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

哈利波特:死神的聖物Ⅰ/Harry Potter and the Deathly Hallows: Part 1

當家已不復為家,全世界都將是荒野

· 感性推薦-電影-巨幕流螢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2010年11月19日, 英國/美國, Warner Bros. Pictures / Heyday Films, 大衛·葉慈 (David Yates)

簡述:

故事的開篇,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陣近乎無聲的、心碎的訣別。妙麗·格蘭傑舉起魔杖,對準她摯愛的雙親,低語著「空空,遺忘」。那道魔法的光芒,抹去了她存在於家中的一切痕跡,也抹去了她作為一個女兒的身份。這是一場為了保護而進行的自我放逐,一種溫柔到極致的殘酷。從這一刻起,電影的基調便已奠定。這不再是關於魔法學校的冒險,而是一部關於流亡的公路電影。再沒有城堡的庇護,再沒有師長的指引。哈利、榮恩、妙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帶著一個沉重的、會竊竊私語的掛墜盒,踏上了一片廣袤而蒼涼的荒野。他們不斷地幻影移形,從一片森林到另一片枯寂的河床,試圖躲避一個無所不在的、已然掌控了整個國家的敵人。攝影機的鏡頭,以一種近乎紀錄片的冷靜,捕捉著那些英國鄉間蕭瑟的風景,也捕捉著希望,是如何在猜忌、飢餓與絕望的侵蝕下,一點一滴地流逝。這是一場深入內心的戰爭,敵人不僅是外在的食死人,更是那源於內心,被恐懼所餵養的魔鬼。

道別



撕心裂肺的無聲台詞。

不是經由言語,而是透過一個無聲的、決絕的動作來完成。

妙麗·格蘭傑的魔杖尖端,透出溫柔而悲傷的光。她站在自家客廳的門口,看著沙發上對她微笑的父母,低聲吟誦著咒語。記憶,如同相框中被抽換的照片,迅速地褪色、改變。她從他們生命中,被徹底地抹去了。指尖的魔杖,是一把溫柔而殘酷的手術刀,割裂了最深的血緣牽絆,只為了讓他們能繼續活在一個與她無關的、安全的世界裡。

哈利·波特,在德思禮家的閣樓裡,做著最後的整理。他將要離開這間囚禁了他整個童年的牢籠,但這一次的離開,沒有欣喜,只有一種告別過往的沉重。水蠟樹街四號,這個他從未稱之為「家」的地方,也終將成為一個再也無法回去的、遙遠的記憶座標。

榮恩·衛斯理,站在洞穴屋的窗邊,望著遠方。昔日的溫暖與吵鬧,被一種山雨欲來的寂靜所取代。

沒有退路了。

當家已不復為家,當所有熟悉的座標都被抹去,全世界,都將成為荒野。

七個哈利·波特。

變身水的光芒,在穆敵的指揮下閃爍。這是一場豪賭,一場以生命為誘餌的聲東擊西。他們成為彼此的鏡像,穿上同樣的衣服,戴上同樣的眼鏡。那一刻,他們不僅是分擔了哈利的外貌,也分擔了他那沉重的、被追殺的命運。

天空,成為了他們的戰場。

夜色被魔咒的光芒撕裂成無數碎片。綠光與紅光,交織成一張死亡之網。貓頭鷹嘿美的殞落,是如此的猝不及防。那隻陪伴了哈利整個少年時代的、純白的信使,在他眼前化作一團紛飛的羽毛。牠的死亡,像一個純真年代的句點,宣告著,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為他捎來遠方的問候。

瘋眼穆敵的犧牲,金利·俠鉤帽與食死人的空中纏鬥,海格那輛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摩托車……這場逃亡,從一開始,就浸染著鮮血與告別的氣息。

他們不再是躲在城堡裡受保護的學生。
他們是士兵,是獵物,
是這場已然席捲了整個國家的戰爭中,最核心,也最脆弱的目標。

洞穴屋的婚禮,是這片深沉的灰暗色調中,最後一抹溫暖的亮色。

白色的帳篷,悠揚的樂音,賓客們的歡聲笑語。花兒·戴樂古美得像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精靈。那一切,都美得如此不真實。彷彿只要音樂繼續,只要人們繼續跳舞,牆外的那個黑暗世界,就會暫時地、仁慈地,將他們遺忘。

哈利與金妮,在舞池邊,分享著一個短暫而苦澀的吻。

妙麗與榮恩之間,那些未曾言說的情愫,在擁擠的人群中,透過眼神,靜默般地流動。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競賽,一場在末日來臨前,對「正常生活」的徒勞模仿。

然而,那顆飄然而至的、屬於金利·俠鉤帽的藍色光球——護法,以一種莊嚴而冰冷的語氣,宣告了這場幻夢的終結。

「魔法部……垮了。」

「昆爵……死了。」

「他們……來了。」

恐懼,如同一陣無形的衝擊波,瞬間凝固了所有的歡樂。食死人撕裂了帳篷,也撕裂了這最後的、脆弱的和平假象。

幻影移形。

倫敦的街頭,人潮川流不息,雙層巴士駛過。他們三人,穿著沾染了塵土的禮袍,站在這個陌生的、屬於麻瓜的世界裡,像三個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幽魂。

沒有地方是安全的。

從這一刻起,流亡,正式開始。

魔法部,不再是那個曾經代表著秩序與權威的地方。

它變成了一台巨大的、冰冷的、推行著血統純正論的法西斯機器。
巨大的石碑上,刻著麻瓜被巫師奴役的浮雕。

「魔法即是力量」(Magic is Might),這句口號,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桃樂絲·恩不里居,那個曾經用甜膩的笑容與粉紅色裝飾,來包裹其內心殘酷的女人,如今,高踞在審判席上。
她佩戴著那個他們苦尋不得的分靈體—史萊哲林的掛墜盒,審判著那些被指控「偷竊」了魔杖與魔法的麻瓜後代。
她的聲音,依然那樣嬌柔,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糖漿。

哈利、榮恩與妙麗,藉由變身水,潛入了這個敵人的心臟。

這是一場充滿了黑色幽默與巨大風險的諜報行動。他們穿著不合身的公務員服裝,在壓抑的、充斥著政治宣傳單的走廊裡穿行。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都可能是敵人。空氣中,瀰漫著謊言與偏執的氣味。

當哈利在恩不里居的辦公室裡,看到穆敵那隻充滿魔力的、瘋狂轉動的眼睛,被當作窺視鏡,鑲嵌在門上時,一股巨大的悲憤,攫住了他。

一個英雄的遺物,竟成了暴政的監視工具。

這是一個最沉痛的隱喻:舊時代的秩序與榮光,已被新政權,以最羞辱的方式,踩在了腳下。

那片荒野。

電影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繪那片沒有盡頭的荒野。

他們從一片蕭瑟的樹林,幻影移形到一片嶙峋的石灘。從一座廢棄的橋底,到一片被冬雪覆蓋的曠野。

鏡頭,是如此的冷靜。它不帶任何感情地,記錄著自然的廣袤與冷漠。
而三個人類的渺小身影,就在這片巨大的孤寂中,徒勞地遷徙。

那頂小小的帳篷,是他們唯一的庇護所。

然而,這個狹小的空間,也成了一個情感的壓力鍋。
飢餓,寒冷,以及對於未來的、全然的未知,像真菌一樣,在沉默中滋生。

而最致命的毒藥,是掛在他們胸口的,那個史萊哲林的掛墜盒。

它像一個冰冷的、吸食靈魂的寄生蟲,低聲地、惡毒地,向佩戴著它的宿主,灌輸著懷疑與怨恨。它竊竊私語,放大著每一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不安全感。

榮恩,是第一個被它擊垮的人。

他不是不勇敢,也不是不忠誠。他只是,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少年。他想念家人,想念溫暖的食物,他無法忍受這種漫無目的的、看不見希望的漂泊。掛墜盒,讓他看見了自己最深的恐懼:他永遠活在「天選之人」哈利·波特的陰影之下;他配不上那個他深愛著的、比他優秀太多的女孩,妙麗。

爭吵,爆發了。

那些傷人的話語,一旦說出口,就再也無法收回。

「你媽媽也說過,她更想要一個女兒。」

妙麗的淚水,是這場決裂中,最令人心碎的註腳。

榮恩走了。

消失在滂沱的夜。

帳篷裡,只剩下哈利與妙麗,以及一片巨大而沉重的......寂靜。

那支舞。

在一個格外寒冷的清晨,收音機裡,傳來一首 Nick Cave 的〈O Children〉。

哈利看著獨自坐在帳篷一角,神情哀傷的妙麗。他伸出了手。

沒有言語。

他將她拉起來,笨拙地,帶著一絲羞澀地,與她共舞。

在這間陋的、漂浮在絕望之海上的孤島般的帳篷裡,他們跳著一支憂傷的、卻又帶著一絲奇異溫暖的舞蹈。

這不是愛情。

這是一種超越了愛情,更加深沉的、屬於戰友之間的情誼。

是兩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試圖用一個最簡單、最純粹的擁抱,去對抗整個世界的寒冷。

是人性中,那種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依然會本能地,去尋找一絲溫存、一絲慰藉的,微小而頑強的火焰。

音樂停止。

分開,相視一笑。

那一刻,絕望,彷彿被短暫地驅散了。

高錐客洞。

哈利的故鄉。一個只存在於他想像中的地方。

當他們踏上那片被白雪覆蓋的土地時,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屬於時間的、腐朽的氣息。

這是一場朝聖,一趟回到悲劇原點的旅程。

墓園裡,刻著那些古老魔法家族的名字。佩弗利爾(Peverell),鄧不利多……以及,波特。

哈利第一次,親眼看見了自己父母的墓碑。

「The last enemy that shall be destroyed is death.」(最後應該被消滅的敵人,是死亡。)

這句碑文,像一個謎語,縈繞在他心頭。

那棟被炸毀的房子,依然靜靜地矗立在村莊的盡頭。斷壁殘垣上,爬滿了枯藤。時間,在這裡,凝固在了那個萬聖節的夜晚。哈利看著那扇被黑魔咒炸開的門,彷彿還能聽見,母親臨死前的尖叫。

這不是一次溫暖的尋根之旅。

這是一場殘酷的、對創傷記憶的回溯。

而危險,早已在暗處,布下了陷阱。

那位看似無害的、年邁的魔法史學家,芭蒂達·巴沙特,用佝僂的身影,引誘著他們,走進了一間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屋子。

然後,那具衰老的軀殼,如蛇蛻皮般,裂開了。

佛地魔的巨蛇,娜吉妮,從中現身。

這是一場噩夢般的戰鬥。

在狹小的、堆滿了雜物的房間裡,在鏡子的碎片中,哈利看到了佛地魔的臉。他看見了,當年,那個嬰兒時期的自己。

過去與現在,獵人與獵物,在此刻,形成了一個詭異的、致命的閉環。

妙麗的咒語,擊退了巨蛇,卻也誤傷了哈利的魔杖。

那根冬青木與鳳凰羽毛製成的魔杖,他從十一歲起,就一直持有的、如同他身體一部分的魔杖,斷裂了。

這又是一次象徵性的,割裂。

他失去了與過去,最後的一絲物理連結。

那頭銀色的母鹿。

在丁恩森林的寒夜裡,在哈利最孤獨、最絕望的時刻,牠出現了。

一頭由月光與希望凝聚而成的,美麗的護法。

牠靜靜地,引領著他,走向一個冰封的湖泊。湖底,靜靜地躺著一把閃爍著微光的劍—葛來分多的劍。

這是一場考驗。

哈利脫去衣物,躍入刺骨的冰水之中。

掛墜盒,彷彿感受到了威脅,驟然收緊,試圖將他勒死在湖底。

是榮恩。

榮恩回來了。

他被那個熄燈器裡,屬於妙麗的聲音,那道光,指引了回來。

他將哈利從死亡的邊緣拉了上來,並且,親手,用那把劍,摧毀了那個折磨了他許久的、邪惡的根源。

掛墜盒在被摧毀前,釋放出了最惡毒的幻象。它化作哈利與妙麗的影子,用最惡毒的語言,嘲諷著榮恩的無能與卑微。

但他,這一次,沒有退縮。

舉起了劍。

手起,劍落。

一聲尖銳的、不似人形的嘶吼之後,

邪惡,化為了一縷黑煙。

友誼,在經歷了最嚴酷的考驗之後,被重新淬鍊。

他們,又完整了。

三兄弟的故事。

那是一個流傳已久的、關於死亡與慾望的古老童話。

在贊諾·羅古德那間奇異的、堆滿了各種古怪物品的屋子裡,他們第一次,聽說了「死神的聖物」(Deathly Hallows)的傳說。

接骨木魔杖(Elder Wand)。

重生石(Resurrection Stone)。

隱形斗篷(Cloak of Invisibility)。

當這三件聖物,匯集在同一個人手中時,他,便能成為死亡的主人。

這個古老的傳說,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們那片混亂的、充滿了未知的前路。

他們的任務,似乎不再只是單純地、被動地去摧毀分靈體。

一個更宏大的、關於生命與死亡的哲學命題,擺在了他們面前。

然而,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卻出賣了他們。

為了救回被抓走的女兒露娜,羅古德先生,選擇了背叛。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絕對的善惡。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愛與恐懼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

馬份莊園。

那是一座冰冷的、瀰漫著墮落貴族氣息的牢獄。

貝拉·雷斯壯,用她那瘋狂的、扭曲的愛,對妙麗,進行了殘酷的折磨。

慘叫聲,穿透了地牢的石板,像一把把利刃,凌遲著哈利與榮恩的心。

牆壁上,那道用匕首劃出的、骯髒的字眼「Mudblood」(麻種),是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跩哥·馬份,再一次,站在了抉擇的十字路口。

他看著眼前這個被毀容的、狼狽不堪的哈利·波特,他認出了他。

但他,猶豫了。

他說謊了。

那句「我不確定」,是他對那個黑暗陣營,一次最微小,卻也最勇敢的背叛。

是多比。

那個瘦小的、有著一雙巨大眼睛的家庭小精靈,如一個奇蹟般,從天而降。

他解救了他們。

他用他那與生俱來的、不被巫師們所重視的魔法,對抗著那些最強大的黑巫師。

「多比沒有主人!」他驕傲地宣稱。「多比是一個自由的小精靈!」

然而,自由,是有代價的。

貝拉·雷斯壯那把銀色的匕首,擲了出去。

當他們幻影移形到那片寧靜的、有著白色貝殼居(Shell Cottage)的沙灘上時,那把匕首,已經深深地,插進了多比的胸口。

逝去,是如此的安靜。

沒有配樂,只有海浪的聲音。
像極了多比的一生,壓抑、卑微,卻奮不顧身的衝向了他的「海岸...」
平靜且毫無連漪的旅途,就在那一剎那,響起波瀾壯闊的輕聲岸浪。

多比躺在哈利懷中,看著那片廣闊的天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著:


「好漂亮的地方阿……多比和朋友們在一起……」

Lia每一次閱讀或是觀影,總會在這一部分呼吸驟停,或許,整部作品最沉重的一刻,就在這裡。

一個被認為最低踐的、曾經被奴役的生命,卻展現出了最純粹的、不求回報的勇氣與愛。他的死,不是為了某個尊貴的理想,只是為了「朋友」。

為了那些,尊重他的

「朋友」。

這份純粹,如同一面鏡子,反射出了那個自詡高貴,卻充滿了權力鬥爭、血統歧視的魔法世界,是何等的醜陋與荒謬。

哈利沒有使用魔法。

他親手,用鏟子,為這個自由的小精靈,挖掘著墳墓。

那是一種最原始的、最沉痛的哀悼方式。

埋葬的,不只是一個朋友,也是他內心深處,最後一絲殘存的、屬於童年的天真。

故事的最後一幕。

佛地魔,打開了阿不思·鄧不利多的白色墳墓。

他從那雙早已冰冷的、偉大的手中,取走了那根傳說中的、戰無不勝的接骨木魔杖。

一道魔咒的光芒,射向天空。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武器。

而哈利,在那片海邊的墓碑前,似乎也終於明白。

他要尋找的,不是如何戰勝死亡。

而是,面對。

流亡,還在繼續。

但這一次,他們的心中,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