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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論>我們的身體,他們的戰場:戰爭中女性遭遇/Our Bodies, Their BattlefieldsWar Through the Lives of Women

在寂靜的餘燼裡,聽見她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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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克莉絲汀娜·蘭姆 Christina Lamb, 本文使用2020年英文初版,由Zaphyra獨立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2020年, 英國

簡述:

一本關於地圖的書。

但它描繪的,不是國與國的疆界,不是山脈與河流的走向。克莉絲汀娜·蘭姆所展開的,是一幅幅以血肉、以創傷、以沉默所繪製的,人體地圖。她沒有走進戰爭資料館,去查閱部隊的番號與戰役的日期。她走進的,是難民營的帳篷,是倖存者支援小組的會客室,是那些在官方歷史中,連一個註腳都無法擁有的,女性的內心廢墟。

這本書沒有紀錄坦克推進了多少公里,它紀錄的是,當一個女人的身體,被變成敵人的領土時,她的靈魂,需要跋涉多麼遙遠的距離,才能找到一絲回家的可能。蘭姆的筆,像一支極度纖細,卻也極度鋒利的探針,她探勘的,不是戰爭的成敗,而是戰爭的「質地」。那是一種黏稠的、浸透了羞恥與恐懼的、附著在倖存者往後每一個呼吸裡的質地。書中沒有英雄的雕像,只有一個個破碎的聲音,她們談論的,不是殺戮的英勇,而是身體被佔領時的,那種徹底的、靈魂被蒸發的虛無。她們談論的,不是國家的榮譽,而是當和平降臨時,那份針對她們的,來自於「自己人」的,第二次放逐。

這不是戰爭史。這是戰爭在一個個女人身體內部,所遺留下的,一份永世無法癒合的,驗傷報告。

寂靜的領土

有一種地理學,不存在於任何官方的地圖之上。

它沒有經緯,沒有國界,沒有標示出山脈或河流的等高線。

它的疆域,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它的地貌,是由創傷所塑造的,一片沉默的、崎嶇的內在風景。

<我們的身體,他們的戰場>這本書,就是一場對這片未知大陸的,極其艱難,也極其必要的,測繪行動。

作者克莉絲汀娜·蘭姆沒有攜帶羅盤或六分儀,那些屬於探險家與史學家的工具。

她帶來的,只是一種近乎虔誠的、願意共同承擔黑暗的,陪伴。

她走進那些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在波士尼亞的鄉村,在盧安達的山丘,在伊拉克北部,雅茲迪人流亡的帳篷裡。

坐下來,為那些幾乎已經失去語言的女人,倒上一杯水。空氣中,或許有塵土的味道,或許有廉價消毒水與揮之不去的,

悲傷的氣味。

接著,只有等待。

在第一個字被吐出之前,總是有著,海洋般深沉的沉默。那不是因為記憶模糊。恰恰相反,是因為那一切,像一部永不停止的電影,在體內,日夜放映。那是一種怎樣的沉默?它不是墓園的肅穆,也不是教堂的安寧。它是一片被化學武器污染過的土地,看似平靜,底下卻寸草不生,每一寸土壤,都浸透了毒素。

開口,意味著要重新走回那片毒土,意味著要再一次,去呼吸那種能灼傷肺葉的空氣。

於是,當那些被禁錮了數十年的記憶,像一群被囚禁的、受驚的鳥,伴隨著沙啞的、撕裂的鳴叫,終於撞開喉嚨的牢籠時,我們才終於理解,這本書所記錄的,不只是戰爭的暴行。

更是暴行結束之後,那份沉默本身的,

重量。

一個聲音說,從那天起,她的身體,就不再是她的了。

它變成了一塊土地。

一塊被敵軍佔領的,插上了陌生旗幟的,領土。

她說,她每天活著,就像一個流亡者,活在自己曾經的家園裡。她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腿,鏡子裡自己的臉,那一切,都熟悉,卻又無比的陌生。彷彿那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座紀念碑,一座用來紀念她自己,在那一天,就已經死去的,紀念碑。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描述那種感覺。那不是疼痛,疼痛是誠實的,疼痛會隨著傷口的癒合而消退。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存在的剝離。彷..彿她的靈魂,與她的肉身之間,被劃開了一道永恆的、無法彌合的,裂谷。

她活著,但她不在這裡。

她成了一個,居住在自己屍體裡的,幽靈。

戰爭,從來都不只發生在戰場上。

對於無數的女人而言,她們的身體,就是戰場本身。

是第一線,也是最後的,

墳場。

......

無法繪製的地圖

戰爭,會在地圖上,留下一條新的邊界。

但有一些邊界,是永遠無法被繪製出來的。

它劃在一個倖存者的靈魂深處,將她的生命,分割成「之前」與「之後」。

而那條邊界,是用她整個人的,碎裂,來劃定的。

一個聲音在說,

她記得的,不是施暴者的臉。
他們的臉,是模糊的,像泡了水的舊報紙,所有的五官都混成了一片。

她記得的,
是他們軍裝上,一顆鈕扣的,黃銅色。
是其中一個人,口中呼出的,混合著大蒜與劣質菸草的,氣味。
是她當時穿著的,那件印有藍色小碎花的連衣裙,如何在拉扯中,發出布料撕裂的,
那種絕望聲音。

這就是創傷的,運作方式。

它奪走了你完整的人性,卻將一些看似無關的、感官的碎片,像燒紅的烙鐵,永遠地,印在了你的記憶之上。

這些碎片,成了她餘生的,地雷。

許多年後,在一個和平城市的,一個陽光明媚的市集上,她或許會因為聞到一絲相似的大蒜氣味,而瞬間,被拉回到那個地獄般的房間。

她的心跳會失速,她的呼吸會停滯,整個世界,會在剎那間,失去所有的聲音與顏色。

對於旁人而言,她只是在街上,站了一下。

對於她自己而言,她剛剛,又經歷了一場,完整的死亡。

另一個聲音,在講述一面鏡子。
事件發生後,她有好幾年的時間,無法直視任何能映照出自己影像的東西。

鏡子、商店的櫥窗、甚至是一池平靜的水。

她害怕的,不是看見自己身上的瘀青或傷痕。
她害怕的,是看見自己的,眼睛。
她害怕在那雙瞳孔裡,看見那個,她再也不認識的,自己。那個被玷污的、破碎的、不值得被愛的,陌生人。
於是,她學會了,在自己的世界裡,以一種「無臉」的狀態,活下去。

這是一種,為了生存,而進行的,自我截肢。

這本書裡,充滿了這樣,無形的傷疤。

一個女人,從此無法再忍受,丈夫的任何碰觸。
一個母親,在生下那個,由強暴而來的孩子後,無法克制地,在每一次擁抱他時,感受到徹骨的冰冷。
一個女孩,用餘生的時間,去進行一種儀式性的,清洗。她不停地洗手,洗澡,彷彿想將那份,早已滲入骨髓的,骯髒感,給洗刷出去。

她們的戰爭,從未隨著停火協議的簽署,而宣告結束。

它只是,轉成了一種更為隱蔽的,心靈游擊戰。

戰場,是她們的夢境。

敵人,是她們自己的,記憶。

而這場戰爭的殘酷之處在於,它,永無終戰之日。

她們的身體,成了一張無法被任何人,包括她們自己,所完整閱讀的,祕密地圖。

上面標記的,不是地點,

而是,一個個永遠無法癒合的,

黑洞。

......

語言的流亡

當一個人所經歷的,超越了語言能夠描述的極限時,會發生什麼?

她,就成了語言的,流亡者。

她被放逐到一片,由沉默與羞恥所構成的,孤島之上。

這本書,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部關於「失語」的,編年史。

一個聲音說,她回家後,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那件事。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

她如何開口?

她要如何對那個,用一輩子的積蓄,為她準備了嫁妝的母親說,妳的女兒,已經「不乾淨」了?

她要如何對那個,教導她要以榮譽為重,視貞潔為生命的父親說,妳的女見,已經讓整個家族,蒙羞了?

在那個將「性暴力」的罪責,歸咎於受害者的,社會文化裡,她的沉默,是一種被迫的,自我保護。

開口,不會換來安慰與正義。
只會換來,第二次的,
公開處刑。

於是,那份創傷,成了一個家庭內部,心照不宣的,祕密。

一個所有人都知道,卻沒有任何人,敢去觸碰的,腫瘤。

它在沉默中,不斷地,轉移、擴散,毒化了所有的關係。

母親開始避開她的眼神,父親在她面前,總是長吁短嘆。曾經親密無間的姐妹,也與她,漸行漸遠。

她沒有死於戰爭。

但她,卻在家人的沉默中,被緩慢地,活埋了。

另一個聲音,來自一個,試圖尋求正義的女人。

她走進了法庭。

她站在證人席上。

她面對著底下,無數雙,充滿了窺探與懷疑的,眼睛。

然後,律師開始提問。

「當時,妳為什麼不反抗?」
「妳為什麼不逃跑?」
「妳是不是,穿了什麼,不該穿的衣服?」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沾了鹽水的,鈍刀。

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傷口上,來回地,切割。

那一刻,她才明白,所謂的「正義」,並不是為她準備的。

那是一場,要求她必須「完美」的,道德審判。她必須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理想的受害者,她的證詞,才能被採信。

終於,她崩潰了。

不是因為回憶起暴行,而是因為,在那個理應彰顯公理的殿堂上,她,再一次,被剝得,一絲不掛。

她帶著比從前,更深的羞恥感,逃離了法庭。

從此,再也不曾開口。

語言,本應是溝通的橋樑,是療癒的起點。

但在她們的生命裡,語言,卻成了一堵更高、更厚的,牆。

牆的外面,是那個,要求她們遺忘、要求她們沉默、要求她們「正常」的,和平世界。

牆的裡面,是她們,與她們那份,永恆的,孤獨。

她們成了自己故事的,異鄉人。

被剝奪了,言說的,權利。

也從此,失去了,

被理解的,可能。

......

心的倖存

當一個人的內在世界,被徹底摧毀,被夷為焦土時,她會用什麼,來證明自己,依然活著?

在這些破碎的,幾乎無法卒讀的故事之間,我們看到了一種,近乎本能的、令人心碎的,回答。

那就是,對一些微小而具體的,「日常之美」的,頑固堅守。

如果說,戰爭的本質,是將人「非人化」。

那麼,靈魂的抵抗,就是一場,重新「做人」的,漫長努力。

這場努力,不是透過復仇或控訴。而是透過一杯熱茶的溫度,一首歌的旋律,一個,為孩子梳理頭髮的,溫柔動作。

一個雅茲迪女人的故事,不是關於她如何在被囚禁時,目睹死亡。

而是關於,逃出來之後,她如何,重新學會,烤餅。

她說,
剛開始的時候,她的手,不聽使喚。
那雙手,似乎還停留在,過去的噩夢裡。

麵團,在她手中,是冰冷的、沒有生命的。

但她堅持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專注地,去感受麵粉的質地,水的溫度,酵母在其中,緩慢呼吸、膨脹的,那種細微的生命力。

直到有一天,當她將烤好的,

那一塊,

溫熱而柔軟的餅,

遞到自己孩子的手中時,

她突然......哭了出來。

在那一剎那,她感覺到,那個自己,好像,回來了一點點。

那個烤餅的香氣,是她童年的香氣,是和平的香氣,

是「家」的香氣。

那個充滿儀式感的,揉捏、等待、烘烤的過程,是一場,她為自己舉行的,微小的,招魂儀式。

她在試圖,將那個,被遺留在遠方的,自己,

一點一點地,呼喚。

另一個故事,關於歌唱。

在盧安達,一個由大屠殺倖存者組成的,互助團體裡。
她們不常,直接談論,過去。

那太痛了。

她們做的,是一起,唱歌。

她們唱那些,古老的,關於豐收、關於愛情、關於生命輪迴的,歌謠。

她們的歌聲,一開始,是微弱的,是顫抖的。

但漸漸地,一個聲音,會加入另一個聲音。一個旋律,會喚醒另一個旋律。

在那歌聲裡,她們暫時地,忘記了自己是「倖存者」。

她們變回了,母親,女兒,姐妹。

在那集體的,共振中,她們破碎的靈魂,彷彿,被溫柔地,重新,拼湊在了一起。

歌聲,成了一艘,
能將她們,短暫地,渡離,創傷之海的,小船。

這些心的碎片 — 一塊烤餅的香氣、一首古老的歌謠、在難民營的塵土中,被小心翼翼,種下的一株番茄、一件,用拆下的舊毛線,為新生兒,織成的小小的,帽子 — 它們是這些女性靈魂,最後的,防線。

它們像在,被徹底燒毀的,森林的灰燼裡,頑強地,鑽出的,第一株,

綠芽。

它們沒有任何政治意義。
它們無法改變過去,也無法保證未來。

但它們,卻以一種最基本、最溫柔的方式,拯救了她們僅存的,

人性。

......

凝望著一面面書頁,品嘗著一縷縷文字間無從尋覓的氣息,Lia 的思想總比話語先一步到達靈魂。

沉重...無比的沉重...

走入那些女性心扉的克莉絲汀娜·蘭姆,是如此崇高,留下的筆墨,又是如此無與倫比,

蘭姆的聆聽,成了一種,遲到,卻無比珍貴的,見證。

她走進那些,被巨大的歷史暴力,與同樣巨大的,和平時期的沉默,所雙重放逐的,生命之中。她的筆,像一根溫柔的繃帶,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些,依然在淌血的,無形傷口。她所做的,不只是報導。那是一種,倫理的選擇。她以一種,近乎苛求的自我克制,拒絕了任何,將這些痛苦,轉化為,聳動故事的,誘惑。

她在以一種最莊重的方式,對著這些,被世界視為「問題」或「恥辱」的,靈魂說:「妳的身體,不是恥辱的印記。妳的倖存,本身,就是最偉大的,抵抗。妳的聲音,必須,被聽見。」

這本書,因此,不只是一部,關於戰爭罪行的,調查報告。

它更像一座,無形的,紀念碑。

紀念那些,被歷史遺忘的,無名者。
紀念那些,在身體的廢墟之上,依然,試圖,重建家園的,靈魂。
紀念那份,在最深的黑暗中,依然不肯熄滅的,人性的,微光。

當Lia ,終於,合上書頁。

那些聲音,並不會,隨之遠去。

它們會留下來。

變成身體的一部分。
那個關於,失語的聲音。
那個關於,鏡子的聲音。
那個關於,烤餅香氣的,聲音。

它們匯集在一起,迫使我們,重新去思考,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戰爭,究竟,在哪裡結束?

是在停火協議簽署的那一刻嗎?

是在最後一聲槍響,歸於寂靜的時候嗎?

還是,要一直等到,最後一個,承載著戰爭創傷的身體,終於,得以安息的那一天?

那無聲的詰問,縈繞在字裡行間,像一片,吹拂在,無名戰場上的,塵沙。

歷史,從來都不只,寫在紙上。

更深刻的歷史,往往,就銘刻在,那些,默默承受了一切的,

軀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