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上映日期:1975年11月19日, 美國, United Artists, Miloš Forman
簡述:
故事的開篇,沒有言語。只有一片俄勒岡州廣袤而寂靜的原野,在黎明的薄霧中,緩緩甦醒。遠方的山巒,像一頭沉睡的巨獸,沉默地,守護著這片土地。然後,鏡頭穿過鐵絲網,將我們帶進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州立精神病院。在這裡,時間,彷彿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凝固了。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制服,白色的藥片。每日的作息,被精確地,切割成一個個,不斷重複的,毫無靈魂的片段。一群靈魂被抽乾的男人,像一群溫順的綿羊,在精心設計的,名為「治療」的圍欄裡,日復一日地,消磨著所剩無幾的生命。他們是一群被世界遺忘的人。直到,他的到來。藍道·派崔克·麥墨菲,一個為了逃避監獄的苦役,而偽裝成精神病患的罪犯。他帶著一身的,未被馴服的,原始的生命力,像一顆燃燒的隕石,撞進了這潭死水。他的笑聲,他的賭局,他的挑釁,他那該死的,對生命本身的,無可救藥的熱情,徹底打亂了這裡由米德麗·拉契特護士長所建立的,冰冷的,絕對的秩序。這不是一個關於瘋癲與正常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靈魂的,生與死的故事。一場以自由為賭注的,看似必輸的豪賭。一個男人,試圖用他那凡人的,充滿了缺陷的雙手,去對抗一個,看不見的,卻又無所不在的,巨大的體制。
晨光,像一層稀薄的紗,輕輕地,覆蓋在精神病院那修剪得過於整齊的草坪上。
萬物俱靜。
在這裡,靜,
是一種秩序,一種紀律,一種被嚴格執行的,治療手段。
你可以聽見護士鞋底,摩擦著光潔如鏡的地板時,那規律的,吱吱作響的聲音。
你可以聽見牆上掛鐘的秒針,每一次跳動時,那清晰的,催人衰老的,滴答聲。
你甚至可以聽見,那透過擴音器,在整個院區,永恆流淌的,古典音樂。那音樂,是溫柔的,平靜的,也是,麻木的。
它像一種無形的鎮定劑,滲透進空氣裡,滲透進每一個人的,血液裡。
這裡的一切,都在拉契特護士長的掌控之中。
她不是一個暴君。她從不大聲說話。她的聲音,永遠是那麼的,輕柔,平靜,充滿了理性的,不容置疑的,權威。
她的制服,潔白得,不帶一絲褶皺。她那盤得一絲不苟的髮髻,像一頂小小的,冰冷的王冠。
她的眼神,是她最強大的武器。
那眼神,能輕易地,穿透你所有的偽裝,直視你內心最深處的,那個,最脆弱的,最羞恥的,最不敢為人所知的角落。她用那種眼神,主持著每日的「團體治療」。那不是治療,那是一場,溫柔的,公開的,靈魂處決。
她會挑出一個人,用最關切的語氣,將他那尚未癒合的傷口,血淋淋地,剝開,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然後,她會引導著其他人,像一群食腐的禿鷹,用他們自己的,或被教唆的「觀點」,去啄食那個,早已體無完膚的靈魂。
她稱之為,
幫助。
在這個由她親手打造的,絕對秩序的王國裡,所有的病患,都學會了順從。
戴爾·哈汀,那個受過高等教育,卻對自己的性取向,充滿了深深的罪惡感的男人。
查理·契斯維克,那個像孩子一樣,渴望得到關注,卻又時常,因為懦弱,而陷入歇斯底里的男人。
馬丁尼,那個活在自己幻想世界裡,永遠對著空氣,比手畫腳的男人。
還有,比利·畢比特。
一個年輕得,令人心碎的,男孩。他有著天使般,純真的臉龐,和一個,永遠無法,克服的,口吃的毛病。他活在對母親的,絕對的,恐懼之中。而拉契特護士長,像是她母親,在這座醫院裡,最完美的,代理人。
他們都是自願留下來的。
他們害怕外面的世界。他們寧願,在這個安全的,可預測的,牢籠裡,放棄自由,以換取,一種,虛假的,被「照顧」的安寧。
然後,我們看見了,「酋長」布羅姆登。
一個身形巨大如山,血統純正的印地安人。所有人都以為,他又聾又啞。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永遠站在角落裡,用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看著這一切。
但我們,能聽見他內心的聲音。
能聽見他對那個,將他父親,用酒精與謊言,活活摧毀的,「聯合體」(The Combine)的,深深的恐懼。
這座醫院,就是「聯合體」的,一個微縮模型。
一個用規則與藥物,將人的靈魂,一點一點,碾碎的,巨大的,精密的,機器。
直到,他來了。
藍道·派崔克·麥墨菲。
他的出場,像一場喧鬧的,粗俗的,卻又充滿了生命力的,颶風。
他戴著一頂黑色的毛線帽,臉上掛著那種,彷彿能將整個世界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該死的,迷人微笑。他的笑聲,洪亮,肆無忌憚,打破了這裡,長久以來的,那份,墓地般的寧靜。
他不是瘋子。他只是,不想坐牢。
他以為,精神病院,會是一個,比較輕鬆的,度假勝地。
他看著眼前這群,被馴化得,連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記的男人。他覺得,這太可笑了。
於是他決定,要跟他們,打個賭。
他要跟那個,像一座冰山一樣,冷漠而不可動搖的,拉契特護士長,賭一場。
賭注,是他們所有人的,靈魂。
他用一副撲克牌,教他們什麼是賭博。他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棒球世界大賽的轉播,教他們什麼是想像力。他爬上那高高的,圍繞著醫院的鐵絲網,對著那輛,載著他們,去往另一個未知世界的巴士,興奮地,揮舞著雙手。
他像一個病毒。
一個名為「生命」的病毒。
迅速地,感染了這些,早已放棄了抵抗的,宿主。
他們開始,在他的帶領下,學會了質疑。學會了,反抗。
在那場,關於是否可以,觀看世界大賽的投票中,當麥墨菲,只差最後一票,就能戰勝拉契特護士長的,絕對權威時,他轉向了那個,最沉默的,存在感最微弱的,巨人。
酋長。
所有人都以為,他不存在。
但麥墨菲,看見了他。
在那決定性的一刻,酋長,緩緩地,舉起了他的手。
那是整部電影中,最微小,也最震撼的一個動作。
一個被認為,不存在的靈魂,第一次,宣告了他的,存在。
拉契特護士長,輸掉了投票。
但她,關掉了電視。
她用最平靜的方式,向他們展示了,什麼是,真正的,權力。
規則,是由她制定的。
而她,永遠,凌駕於規則之上。
那一刻,麥墨菲,坐在那台,一片漆黑的電視機前。
他沒有憤怒,沒有咆哮。
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的,職業體育播報員一樣,對著那空白的螢幕,激情四溢地,解說著那場,只存在於他想像中的,棒球比賽。
他的激情,感染了所有的人。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圍了過來,
對著那片黑暗,發出了,他們這一生中,最真實的,最響亮的,歡呼。
他們贏了。
在那一刻,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自由。
那趟,偷開著巴士,出海釣魚的旅程,是整齣悲劇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在廣闊的,蔚藍的,大海上,
他們不再是一群被貼上標籤的,精神病患。
他們是一群男人。
他們釣魚,喝酒,吹著海風,講著粗俗的笑話。
麥墨菲,將那個,最膽怯的,比利·畢比特,安排在,船舵的位置上。他看著那個,連說話,都會口吃的男孩,第一次,露出了,自信的,驕傲的笑容。他看著哈汀,那個飽學的知識分子,終於放下了他那套理論,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與大魚搏鬥。
他看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那些臉上,重新,煥發出了,一種,名叫「尊嚴」的光。
他本可以,輕易地,開著船,逃走。
但他沒有。
我想,那一刻,他或許,已經意識到,這場戰爭,不再只是他一個人的了。
他已經,無法,拋下這些,他親手,從沉睡中,喚醒的靈魂。
那之後,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查理·契斯維克,那個將麥墨菲,視為救世主的男人,在一次,因為香菸被沒收的,小小的反抗中,因為沒有得到麥墨菲的,及時的聲援,而徹底崩潰。
他被帶走了,去接受,那所謂的,「電擊療法」。
麥墨菲,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他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可以隨時抽身的遊戲。
在這裡,反抗的代價,遠比他想像的,要沉重。
他與酋長,在深夜的,盥洗室裡,有了一段,真正的對話。
酋長,開口說話了。
他那低沉的,沙啞的聲音,像來自,古老的大地。
他說,他父親,是如何,被那個「聯合體」,一點點地,磨去了稜角,磨去了力量,最終,變成一個,酒鬼,一個空殼。
「他們,就是這樣,對付你的。」
酋長對麥墨菲說。
「他們會先,讓你變得,跟我父親一樣,弱小。」
酋長,計畫著逃跑。
他讓麥墨菲,試著,舉起那個,巨大無比的,大理石飲水台。
麥墨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那東西,紋絲不動。
「至少,我試過了。」他喘著氣,笑著說。
那場,在聖誕節前夜的,狂歡。
是他們,最後的,盛宴。
麥墨菲,賄賂了夜班的警衛,將兩個,風塵女子,和大量的,酒精,偷渡進了這個,禁慾的,王國。
他們喝酒,跳舞,慶祝。
那是壓抑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生命力的,一次,徹底的,井噴。
在那個夜晚,麥墨菲,安排了,比利·畢比特,和其中一個女孩,
獨處。
他要幫助這個,三十歲的,處男,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第二天清晨,當拉契特護士長,發現這一切時,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發怒。
她只是,平靜地,等待著。
等待著,那個,最完美的,復仇的時機。
當她,在眾人面前,發現了和女孩睡在一起的比利時。
比利的臉上,第一次,沒有了恐懼。
他的口吃,消失了。
他抬起頭,直視著,每一個人的眼睛,驕傲地,宣布著,他所經歷的一切。
那一刻,他是完整的。
他是自由的。
拉契特護士長,只是微笑著,對他說出了,那句,最溫柔,也最致命的,咒語。
「我很失望,比利。等你媽媽知道了,她會有多傷心?」
母親。
那個詞,像一把鑰匙,重新,鎖上了,比利,那扇,剛剛被打開的,自由之門。
他的自信,瞬間,崩塌了。
他的口吃,以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劇烈的方式,回來了。
他跪在地上,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懇求著,她的原諒。
他被,拖進了,醫生的辦公室。
然後,我們聽見了,一聲,尖叫。
和一片,死寂。
比利,用一塊碎玻璃,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他用最決絕的方式,逃離了那個,他永遠,無法擺脫的,
名為「母親」的,牢籠。
當麥墨菲,看到比利的屍體時,他那雙,一直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在那一刻,徹底,熄滅了。
他變成了一頭,沉默的,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他緩緩地,走向那個,依然,保持著,職業性冷靜的,拉契特護士長。
他伸出雙手,扼住了她那,纖細的,脆弱的,脖頸。
那一刻,他不是在,殺人。
他是在,執行一場,延遲的,獻祭。
他要用自己的毀滅,去終結,這個,所有悲劇的,根源。
後來,我們再見到麥墨菲時,他已經,不再是他了。
他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玩偶。
那個,充滿了生命力的,麥墨菲,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只是一具,會呼吸的,軀殼。
他們,對他,實施了,「腦白質切除術」。
他們,贏了。
體制,最終,還是,用最科學,最冷酷的方式,消滅了那個,它無法,馴服的,靈魂。
在那個,寂靜的,深夜裡。
酋長,走到了,麥墨菲的,床邊。
他看著他,那張,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臉。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他對著那個,再也無法,聽見的,軀殼說。
「你跟我,一起走。」
他拿起枕頭,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捂住了,麥墨菲的臉。
那不是謀殺。
那是一種,憐憫。
是一種,愛。
是他能給予,他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最後的,自由。
然後,他走向了那個,麥墨菲,曾經,挑戰失敗的,大理石飲水台。
他用盡了,他那,來自,古老部落的,全部的力量。
將它,連根拔起。
巨大的,轟鳴聲,響徹了,整個,死寂的,病院。
他抱著那個,巨大的,白色石塊,像抱著,一個,神聖的,圖騰。
砸碎了,那扇,隔開了,兩個世界的,窗戶。
他躍了出去。
奔跑在,那片,黎明前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奔向遠方。
奔向那片,曾經屬於他祖先的,廣袤的,自由的,原野。
病房裡,所有的人,都醒了。
他們聚集在,那扇,被砸開的,巨大的,洞口前。
發出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響亮的,歡呼。
麥墨菲,死了。
但他,活了。
或許真正的自由,不是從未被囚禁,而是在看盡了牢籠的全貌後,依然選擇,砸碎那扇窗,奔向那片未知的,黎明前的原野。
他的肉體,被禁錮了,被摧毀了。
但他的精神,那個,關於反抗,關於尊嚴,關於,放聲大笑的,權利的精神,卻像一顆,無法被殺死的,種子。
最終,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破土而出,迎向了,自由的,風。
那歡呼聲,久久不散。
像一首,為他譜寫的,讚美詩。
一首,為所有,不甘被馴服的,靈魂,所譜寫的,讚美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