的視野裡,沒有任何重量。
史匹柏的鏡頭,冷靜得近乎殘酷。它不為哥德的行為,添加任何戲劇性的註解。它只是記錄。記錄他與情婦的調情,記錄他對僕人的虐待,記錄他在酒會上的談笑風生。
惡,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惡,可能是一個有著臃腫身材、品味堪慮、內心充滿了不安全感與自我厭惡的普通男人。當這個男人,被賦予了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時,他內心的空洞,便只能用他人的痛苦來填補。
他與辛德勒,是光與影的兩極。他們在酒桌上稱兄道弟,分享著從猶太人那裡掠奪來的一切。然而,在辛德勒的內心,某種厭惡感,正在不斷滋長。
那不僅僅是道德上的厭惡,更像是一種本能上的、生理性的排斥
他看著哥德,就像看著一面扭曲的鏡子,照見了那個他原本可能成為,但最終沒有成為的自己。
清算。
克拉科夫猶太區的清算,是整部電影的轉折點,也是一道巨大的、無法癒合的傷口。
那是一個煉獄般的長夜。
士兵的吼叫,犬類的吠叫,槍聲,尖叫聲,哭泣聲……所有的聲音,混合成一首龐大的、不協調的死亡交響曲。
辛德勒與他的情婦,在山坡上,騎著馬,像在觀看一場奇異的、不真實的舞台劇。
鏡頭是疏離的,遠觀的。這份疏離,反而讓那份恐怖,更加深入骨髓。因為我們和辛德勒一樣,成了旁觀者。安全的、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我們看見,人們被從家中拖拽出來,行李被扔到街上,散落一地。那些曾經承載了一個個家庭溫馨日常的物品—相框,燭台,書籍,孩童的玩具—此刻,都成了無人認領的垃圾。
一個醫生,在毒殺了自己的病人與家人後,平靜地等待著死亡。
一個納粹士兵,坐在鋼琴前,彈奏著莫札特,而窗外,是殺戮。
文明與野蠻,優雅與殘暴,在此刻,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共存。
然後,她出現了。
那個穿著紅色大衣的小女孩。
在這片只有黑、白、灰構成的世界裡,那一點紅色,是如此的刺眼。
她不是一個符號。她是一個具體的、獨立的生命。
她小小的身影,在混亂的人群中穿行。她沒有哭,也沒有跑。她只是走著,那份鎮定,與周遭的瘋狂,格格-不入。
辛德勒的目光,被她牢牢地鎖定。
攝影機,也成為了他的眼睛。我們跟隨著他的視線,追隨著那一點移動的紅色。
女孩走進一棟公寓,躲在床底下。我們與辛德勒一起,暫時鬆了一口氣。
但我們都知道,這份安全,是暫時的。
那一抹紅色,像一根針,刺破了辛德勒作為「旁觀者」的最後一層外殼。他無法再置身事外。他無法再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混亂的生意。
那個女孩,讓他看見了「個體」。
在大屠殺(Holocaust)這個巨大的、冰冷的詞彙背後,是一個個鮮活的、有名有姓的、會哭會笑的生命。
而拯救,必須從拯救一個具體的生命開始。
當辛德勒再次看到那抹紅色時,它躺在一輛運輸屍體的板車上,蒙著泥污,失去了光彩。
那一刻,鏡頭是靜止的。時間,也彷彿靜止了。
辛德勒的臉上,沒有誇張的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巨大的哀慟,從他的眼底,緩緩地溢出。
有些東西,在他體內,徹底碎裂了。
也有些東西,在他體內,被重新建立起來。
那份名單。
The List is life.(這份清單,意味著生命。)
這句話,是伊薩克·史登說的。
當辛德勒決定,要將他的「工人」,從普拉佐,轉移到他位於捷克布倫尼茨的新工廠時,這份名單,就成了唯一的方舟。
打字機的聲音,是這一段落裡,唯一的背景音樂。
噠,噠,噠……
每一個鉛字,敲擊在薄薄的紙上,都像一聲心跳。
一個名字,接著一個名字。
Pfefferberg, Poldek.
Wulkan, Chilowicz.
Rosner, Leo.
這不再是商業文書,這是在與死神賽跑。
辛德勒傾盡了他的所有財富。那些曾經用來賄賂、享樂的金錢,如今,被用來購買生命。
他與哥德討價還價,像在菜市場買賣貨物。
「這個人,我要了。」
「這個,值多少?」
他的身份,在此刻,變得模糊而弔詭。他依然是那個投機商人,是納粹黨員,但他交易的貨物,卻是人性本身。
他用魔鬼的語言,行使著上帝的權力。
一千二百個名字。
當名單完成時,史登看著它,顫抖地說:「The list is an absolute good. The list is life. All around its margins lies the gulf.」
(這份名單,是至善。這份名單,就是生命。在它的邊緣之外,便是萬丈深淵。)
這或許是整部電影中,對善,最深刻的定義。
善,不是一種純粹的、不染塵埃的理想。
善,常常是在深淵的邊緣,所做出的,一次次充滿了掙扎與妥協的選擇。
女人們的列車,被錯誤地送往了奧斯維辛。
那是一個連名字,都足以讓靈魂凍結的地方。
當辛德勒得知消息時,他毫不猶豫地,親自前往那個死亡的工廠。
奧斯維辛的場景,是全片最接近地獄的描寫。
從煙囪裡冒出的,是人的骨灰。
空氣中,瀰漫著絕望的味道。
辛德勒用鑽石,賄賂了集中營的指揮官。
他站在月台上,像一個焦急的父親,等待著他走失的孩子。
當那些女人,衣衫襤褸、滿身污穢地從車廂裡走出,看見他時,她們的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混雜著得救的狂喜與巨大的創傷的表情。
在那個夜晚,辛德勒用消防水管,向悶熱的車廂裡,灑下清涼的水。
水,在此刻,是生命的甘露,是洗滌的恩典。
他站在高處,看著那些伸向天空、渴望著水滴的手。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工廠主Herr Direktor。
他
是拯救者。
戰爭,終於要結束了。
辛德勒的工廠裡,收音機裡傳來了德國投降的消息。
猶太工人們,走出了工廠,走向了自由。
而辛德勒,作為一個納粹黨員,一個「戰犯」,必須開始逃亡。
告別的那個夜晚,工人們將自己口中,唯一剩下的一顆金牙,融化了,打造成一枚戒指,送給他。
戒指上,用希伯來文,刻著一句《塔木德》經文:
「Whoever saves one life, saves the world entire.」
(凡救一人,即救全世界。)
辛德勒,這個一直以來,都表現得如此游刃有餘、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男人,在此刻,徹底崩潰了。
他握著那枚戒指,看著眼前這一千二百個,因為他而得以存活的生命。
他突然意識到,他做得還不夠。
「我本可以救更多人的。」他泣不成聲。
「我本可以救更多人的……如果你們知道我浪費了多少錢……」
他指著自己的車:「這輛車……可以換十個人。」
他指著胸口的黨徽:「這個……金子做的……可以換兩個人……至少一個人……」
「我本可以再多救一個人的……」
懺悔,是整部電影中,最沉重,也最令人動容的一幕。
它讓我們看見,一個靈魂,在真正面對自己內心的道德法則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巨大的、無可迴避的責任。
善,是沒有止境的。
拯救,也永遠不會「足夠」。
當一個人,真正開始承擔起對他人的責任時,他所感受到的,往往不是滿足,而是更深沉的、對於自己做得還不夠的歉疚。
這是辛德勒的十字架,也是他人性光輝,最頂點的證明。
他走了。
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第二天早晨,一個蘇聯軍官,騎著馬,來到了工廠門口。
倖存者們,茫然地問他:「我們現在該去哪裡?」
軍官的回答,簡單而殘酷。
「不要去東邊,也不要去西邊。」
自由,並不意味著一個溫暖的歸宿。
自由,只是另一段顛沛流離的開始。
他們成了歷史的孤兒,在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尋找一個可以被稱為「家」的地方。
他們列隊,走向遠方。
鏡頭緩緩拉升。
黑白的影像,在此刻,漸漸地,被色彩所浸染。
那支倖存者的隊伍,跨越了時空的界限,與一群在現代的、陽光下的以色列,走向奧斯卡·辛德勒墓碑的老人,重疊在一起。
他們是「辛德勒的猶太人」(Schindlerjuden)的後代。
一個個,將石頭,放在墓碑上。
這是猶太人的傳統,用石頭,代替鮮花,代表著永恆的紀念。
歷史,不再是遙遠的、與我們無關的黑白影像。
歷史,就是眼前這些,有著皺紋、白髮蒼蒼,但依然活著的生命。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飾演辛德勒的演員連恩·尼遜 (Liam Neeson),在墓碑前,放下一枝玫瑰。
而後,一隻蒼老的手,覆蓋了上去。
那是真實的、歷史的手。
虛構與真實,在此刻,完成了交接。
電影,結束了。
但那份重量,那份迴響,卻長久地,留在了心裡。
它促使人們思考,在一個集體陷入瘋狂的時代,個體的選擇,究竟意味著什麼?
當制度,成為惡的同謀時,良知,該如何自處?
辛德勒的故事,沒有提供一個簡單的答案。
他不是一個完美的聖人。他複雜,矛盾,充滿了人性的灰色地帶。
但正因如此,他的選擇,才顯得格外珍貴。
他讓我們知道,英雄主義,並非只有一種形式。
有時候,它只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多做一點點。
是將一個名字,加入名單。
是為一個絕望的人,提供一個工作的機會。
是在黑暗中,點燃一根小小的蠟燭。
那一千二百個名字,如今,已經繁衍出數千個後代。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那場巨大的邪惡,最有力、最響亮的回答。
那句古老的經文,也因此,獲得了最真實的印證。
凡救一人,即救全世界。
風吹過耶路撒冷的橄欖山。
陽光,灑在奧斯卡·辛德勒的墓碑上。
墓碑上,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石頭。
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個生命的見證,一個關於拯救的故事。
Lia在想,或許,這才是永恆。
不是冰冷的紀念碑,而是生命的延續。
是那份跨越了死亡與時間的、沉甸甸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