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

哈利波特:混血王子的背叛/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

在光殞落之處,陰影開始低語

· 感性推薦-電影-巨幕流螢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2009年7月15日, 英國/美國, Warner Bros. Pictures / Heyday Films, 大衛·葉慈 (David Yates)

簡述:

霧,是這部電影最初的語言。它不是自然天候的薄霧,而是一種帶有意志的、具侵略性的、魔法世界的陰霾。它滲透麻瓜世界的倫敦,攀附在玻璃帷幕上,吞噬著現代文明的鋼鐵骨架,最終,如一隻無形巨手般,將千禧橋(Millennium Bridge)輕易地扭曲、扯斷。這不再是遙遠的、發生在魔法世界的戰爭;黑暗已經越過邊界,它冰冷的吐息,已然觸及了每一個人的生活。故事的色調,從此刻起,便沉入了一種無法逆轉的、近乎絕望的青灰色。哈利·波特的第六個學年,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下拉開序幕的。曾經作為避風港的霍格華茲,如今也瀰漫著猜忌與恐懼。愛,在這片陰影的縫隙中,以一種笨拙而急切的方式瘋長著,彷彿是生命在預感寒冬將至前,最後的、徒勞的燦爛。然而,真正的核心,卻潛藏在更深、更冷的地方—在阿不思·鄧不利多的儲思盆裡,在那段被塵封、被篡改的記憶中。這是一個關於探尋「因」的旅程,是一個少年,在一位行將就木的智者引領下,回溯另一位少年如何走向成魔之路的悲劇考古。而當真相的碎片被一一拾起,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燈塔,也終將在最令人心碎的背叛中,轟然倒塌。

霧,是最初的語言。

它如同一匹有生命的布,緩緩地、卻不容置喙地,覆蓋了整個世界。

它模糊了現實與魔法的邊界,讓倫敦的鋼筋水泥,浸染上一種屬於古老恐懼的潮濕氣息。
當千禧橋如一根脆弱的稻草般被扭斷時,那尖銳的斷裂聲,便是童年時代徹底終結的宣告。

戰爭,不再是報紙上的一個名詞,不再是魔法世界裡遙遠的傳聞。
它來了,帶著一種黏稠的、無孔不入的寒意,滲透進每一個角落。

一個屬於青灰色的故事。

陽光,成為了一種吝嗇的恩賜,即使偶爾出現,也像是透過一層磨砂玻璃,失去了所有的溫度與力量。

霍格華茲的走廊,似乎比以往更加幽深、漫長。
學生的笑語間,總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來的惶惶不安。
那座曾經象徵著絕對安全的城堡,如今,城牆上佈滿了看不見的裂痕。

黑暗,已然在內部滋長。

儲思盆。

那是一碗流動的、銀白色的記憶。
鄧不利多的辦公室裡,它靜靜地盛放著過往的幽魂。

這是鄧不利多給予哈利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課。

不是關於咒語,不是關於防禦,而是關於「理解」。

要戰勝一個怪物,必先理解他為何會成為怪物。

於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沉入那片冰冷的、液態的時光裡。去探訪一間孤兒院,去看那個名叫湯姆·瑞斗的男孩。

一個漂亮、孤僻、眼神裡藏著與年齡不符的陰鬱與驕傲的男孩。

他向年輕的鄧不利多展示著自己與生俱來的魔法天賦,不是用孩童的欣喜,而是用一種近乎殘酷的、對權力的迷戀。
他的衣櫃裡,藏著從其他孩子那裡偷來的、戰利品般的小物件。

「我可以讓他們受傷,如果我願意。」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平靜,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力量。

邪惡的源頭,往往不是雄偉的、戲劇性的仇恨,而是一種根植於內心深處的、對自我存在感的極度渴求,與對他人痛苦的徹底漠然。

湯姆·瑞斗,這個被愛所拋棄的孩子,從一開始,就試圖用掌控與掠奪,來填補內心的那個巨大空洞。

他們看見他長大,在霍格華茲,成為一名才華橫溢、幾乎迷惑了所有人的完美學生。

除了鄧不利多。

他圍坐在赫瑞司·史拉轟教授的周圍,像一顆最耀眼的星辰。

他輕聲地、彷彿只是出於學術上的好奇,詢問著那個禁忌的詞彙—分靈體(Horcrux)。

一個將靈魂撕裂,藏匿於物體之中,以求永生的黑魔法。

史拉轟教授的記憶,在這裡,被一團濃霧所遮蔽。那是一段他羞於面對,試圖永遠埋葬的過往。
一個老師,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為一個最危險的學生,指明了通往不朽的、最邪惡的道路。

鄧不利多的任務,便是讓哈利,去取回那段完整的、未經修改的記憶。

這場戰爭的勝負,不在於誰能施展更強大的咒語,而在於能否找到那些被撕裂的靈魂碎片,將它們一一摧毀。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是一場在記憶的廢墟中,尋找敵人命脈的考古。
而引路人鄧不利多,他的衰老與疲憊,是如此的顯而易見。
枯槁的手,那枚被詛咒的戒指留下的黑色烙印,像一個沉默的倒數計時器,時刻提醒著哈利,也提醒著我們,這位魔法世界最偉大的守護者,正一步步地,走向他的終點。

一本被墨水與註解所侵佔的教科書。

《進階魔藥學》。

哈利意外得到的這本舊課本,是故事裡一道奇異的岔路,一個危險的誘惑。

書頁的邊緣,寫滿了一個名叫「混血王子」的神秘學生的筆記。那些筆記,不是循規蹈矩的補充,而是一種天才式的、充滿了顛覆性的修正與創造。他似乎比教科書的作者,更懂得魔藥的靈魂,更懂得咒語的本質。

哈利,這個在魔藥學上從未出類拔萃的男孩,藉由這本「聖經」,一夜之間,成了史拉轟教授最得意的門生。

他享受著成功,享受著讚譽,也享受著那瓶象徵著極致幸運的「福來福喜」(Felix Felicis)。

這本書,像一個沉默的、循循善誘的導師,低聲傳授著捷徑與力量。

它讓哈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大。

然而,這份強大,卻帶著一絲不祥的氣息。

當哈利與跩哥·馬份在盥洗室裡對決時,他在盛怒之下,脫口而出了從書上學來的一個咒語。

「Sectumsempra!」(神鋒無影)

一道無形的利刃,劃開了馬份的胸膛。鮮血,染紅了白色的瓷磚,與潺潺的流水混合在一起。那一刻,哈利臉上的震驚與恐懼,是真實的。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宿敵,他看到的,不是勝利,而是一個幾乎被自己親手殺死的,與他一樣的少年。

書本,知識,從來都不是中性的。

才華,若沒有良善的駕馭,便會成為最鋒利的、傷害自己與他人的武器。

那個「混血王子」,那個在字裡行間透露出驚人天賦的少年,他所創造的咒語,是為了傷人,是為了撕裂。

哈利在那一刻,彷彿觸碰到了湯姆·瑞斗的影子。他們都曾是霍格華茲的天才,都曾對那些禁忌的、更深沉的魔法,抱有無法抑制的好奇。

而選擇,
就在這一念之間。

是選擇治癒,還是選擇傷害。

愛,在這片巨大的、日益濃重的陰影下,以一種近乎笨拙的方式,徒勞地綻放著。

它像冬日暖房裡,被精心催生出的花朵,美麗,卻帶著一絲不真實的脆弱。

榮恩·衛斯理與文妲·布朗之間,那段充滿了荷爾蒙氣息的、旁若無人的熱戀。
妙麗·格蘭傑躲在角落裡,那雙總是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眼睛,第一次,被淚水所模糊。

她施放的、攻擊榮恩的小小魔法,
那些憤怒的飛鳥,撞擊在牆壁上,羽毛紛飛,像她那顆被刺痛的、驕傲而柔軟的心的碎片。

哈利與金妮·衛斯理之間,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

在有求必應屋(Room of Requirement)裡,在那個堆滿了歷代學生秘密與夢想的巨大倉庫裡,他們藏起了那本充滿危險魔法的書。
金妮主動的那個吻,像一道微光,短暫地照亮了哈利那被重擔所壓迫的青春。

這些少年人的愛戀,這些微不足道的爭吵與醋意,在殘酷的戰爭背景下,顯得如此渺小。

然而,J.K 羅琳……不,大衛·葉慈導演,卻給予了它們足夠的耐心與篇幅。

因為,這或許才是對抗黑暗的,

另一種方式。

在一個連明天都充滿未知的世界裡,「愛」與「被愛」,成為了唯一能夠確認自我存在的座標。
它提醒著他們,即使世界正在崩塌,

他們依然是會心動、會嫉妒、會渴望擁抱的,活生生的人。

洞穴屋(The Burrow)被焚毀的那個夜晚,火光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
貝拉·雷斯壯那瘋狂的笑聲,在蘆葦叢中迴盪。

那片承載了衛斯理一家所有溫暖與愛的家園,在黑魔法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然而,當火焰熄滅,所有的人,都毫髮無傷地,並肩站立在那片焦土之上。

家,被燒毀了。

但「家人」還在。

這或許是整部電影中,最溫暖,也最堅定的一個意象。

跩哥·馬份。

如果說哈利是被命運選中,不得不背負起整個世界希望的英雄;那麼跩哥,就是這場悲劇中,另一個被選中的孩子。

他被黑暗所選中,去執行一項他根本無力承擔的,弒神的任務。

此刻,他不再是那個討人厭的、耀武揚威的小混混。

是一個被巨大恐懼所攫住的,孤獨的少年。

他的鉑金色頭髮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總是獨自一人,穿梭在城堡的陰影裡。鏡頭數次捕捉到他,在盥洗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那張日漸憔悴的臉,眼神裡充滿了自我厭惡與掙扎。

他拉開袖子,手臂上,是那個令所有巫師聞之色變的黑魔標記(Dark Mark)。

那不是榮耀的勳章,而是一個奴隸的烙印,一道無法掙脫的詛咒。

有求必應屋,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也是他的牢籠。他在那裡,修理著那個消失的櫥櫃,試圖為食死人,打開一條通往霍格華茲心臟的通道。
每一次的失敗,都讓他更加絕望。

賽佛勒斯·石內卜,那個始終如謎一般的男人,向他伸出了援手。

「我可以幫你。」

但跩哥拒絕了。那份拒絕裡,有著屬於馬份家族的驕傲,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屬於野獸般的困獸之鬥。
他不能失敗,他的身後,是他父母的性命。

在紡紗街尾巷(Spinner's End)那間陰暗的屋子裡,在貝拉·雷斯壯充滿懷疑的注視下,石內卜對水仙·馬份,立下了一個「不破誓」(Unbreakable Vow)。

一道火舌,纏繞在他們緊握的手臂上。

他發誓,會保護跩哥,會在他失敗的時候,親手完成那個任務。

石內卜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句未被讀懂的長詩。他行走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線上,他的忠誠,他的動機,被層層的謎霧所包裹。
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都像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卻從不讓人看清湖底的真相。

洞穴。

那座矗立在黑色怒海中央的孤島。

當鄧不利多與哈利,站在那片如液態黑曜石般平靜的水邊時,他們已經踏入了冥界的入口。

為了得到那個藏有佛地魔分靈體的掛墜盒,鄧不利多必須喝下那碗翠綠色的、不知名的魔藥。

那碗魔藥,

是痛苦,
是悔恨,
是絕望的有形之體。

這位如神祇般強大的巫師,變得如此脆弱。
他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哀求著,哭喊著,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最沉痛的記憶,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殺了我吧。」他對哈利哀求道。

哈利強迫著他,將那碗「悲傷」一勺一勺地,餵進他的嘴裡。

這是一種殘酷的慈悲。

信任,
在此刻,被賦予了最嚴謹的重量。

當魔藥飲盡,水中,無數隻蒼白的手臂,伸了出來。

那些是行屍(Inferi)。
是被黑魔法喚醒的、沒有靈魂的屍體。

它們將哈利拖入冰冷的湖底。

那一刻,死亡的寂靜,籠罩了整個銀幕。

是鄧不利多,用他最後一絲力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火光,驅散了黑暗,也耗盡了他的生命。

那道綠光。

當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霍格華茲的天文塔時,

等待著他們的,是那個早已被刻在跩哥手臂上的,不祥的黑魔標記。

食死人,入侵了。

在鄧不利多的示意下,哈利被迫隱藏在陰影之中,成為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跩哥·馬份,舉起了他的魔杖,對準了那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巫師。

他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他的臉上,滿是淚水。

那不是勝利者的表情,那是一個瀕臨崩潰的孩子的臉。

「你不是個殺手,跩哥。」
鄧不利多輕聲說。他的語氣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憐憫的理解。

他們在對峙。

一個是早已知曉自己命運,並坦然接受的智者。

一個是被迫將自己推向深淵,卻在最後一刻猶豫不決的少年。

最後,石內卜出現了。

他緩步上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黑色的、冰冷的雕像。

他的眼神,與鄧不利多的眼神,交會了。

「賽佛勒斯……拜託了……」
鄧不利多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那句「拜託」,究竟是懇求他手下留情,還是懇求他,完成那個他們之間的,不為人知的約定?

石內卜舉起了魔杖。
「Avada Kedavra.」(阿哇呾喀呾啦)

一道綠光,擊中了鄧不利多的胸膛。

那光芒,如此的冰冷,如此的決絕。

它吞噬了他下墜的身影,也吞噬了霍格華茲最後一絲光亮。

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

寂靜。

一種震耳欲聾的寂靜。

哈利的吶喊,被無聲的魔法所禁錮。
他的悲傷與憤怒,如岩漿般在體內翻滾,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背叛。

這是一個如此清晰,如此無可辯駁的,背叛的場景。

最深沉的信任,換來了最致命的一擊。

當哈利追出去,用那個「混血王子」的咒語攻擊石內卜時,石內卜輕易地擋開了。

他轉過身,迎著哈利那充滿仇恨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

「你竟敢用我發明的咒語對付我,波特?」

「是的。」

「我,就是混血王子。」

真相,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揭曉了。

那個曾經在書本上,引導他、幫助他的天才;與那個殺死他最敬愛的導師的兇手,是同一個人。

光明與黑暗,希望與絕望,信任與背叛,在此刻,詭異地,重疊在同一個身影之上。

霍格華茲的師生們,舉起了他們的魔杖。

一點點微光,匯聚成一片星海,驅散了籠罩在天文塔上空的黑魔標記。

那不是勝利的宣告,而是一場悲壯的、無言的哀悼。

是對一個時代的告別。

幕下,哈利、榮恩、妙麗,站在天文塔的露台上,眺望著遠方。

鄧不利多的葬禮,並未被畫面所呈現。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堅定的,屬於年輕一代的決心。

童年,結束了。

庇護所,消失了。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為他們指引前路。

他們必須自己,走進那片未知的、充滿荊棘的黑暗之中。

Lia總是在想,成長的本質,或許就是一場不斷的、告別的儀式。
告別天真,告別依賴,告別那個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世界。

哈利·波特,不再是那個「活下來的男孩」。

他必須成為,那個選擇去戰鬥的男人。

遠方的湖面,一隻鳳凰,飛向天際,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

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章,
也是另一段更艱難的旅程的-

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