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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論>小兒麻痺的美國故事

Polio: An American Story

整個夏天的寂靜,與一滴疫苗的喧囂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作者: 大衛·M·歐辛斯基 David M. Oshinsky

出版資訊: 2005年,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簡述:

一部關於恐懼的史詩。一種在最明亮的季節,悄然降臨的恐懼。

故事的主角,不是某個英雄,而是一種看不見的、潛伏在陽光、泳池與鄰家孩童笑聲中的病毒。

大衛·M·歐辛斯基的筆,沒有停留在冰冷的數據與科學年表。他以一種近乎小說家的細膩,重構了二十世紀中葉,整個美國社會的集體記憶—或者說,集體夢魘。那是一個在夏天來臨時,父母會將孩子禁錮在家中,泳池關閉,電影院空無一人的時代。每一次的發燒,都可能是終身癱瘓的序曲;每一個打噴嚏的聲音,都足以讓整個社區陷入恐慌。

這本書所記錄的,不只是一場對抗小兒麻痺症(Poliomyelitis)的醫學聖戰,它更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一個國家在面對巨大災厄時的脆弱、堅韌、自私與偉大。從羅斯福總統以自身殘疾,將一場個人悲劇轉化為國家級動員的「一角錢行軍」(March of Dimes);到索爾克(Salk)與沙賓(Sabin)兩位科學巨人間,那場交織著天才、野心與嫉妒的疫苗競賽;再到勝利曙光初現之時,那場幾乎摧毀了一切信心的「庫特事件」(Cutter Incident)。

這本書,是在為那個時代的恐懼,進行一場溫柔的考古。它讓我們聽見,鐵肺(Iron Lung)那令人心悸的、規律的呼吸聲,也讓我們感受到,當第一滴疫苗注入孩童手臂時,一個國家,是如何屏息以待。

來自夏日的瘟疫

夏天,理應是充滿聲音的。

冰塊在檸檬水杯中碰撞的脆響、除草機午後慵懶的嗡鳴、紗門被猛然推開又彈回的吱呀聲,以及最重要的,孩子們穿過灑水器時,那種混合了驚訝與狂喜的尖叫。

但在二十世紀中葉的美國,夏天,

卻是寂靜的。

一種不自然的、充滿了恐懼的,黏稠的寂靜。

病毒,像一個看不見的、極有耐心的獵人,總是在最炎熱、最慵懶的季節,開始它的狩獵。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它會選中誰。它潛伏在社區泳池清涼的水中,潛伏在生日派對上分食的那塊蛋糕上,潛伏在孩子們交換的漫畫書,與彼此分享的那一瓶可口可樂裡。

於是,夏天成了一場漫長的、草木皆兵的圍城。

母親們的愛,在此刻,具象化為一種近乎殘酷的囚禁。窗戶被緊緊關閉,彷彿外面陽光明媚的空氣,都帶有毒性。
孩子們被禁止去任何公共場所—泳池、電影院、圖書館、遊樂場,都成了地圖上的禁區。
朋友之間的往來,被嚴格限制。
那種觸碰,那種分享,那種童年時期最理所當然的親密,都被視為潛在的、致命的威脅。

歐辛斯基的文字,讓我們得以觸摸到那份恐懼的質地。

那不是一種對抗龐大敵人的、英雄式的恐懼。那是一種更為日常、更為瑣碎,也因此更為折磨的恐懼。它藏在每一個微小的症狀裡。

孩子放學回家,說他有點累。

晚飯時,他抱怨脖子有點僵硬。

睡前,他的額頭,似乎比平時燙一些。

在那個年代,這些最尋常不過的童年病痛,都可能是一個家庭,墜入地獄的開始。

母親會在深夜,悄悄走進孩子的房間,不是為了替他蓋好被子,而是屏住呼吸,像一個盜賊,去聆聽他的呼吸是否平穩。她的手,會輕輕地放在孩子的額頭上,那份溫度的探測,成了一場對生與死的賭博。

她會讓孩子試著彎曲脖子,將下巴貼向胸口。那個簡單的動作,在那時,是家庭的審判。
如果孩子做不到,如果孩子痛哭了,那種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絕望的癱瘓,可能就已經悄然開始。

整個社會,都在這種瀰漫性的焦慮中,變得畸形。

報紙上每天刊登著新增的病例數字,每一個數字,都曾是一個鮮活的、會奔跑會大笑的生命。鄰居之間,開始了禮貌而疏遠的猜疑。如果誰家的窗簾,一連幾天沒有拉開,人們便會在心中,劃上一個問號。

這是一場看不見敵人的戰爭。而戰場,就是自己孩子的,那脆弱的身體。

溫泉城的病人總統

在一個國家,集體陷入對殘疾的、近乎潔癖的恐懼時,它的最高領導者,卻是一個用雙腿,無法支撐自己體重的男人。

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充滿力量的矛盾。

在公眾面前,他總是坐著,或是依靠著他兒子的手臂,用沉重的腿部支架,艱難地「行走」到演講台前。

他的上半身,散發著無可匹敵的活力與自信,那著名的、帶著雪茄的笑容,彷彿能驅散經濟大蕭條與納粹主義的一切陰霾。

但他的下半身,是他與這個國家,共同保守的,那個最脆弱的秘密。

歐辛斯基沒有將羅斯福,描寫成一個與疾病抗爭的、扁平的聖人。他深入了喬治亞州,那個名為「溫泉城」(Warm Springs)的地方,為我們還原了一個更為複雜、也更為真實的,作為「病人」的羅斯福。

溫泉城,是他的庇護所,也是他的力量來源。

那裡的溫泉水,有著某種神奇的浮力,能讓那些被重力所捆縛的、萎縮的肢體,暫時地,獲得自由。

我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這位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在隨從的幫助下,褪去公眾的符號,進入水中。在水的懷抱裡,他不再是那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總司令,他只是一個病人。一個和其他所有在這裡,尋求康復的、來自各個階層的病友一樣的,脆弱的肉體。

在這裡,他放下了那份屬於總統的、孤獨的偽裝。他與其他的患者,一同吃飯,一同復健,一同分享著彼此生命中,那份無法對外人言說的,關於疼痛、羞恥與希望的經驗。

正是這段經歷,讓羅斯福的戰爭,從一場個人的、對抗身體衰敗的戰爭,昇華為一場國家的、對抗小兒麻痺症的戰爭。

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這場疾病,摧毀的不僅僅是肌肉與神經,它摧毀的是一個人的尊嚴,是一個家庭的經濟,是整個社會的未來。

十美分行軍」(March of Dimes)的誕生,是羅斯福個人魅力與政治手腕的,一次完美結合。

這個名字本身,就充滿了天才般的、平民化的詩意。

它向整個國家,傳遞了一個無比清晰的訊息:在這場戰爭中,沒有人是旁觀者。你的力量,無論多麼微小,都是被需要的。

那不是百萬富翁的巨額捐款,而是一枚枚,從孩童的零用錢、工人的薪水袋、家庭主婦的採買預算中,省下來的,微不足道的十美分硬幣(Dime)。

電影院裡,當紅的明星,會抱著捐款箱,穿梭在觀眾席間。廣播裡,最受歡迎的聲音,在呼籲人們的慷慨。學校的孩子們,用牛奶罐,製作自己的捐款箱。

一枚十美分,接著一枚十美分

它們匯集在一起,像一條巨大的、閃爍著銀光的河流,流向那些最頂尖的實驗室,資助著一場人類歷史上,最昂貴、也最急迫的,科學競賽。

羅斯福用他殘缺的身體,將一個分裂、恐懼的國家,凝聚在一起。他讓美國人民相信,希望,是可以被十美分十美分地,積攢起來的。

實驗室裡的戰爭

希望,最終被託付給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才般的偏執。

喬納斯·索爾克(Jonas Salk),與亞伯特·沙賓(Albert Sabin)。

他們是這場科學聖戰中,各自為王的兩位統帥。他們分享著同一個崇高的目標—終結小兒麻痺症。但他們通往聖杯的道路,卻是如此的水火不容。他們之間的競爭,充滿了智慧的火花,也充滿了人性的、陰暗的角落。

索爾克

那個時代的媒體寵兒。他英俊,優雅,懂得如何將複雜的科學,轉譯為公眾可以理解的語言。他像一個謹慎的、完美的工程師。他的哲學,是安全至上。

他所選擇的武器,是「死亡」的病毒。

他將病毒,浸泡在福馬林溶液中,像製作標本一樣,徹底地、不可逆轉地,殺死它。他相信,病毒的「屍骸」,雖然已經失去了感染的能力,但它的外形,依然足以讓身體的免疫系統,認識它、記住它,並在未來,製造出足以抵擋活體病毒入侵的抗體。

這是一個穩健的、理性的選擇。但它也意味著,免疫的效果,可能是有限的,需要反覆地注射。

沙賓

則是另一種極端。

他是一個脾氣火爆、言辭尖刻、不畏懼權威的舊世界科學家。他鄙視索爾克的「化學疫苗」,認為那是一種懦弱的、不徹底的解決方案。

沙賓的信仰,是「以毒攻毒」。

他要做一個馴獸師。他要找到病毒中最弱的變種,在實驗室裡,將它一代代地傳遞、削弱,直到它的毒性,變得微乎其微,只剩下刺激免疫系統的、最後一點點「野性」。他要製造一種「活的」疫苗。

這種被馴服的、減毒的活病毒,一旦被吞下,就能在腸道中,模擬一次輕微的、無害的自然感染,從而激發出更為強大、更為持久的,甚至可能終身有效的免疫力。

這是一個大膽的、充滿風險的、天才的設想。

但它也意味著,那被馴服的野獸,有著億萬分之一的機率,可能會在某個不幸的身體裡,返祖歸宗,恢復它原始的、致命的毒性。

這不只是一場科學路線的辯論。
這是一場兩種世界觀的戰爭。

索爾克的「死疫苗」,需要通過針頭,一劑一劑地注射。它昂貴,需要大量的專業醫護人員。

沙賓的「活疫苗」,可以被滴在一塊方糖上,吞下去。它廉價,方便,足以讓第三世界的、最貧困的角落,也能享受到免疫的恩典。

他們在學術會議上,在媒體的版面上,互相攻擊,貶低對方的研究。他們的背後,是整個「十美分行軍」基金會,數億美元的資助,以及數千萬個家庭,那沉甸甸的期望。

這場戰爭,沒有絕對的對錯。

它只是赤裸裸地呈現了,在巨大的壓力之下,科學的進步,是如何與人性的驕傲、嫉妒與野心,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

宣告日與卡特之殤

1955年4月12日。

這一天,註定要被載入美國的史冊。這一天,是羅斯福總統逝世十週年的紀念日。

在密西根大學的禮堂裡,全世界的媒體,屏息以待。長達數年的、涵蓋了超過一百八十萬名兒童的、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臨床試驗,即將公布結果。

當湯瑪斯·弗朗西斯博士,走到麥克風前,用一種平靜到近乎肅穆的語氣,宣佈索爾克疫苗「安全、有效、且強大」時,整個世界,彷彿都聽見了一聲,集體的、巨大的,鬆息。

喜悅,像一場海嘯,席捲了整個國家。

教堂的鐘聲,被敲響了。工廠拉響了汽笛。人們湧上街頭,擁抱,哭泣。父母們衝到學校,接走自己的孩子,那種喜悅,彷彿是從一場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戰爭中,終於生還。

報紙的頭版,用最大號的字體,印出了「勝利」(VICTORY!)的字樣。

喬納斯·索爾克,在那一天,成了神。他被比作巴斯德,比作科赫。他是一個拒絕為自己的發明申請專利的、無私的英雄。當記者問他,誰擁有這項專利時,他回答:「嗯,是人民,我會說。沒有專利。你能為太陽申請專利嗎?」

然而,這場狂歡,是如此的短暫。

就在勝利的香檳,還在人們的杯中,冒著氣泡時,噩夢,從一個名為「卡特製藥廠」(Cutter Laboratories)的地方,悄然降臨。

報告,一開始只是零星的。加州,一個剛接種了疫苗的女孩,左臂癱瘓。愛達荷州,出現了幾起類似的病例。

然後,報告匯集成了,一股無法忽視的洪流。

數十個,然後是數百個孩子,在接種了由卡特藥廠生產的索爾克疫苗後,出現了最典型、最嚴重的小兒麻痺症狀。

整個國家的喜悅,在瞬間,凝固成了恐懼與背叛。

那個本應是救世主的疫苗,在某些批次裡,成了一個致命的特洛伊木馬。卡特藥廠在生產過程中,沒能完全殺死所有的病毒。

他們將數以萬計的、裝滿了活病毒的「毒藥」,標記為「疫苗」,運往了全國。

「卡特事件」,是美國公共衛生史上,一次最深重的創傷。

它不僅僅是一場生產事故。它是一場信心的,徹底崩盤。

那些剛剛將自己孩子的健康,託付給科學的父母們,感到了最殘酷的背叛。那個戰勝了小兒麻痺症的英雄索爾克,在一夜之間,成了被質疑、被審視的對象。

政府的疫苗計畫,全面停擺。已經生產出的數百萬劑疫苗,被封存。

那個剛剛被光明所照亮的夏天,再一次,被恐懼的、漫長的陰影所籠罩。

鐵肺裡的倒影

在疫苗的勝利與悲劇,這兩個故事之外,還有一種更為恆久的、沉默的存在。

鐵肺(Iron Lung)。

那是一個巨大的、看起來像潛水艇艙的金屬圓筒。病人,除了頭部,整個身體,都被封存在這個冰冷的、機械的子宮裡。

機器的風箱,會規律地、一刻不停地,改變圓筒內的氣壓,迫使病人的肺部,被動地,完成一次吸氣,一次呼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歐辛斯基的文字,讓我們得以凝視那些,被遺忘在勝利樂章背後的生命。

對於他們而言,戰爭,從未結束。

他們的世界,被縮小到了一個極致。那就是從金屬圓筒的開口處,所能看到的一切。天花板,牆壁,以及最重要的,那一面被巧妙地,安放在他們頭頂上方的,鏡子。

鏡子,是他們與世界,唯一的連結。

在鏡子的倒影裡,他們看見了家人的臉,看見了護士端來的食物,看見了窗外季節的更迭。他們在鏡子裡,讀書,寫作,甚至,學習微笑。

他們的生命,被一種永恆的、機械的、單調的聲音所定義。

嘶—呼—。

嘶—呼—。

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機器母親的呼吸。那也是囚禁他們終生的,鋼鐵牢籠的嘆息。

他們是那場戰爭中,最孤獨的,倖存者。

當整個世界,都在為疫苗的成功而歡呼,當小兒麻訪症,逐漸從一種日常的恐懼,變成一個遙遠的、歷史的名詞時,他們,依然躺在那裡。

他們的身體,成了那場瘟疫,最永久的、無法被抹去的,紀念碑。

他們的沉默,是對所有關於勝利的、輕率的定義,一場最沉重、也最溫柔的,詰問。

Lia合上書頁,那鐵肺的呼吸聲,似乎還在耳邊,低沉地,迴響。

《小兒麻痺的美國故事》,最終,講述的不只是一個病毒的歷史。它講述的是,一個社會,如何在極度的恐懼中,學會了希望;又如何在巨大的勝利中,直面了自身的,不完美。

它讓我們看見,偉大的善,往往誕生於最深的苦難。那由一枚枚十分錢硬幣所凝聚起來的,屬於凡人的、微小的善意,最終,催生了足以改變人類命運的,科學的奇蹟。

它也讓我們看見,進步的道路,從來都不是一條直線。它充滿了曲折、代價,與令人心碎的犧牲。在庫特事件中,那些因希望而受傷的孩子,他們的身體,成了整個國家,在通往免疫的道路上,所付出的,最慘痛的學費。

歷史,從未真正遠去。

那種對於看不見的敵人的恐懼,那種在科學、政治與公眾信任之間的,艱難的平衡,那種關於個人自由與集體責任的,永恆的辯論……這一切,在今日的世界,依然以不同的面貌,反覆地上演。

或許,這本書,最終,是一場關於記憶的提醒。

提醒我們,在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健康的日常之下,曾經有過怎樣的,一個寂靜的夏天。

提醒我們,每一滴注入我們身體的、安全的疫苗背後,都曾有一段,交織著天才的奮鬥、凡人的慷慨、與無辜者的,那沉甸甸的,犧牲的歷史。

那段歷史的重量,遠比我們想像的,要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