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全面啟動/Inception

我們所構建的,究竟是夢境,還是囚籠?

· 感性推薦-電影-巨幕流螢

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上映日期:2010年7月16日, 美國, Warner Bros. Pictures, Christopher Nolan

簡述:

記憶,是一片被潮汐反复沖刷的海灘。當浪潮退去,留下的是一些支離破碎的貝殼,一些被磨去稜角的玻璃,還有一座用濕沙堆砌的,注定會被下一個浪頭抹平的城堡。故事就始於這樣一片海灘,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日式宮殿的廢墟中,凝視著一個被沖上岸的,不知來自何方的男人。時間,在這裡失去了它原有的刻度。而那個男人,唐姆·柯柏,是一名盜夢者。他不是竊取財寶的盜賊,而是潛入他人心靈最深處,盜取最私密、最寶貴的資產—思想的菁英。然而,他自己,卻是一個無法回家的流亡者,一個被自己最深的記憶所囚禁的靈魂。一樁看似不可能的交易,給了他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不再是盜取,而是植入。在一個人的潛意識中,種下一顆不屬於他的想法。為了回到他那對早已記不清臉龐的孩子身邊,他召集了一支由各路專家組成的團隊,準備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深入層層夢境的終極 heist。但他們即將面對的,不僅是目標人物那受過嚴密防衛訓練的潛意識,更是柯柏自己心中,那個早已化為魅影,隨時準備將所有人一同拖入萬劫不復的混沌深淵的,亡妻的記憶。這是一趟駛向心靈中心的列車,每一層夢境,都是一次對現實的剝離,每一次下墜,都是一場與自我執念的豪賭。

海浪,正溫柔地,舔舐著沙灘。

那聲音,是時間的搖籃曲,也是記憶的墓志銘。一個男人,臉龐朝下,昏沉地躺在浪沫之間。他的西裝,被海水浸透,像一層沉重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皮膚。他從何而來?他將去往何處?他自己,或許也不知道。

意識,是一座漂浮的島嶼。而夢境,是環繞著它的,那片深不見底的,溫暖而危險的汪洋。

唐姆·柯柏,是一名建築師。

但他建造的,不是高樓大廈,而是人的夢境。他用記憶的磚瓦,情感的鋼筋,搭建起一座座足以亂真的,虛擬的城市、旅館、與堡壘。他是世界上最高明的盜賊,但他竊取的,並非黃金或珠寶。

他竊取,思想。

一個想法,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寄生蟲。它一旦在你的腦中成形,便幾乎不可能被根除。它可以定義你,也可以,毀滅你。柯柏深諳此道。他能潛入你最柔軟的,最不設防的潛意識深處,在你以為最安全的地方,打開你的保險箱,拿走那份,你視若性命的秘密。

然而,這個能輕易闖入任何人內心迷宮的男人,卻被困在自己的迷宮裡,找不到出口。

他是一個無法回家的流亡者。

他的臉,出現在各國的通緝名單上。他不能踏上美國的土地。他那對可愛的,有著金色頭髮的孩子,只能存在於他那日漸模糊的,充滿了悔恨的記憶裡。每一次,當他試圖在夢中,看清他們的臉龐時,他們總會轉過身去。

現實,對他而言,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懲罰。

而夢,是他唯一的,可以短暫觸摸到家的溫度的,避難所。

同時,也是,他的地獄。

因為,茉兒在那裡。

茉兒·柯柏。

他的妻子。他的摯愛。他罪惡感的化身。

她不是一個記憶。她是一個魅影。一個潛伏在他所有夢境底層的,充滿了愛與怨毒的,復仇的女神。她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穿著那件他們初識時的,美麗的連衣裙。
她的笑容,溫暖得足以融化冰雪,也冰冷得,足以凍結靈魂。

「你還在夢裡等著一班列車。」她對他說。

「一班會帶你遠離我的列車。」

她是他親手創造出來的怪物。

是他,在她的腦中,植入了那個致命的想法—

「妳的世界,不是真實的。」

一個小小的,陀螺般的想法。

他本是想將她,從那座他們一同在「混沌域」裡,用五十年光陰所構築的,完美而虛無的夢境之城中,拯救出來。他成功了。他們一同臥軌,在火車的轟鳴聲中,回到了現實。

但他卻沒有意識到,那顆種子,已經在她的心裡,生根,發芽,長成了一棵,足以遮蔽所有陽光的,名為「懷疑」的參天大樹。

她開始懷疑,眼前的現實,是否只是另一層,更加逼真的夢境。她懇求他,與她一同「醒來」。

而她選擇的「甦醒」方式,是從他們結婚紀念日的,那間酒店房間的窗戶,縱身一躍。

為了逼迫他,她製造了,他家暴的假象。

於是,她的死亡,成了他的罪。

柯柏的一生,都在逃。

逃離法律的追捕,逃離那份,足以將他壓垮的罪咎。

他每一次的入夢,都是一次,對那場悲劇的,無意識的,自虐般的回訪。

齋藤先生,那位富可敵國的日本能源大亨,給了他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和一個,他無法拒絕的報酬。

「回家。」

這兩個字,是柯柏唯一的,脆弱的阿基米德支點。
只要能給他這個支點,他願意,去撬動整個世界。

任務,不是盜夢(Extraction)。

而是,植夢(Inception)。

在競爭對手的繼承人,羅勃·費雪的腦中,植入一個想法:「我要解散我父親的公司。」

一個足以顛覆整個商業帝國的想法。

所有人都說,這不可能。

要讓一個想法,真正在一個人的心中扎根,它必須是,最純粹的,最簡單的,由那個人自己,所孕育出來的。
外來的思想,會像病毒一樣,被心靈的免疫系統,迅速地識別,並清除。

但柯柏知道,這是有可能的。

因為他,就曾做過一次。

那一次,他毀滅了他的愛人。

為了回家,他願意,再賭一次。

他組建了一支隊伍。一群在夢境的灰色地帶裡,各懷絕技的法外之徒。

亞瑟,前哨站。

他是柯柏最信任的夥伴。一個永遠穿著三件式西裝,一絲不苟的男人。他的世界,由邏輯與規則所構成。在那個可以隨意扭曲物理定律的夢境世界裡,他是秩序的守護者。他負責研究,計畫,確保每一個環節,都精確得,像鐘錶的齒輪一樣。

亞莉雅德,建築師。

一個天才的,充滿了好奇心與同情心的,年輕女孩。
柯柏在巴黎的大學裡,找到了她。她能輕易地,在腦中,構建出超越想像的,錯綜複雜的迷宮城市。
她就像希臘神話中,那個贈予英雄線團,幫助他走出迷宮的公主。她被柯柏那深邃的憂傷所吸引,她也是唯一一個,敢於走進他那座,早已被茉兒所佔據的,內心廢墟的人。

伊姆斯,偽造者。

一個充滿了英式幽默的,優雅的騙子。他能在夢中,隨意地,變換成任何人的模樣。他研究目標人物身邊的親信,模仿他們的姿態,他們的口吻,從而,在潛意識的層面,對目標,進行最精妙的心理操縱。

尤瑟夫,藥劑師。

一個能調配出,讓多人,同時進入,穩定而深層的共享夢境的,神秘化學家。他的鎮定劑,是通往那層層疊疊的,心靈深淵的,唯一的門票。

目標,羅勃·費雪。

一個活在強大父親陰影下的,脆弱而缺乏安全感的年輕人。他與父親的關係,充滿了隔閡與誤解。他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卻又對那份,他永遠無法企及的期望,感到窒息。

柯柏的計畫,是利用這份父子之間的情感裂痕。

他們要植入的,不是一個商業決策。

而是一個,情感上的,解放。

「我父親不希望我,成為另一個他。他希望我,走出自己的路。」

一個正面的,積極的,足以讓他,從父親的陰影中,獲得解脫的想法。

這是一場,多麼溫柔的,心理治療。

也是一場,多麼殘酷的,精神入侵。

他們在從雪梨飛往洛杉磯的,萬米高空的波音747上,開始了行動。

一次下墜,就是一層夢境。

第一層,雨中的城市。

尤瑟夫的夢。因為他膀胱的壓力,這裡,下著永不停歇的,傾盆大雨。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費雪的潛意識,受過專業的,反盜夢訓練。他的潛意識投射,不再是普通的,模糊的路人。他們是武裝到牙齒的,具有攻擊性的軍隊。

這場植夢,從一開始,就變成了一場戰爭。

第二層,無重力的旅館。

亞瑟的夢。在這裡,物理定律,被優雅地,懸置了。為了製造「下墜感」,也就是將他們從夢中喚醒的「 kick 」,亞瑟在失重的走廊裡,與費雪的潛意識守衛,進行了一場,如同芭蕾舞般的,華麗的戰鬥。時間,在這裡,被進一步地,拉長。現實中的一秒,在這裡,是數分鐘。

第三層,雪山的堡壘。

伊姆斯的夢。一片被暴風雪覆蓋的,與世隔絕的,白色的世界。那座堡壘,像一座醫院,戒備森嚴。在它的最深處,是費雪潛意識的,最後一道防線。在那裡,他們將演出,整場騙局的,最後一幕—
讓費雪,與他那垂死的父親,進行一場,和解的對話。

那將是,想法,最終被植入的,神聖的時刻。

然而,茉兒的魅影,卻像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層層滲透。

她擊中了柯柏,她干擾著計畫。

她是他最大的弱點,也是敵人,攻擊他的,唯一的破綻。

亞莉雅德,在柯柏的幫助下,進入了他的潛意識。她看到了一座,正在不斷崩塌的,記憶的城市。那些他們曾經深愛過的地方,如今,都成了斷壁殘垣。她看到了茉兒的真相,看到了柯柏那份,被深埋的,巨大的罪咎。

「你必須原諒你自己。」她對他說。

但,如何原諒?

在第三層夢境,費雪因為齋藤的重傷,而提前「死亡」。

他和柯柏,一同墜入了,那最深層的,最危險的,未經構築的夢境空間。

混沌域(Limbo)。

那是純粹的,原始的,潛意識的海洋。

時間,在這裡,幾乎靜止。你在這裡度過幾十年,回到現實,可能,只是一瞬間。

這裡,是所有夢境的殘骸,是所有迷失的靈魂,最終的歸宿。

柯柏,曾經和茉兒,在這裡,生活了五十年。

他們用記憶,搭建了一座,屬於自己的王國。他們在那裡,一起變老。

那座城市,如今,成了一片廢墟。

成了柯柏,囚禁自己,也囚禁茉兒記憶的,巨大的監獄。

在那片記憶的廢墟上,柯柏終於,向茉兒,做出了最後的告白,與告別。

他承認,是他,植入了那個想法。

他也承認,他無法,再靠著她這個,不完美的,由自己罪惡感所創造出來的影子,活下去。

「我必須放手。」

他看著她,那張他深愛了一生的臉。

「我必須,放開妳。」

他選擇了,現實。

那不完美的,充滿了痛苦與悔恨的,卻是唯一的,真實的存在。

他將費雪,從混沌域中,拉了回來。

在那個雪山堡壘的,保險庫裡,費雪見到了他臨終的父親。

「我……很失望。」父親對他說。

他失望的,不是兒子沒能成為他。

而是,兒子,竟然試圖,成為他。

在父親的手中,是一個小小的,紙做的風車。

那是他們之間,唯一的,溫暖的,童年回憶。

「解散公司」的想法,在那一刻,與「父親的愛」,這股最原始的情感力量,成功地,嫁接在了一起。

任務,完成了。

一連串,同步的,「 kick 」。

從雪山墜落的廂型車,衝破旅館窗戶的電梯,撞斷橋樑護欄的,落水的貨車。

他們像一群,從深海,奮力向上游的潛水員,一層,一層地,返回意識的表面。

在飛機上,他們醒來。

窗外,是洛杉磯的陽光。

一切,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費雪的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

而柯柏的護照,也終於,蓋上了,入境的許可章。

他回家了。

他走過那熟悉的,灑滿陽光的客廳。

他看到了,那兩個,在花園裡玩耍的,小小的身影。

他掏出了他的「圖騰」。

那個屬於茉兒的,小小的,金屬陀螺。

在夢裡,它會,永無止境地,旋轉下去。

在現實中,它最終,會因為摩擦力,而倒下。

他轉動了它。

在它還未分出勝負之前,他聽到了孩子們的呼喊。

「爸爸!」

這一次,他們轉過了身。

他看見了他們的臉。

他衝上前去,將他們,緊緊地,擁入懷中。

那份觸感,那份溫度,那份失而復得的,巨大的狂喜。

鏡頭,遺忘了擁抱的父子。

緩緩地,推向了那個,依然在桌面上,旋轉著的,陀螺。

它轉著,轉著……

似乎有些,微小的,不穩定的,搖晃。

在它即將倒下,或者,將永遠旋轉下去的那一剎那。

畫面,切入了,一片純粹的,黑暗。

Lia 總會陷入那樣的思索─諾蘭,那位以理性為神、以秩序為信仰的造物主,究竟懷抱著何等溫柔的殘酷,才願將我們一併捲入這場懸置於虛空的結局裡。

但或許,答案,從來都不重要。

陀螺,是否倒下,已經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柯柏,選擇了,轉身離開。

他選擇了,不再去驗證。

他選擇了,相信。

相信他眼前的,就是他的現實。
相信那份擁抱,就是他的歸宿。

那或許,才是「全面啟動」,這部關於夢境的,層層疊疊的電影,想要植入我們腦中的,那個最核心的想法。

現實,或許,並非一個客觀的,可以被驗證的,絕對的存在。

現實,是我們的選擇。

是我們選擇去相信,去愛,去生活的那一個,版本的故事。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自己的腦中,搭建著世界的,建築師。

我們用記憶,用希望,用恐懼,構築著我們所棲居的,那座,獨一無二的,心靈的城市。

風,

從窗外吹入。

你是否,也曾在哪個瞬間,懷疑過,這一切,是否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

那個小小的,陀螺。

或許,正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裡,靜靜地,旋轉著。

而我們,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