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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論>槍炮、病菌與鋼鐵

Guns, Germs, and Steel

大地、幸運與人類沉默命運的,低沉長詩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作者: 賈德·戴蒙 Jared Diamond

出版資訊: 1997年

簡述:

這不是一本關於英雄、帝國與意識形態崛落的書。

賈德·戴蒙的筆,像一架將鏡頭拉到極致高遠的衛星,俯瞰的不是短短數千年的文明光點,而是長達一萬三千年的,整個人類物種的遷徙、擴散與消亡。

沒有帝王將相的雄心,也沒有先知聖哲的啟示。他問的,是更根本、更巨大、也更令人不安的問題。他問的是風,是水,是山脈的走向,是野草的種子,是動物的脾性。他將我們從人類中心主義的舞台上,輕輕地、卻也是不容置喙地,請了下來。讓我們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一場不由我們主演的,戲劇。這本書,更像是一部地理學的悲劇,一部生物學的史詩。它剝離了我們為自己穿上的一層層,名為「文化」、「種族」、「天賦」的華服,讓我們赤裸地,站在自己星球的鏡子前。看見的,不是一張英雄的臉,而是一張被地理的偶然性,深深雕刻的,平凡而困惑的臉。這不是歷史,這是歷史的註腳,是寫在人類所有輝煌與罪惡篇章之前,那段更為巨大、更為沉默的,序言。

那個問題

有些問題,像一枚釘子。

它們不是被思考出來的,而是被敲進你的靈魂深處。它們不追求一個答案,它們追求的是一種永恆的,迴響。

想像一下那個場景。

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一個來自「文明世界」的鳥類學家,與亞力(Yali),一個新幾內亞的部落領袖,走在潮濕、溫暖的海岸線上。空氣中,是熱帶植物腐爛與新生的氣味,是遠方海浪單調而永恆的拍打聲。陽光,穿過巨大樹葉的縫隙,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是一場跨越了一萬三千年人類歷史的,相遇。

戴蒙的皮膚下,攜帶著歐亞大陸的全部遺產。那是馴化的小麥、大麥的記憶,是馬匹奔跑的記憶,是鋼鐵被鍛造的記憶,是文字在莎草紙上被書寫的記憶,也是天花、麻疹、流感病毒,那些看不見的,征服者的幽靈。

亞力的皮膚下,攜帶著的,則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遺產。那是對數百種樹木的可食性的知識,是辨別上千種鳥鳴的能力,是對這片複雜、垂直、卻極度不友善的叢林的,親密無間的理解。他的智慧,是具體的、在地的、為了生存而磨礪出的,鋒利的匕首。

然後,亞力開口了。

他的問題,簡單,直接,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戴蒙,也劈開了我們所有人,習以為常的歷史敘事。

「為什麼是你們白人,製造了這麼多貨物(cargo),再把它們運到新幾內亞來?為什麼我們黑人,就沒弄出過什麼名堂?」

貨物。
Cargo。

這個詞,在這片土地上,有著近乎神話的重量。它代表著鋼斧、罐頭、火柴、藥品、衣服……代表著一種壓倒性的、無法理解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力量。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凝固了。

這個問題,像一顆被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深淵本身的回音。

它不是一個關於經濟學或政治學的問題。

它是一個關於命運的,終極拷問。

為什麼,是歐亞大陸的文明,像失控的藤蔓,攀爬、覆蓋、並絞殺了世界上幾乎所有其他的文明?

為什麼,是西班牙的征服者,帶著鋼劍與看不見的病菌,踏上了新大陸的海岸,而不是印加的皇帝,帶著數萬大軍,登陸西班牙的港口?

為什麼,歷史的列車,似乎從一開始,就在某些軌道上,鋪設了更多的燃料與更強的動力?

這個問題,瓦解了所有關於「種族優越性」的,愚蠢而傲慢的迷思。戴蒙與亞力,都清楚地知道,這裡不存在智力上的差異。一個能在新幾內亞的叢林裡,單憑一己之力,存活數週的獵人,他的智力、應變力、與對環境的洞察力,遠遠超過一個只會在超級市場裡,辨認商品條碼的現代都市人。

那麼,答案,究竟在哪裡?

如果答案,不在於人本身。

那麼,它是否,就在於人所站立的,那片土地之下?

那個來自亞力的問題,成了戴蒙餘生的,那枚釘子。

也成了這本書,那巨大、沉重、無法被輕易舉起的,錨。

它將我們所有關於歷史的,輕飄飄的想像,牢牢地,釘死在了地球的,物理現實之上。

......

幸運的野草

讓我們回到一萬三千年前。

回到那個一切尚未被決定的,黎明時分。

那時,整個人類,都是平等的。我們都是狩獵採集者,散落在地球的各個角落。我們逐水草而居,追逐猛瑪的蹤跡,辨認漿果的顏色。

我們的神,是風,是雷,是夜空中的星辰。
我們的世界,巨大,神秘,充滿了直接的恐懼與微小的喜悅。

突然,在某個地方,某些人,停止了流浪。

他們開始耕種。

農業革命。這個我們在歷史課本上,讀到過無數次的,冰冷的詞彙。

但戴蒙邀請我們去感受的,不是這個詞彙的定義,而是它背後,那充滿了偶然性與巨大幸運的,溫柔的觸感。

將你的目光,投向一片被稱為「肥沃月灣」(Fertile Crescent)的土地。

看看那裡的山坡。

在春天,那裡長滿了野生的,大顆粒的,一年生的禾本科植物。野生的小麥,野生的大麥。它們是如此的完美。它們的種子,密集、高產、富含蛋白質。它們的基因,似乎生來,就準備好了,要與人類,簽訂一份永恆的契約。

一個飢餓的採集者,只需要花費數小時,就能收穫足夠一個家庭,吃上好幾天的口糧。

這不是智慧的選擇。

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被誘惑。

那片土地,像一個慷慨的母親,率先伸出了她的手。

現在,將你的目光,轉向同一時期的新幾內亞。

那裡的叢林,是世界上物種最豐富的地方之一。但那裡的植物,卻像一個吝嗇的守財奴。沒有任何一種,可以被輕易馴化的,高產穀物。人們的主食,是西米,一種需要耗費巨大勞力,才能從棕櫚樹幹中提取出來的,純粹的澱粉。

再將你的目光,轉向美洲。

那裡的玉米,其野生始祖,是一種瘦小的、纖維質的、幾乎無法食用的草。它花費了數千年的時間,經過中美洲印第安人,極其艱苦的、耐心的、充滿了智慧的選育,才最終,長成了我們今天熟悉的模樣。

看見了嗎?

起跑線,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

肥沃月灣的居民,不是更聰明,不是更有遠見。

他們只是,更幸運。

他們的幸運,就寫在那些隨處可見的,野草的基因裡。

而這份幸運,帶來了連鎖反應。

農業,意味著定居。

定居,意味著剩餘的糧食。

剩餘的糧食,意味著可以養活不事生產的人。

於是,第一批祭司、第一批士兵、第一批工匠、第一批國王,出現了。

剩餘的糧食,也意味著人口的稠密。

人口的稠密,意味著社會組織的複雜化,文字的誕生,技術的積累。

這一切,都源於那些,幸運的野草。

它們是文明的第一塊,不起眼的,基石。

而這份幸運,還不止於植物。

看看那些動物。

在歐亞大陸上,生活著一群,脾性溫和、易於圈養、繁殖迅速、有著群居習性的大型哺乳動物。

野生的綿羊、山羊、豬、牛,以及最重要的,馬。

它們,一個接一個,走進了人類的畜欄。

它們提供了穩定的肉類、奶、毛皮。它們的糞便,肥沃了土地。它們的肌肉,拉動了犁,碾動了磨坊,將人類,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部分地解放出來。

馬,更是改變了一切。

它壓縮了距離,改變了戰爭的形式,讓帝國的出現,成為可能。

現在,再次將目光,轉向其他大陸。

非洲,有斑馬。但斑馬,神經質,充滿了戒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猛烈踢咬。羅馬人曾經嘗試馴化它們,最終,徒勞無功。

美洲,有野牛。但野牛,同樣難以馴服。更重要的是,在「更新世」末期那場神秘的大滅絕中,美洲大陸上,幾乎所有其他,可能被馴化的大型哺乳動物,都消失了。

澳洲,只有袋鼠。

這不是一個公平的遊戲。

地球母親,在分發她的禮物時,有著巨大的,偏心。

她將最好的植物,與最好的動物,幾乎全部,都放在了歐亞大陸那個,巨大的牌桌上。

而其他的玩家,從一開始,手中握住的,就是一副,難以取勝的,爛牌。

大地的形狀

種子,已經發芽。

帝國的雛形,已經在肥沃月灣的泥土中,悄然成形。

但一個思想,一種技術,一顆種子,要如何傳播?

答案,同樣的,不在於人的意志,而在於,大地的形狀。

攤開一張世界地圖。

看一看歐亞大陸的輪廓。

它像一條巨大的、東西向的,長形走廊。從法國的大西洋海岸,到中國的太平洋沿岸,基本上,都處於同一緯度帶上。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氣候、日照長度、季節變化,大致相同。

一顆在肥沃月灣,被馴化的小麥種子,可以被輕易地,向東,帶到印度、帶到中國;向西,帶到巴爾幹、帶到義大利、帶到西班牙。它幾乎不需要做出任何基因上的,重大調整,就能在新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同樣的,一匹在中亞草原上,被馴服的馬,可以拉著戰車,向西,馳騁在羅馬的大道上;向東,奔騰在秦朝的長城邊。

文字、輪子、冶金術……所有文明的火種,就在這條東西向的,巨大走廊上,暢通無阻地,來回傳遞、碰撞、融合、併發出更耀眼的光芒。

現在,將你的視線,轉向美洲大陸。

它的輪廓,是南北走向的。

像一堵堵,被無形的牆,隔開的,狹窄房間。

從北部的溫帶森林,到中部的熱帶雨林,再到南部的安地斯山脈,氣候、生態、日照,發生了劇烈的,斷崖式的變化。

在墨西哥,被馴化的玉米,要向南,傳播到秘魯,需要跨越巴拿馬地峽那片,濕熱得令人窒息的,叢林。這是一場極其緩慢、極其艱難的,旅程。玉米的基因,需要數千年的時間,去一點一點地,適應全新的環境。

同樣的,安地斯山脈的羊駝,從未有機會,走到墨西哥的阿茲特克帝國。

兩個美洲最璀璨的文明,印加與阿茲特克,在被歐洲人摧毀之前,幾乎對彼此的,一無所知。

非洲大陸,也是如此。

南北走向。

撒哈拉沙漠,像一道巨大的、死亡的屏障,將地中海的文明,與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徹底隔絕。

而非洲中部的熱帶雨林,那裡的采采蠅,更是阻擋了所有,來自北方的,牛馬的腳步。

地理,就是命運。

這句話,從未如此,赤裸而殘酷。

歐亞大陸的居民,並非天生熱愛交流。

美洲與非洲的居民,也並非天生固步自封。

是大陸的軸線,這道巨大而沉默的,地理法則,決定了思想與技術,傳播的速度與廣度。

歐亞大陸,是一片開放的,可以互相傳球的,巨大球場。

而美洲與非洲,則像一個個,被高牆隔開的,獨立的,單人牢房。

看不見的盟友

西元1532年11月16日。

秘魯,卡哈馬卡。

這是一個,將所有之前的,寬廣故事,全部壓縮、聚焦、並引爆的,歷史奇點。

弗朗西斯科·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率領著他那支,由168名亡命之徒組成的,疲憊不堪的,西班牙小隊,正埋伏在小城的廣場周圍。

他們的對面,是印加帝國的君主,阿塔瓦爾帕(Atahualpa)。
他是神,是太陽的子孫。
他的身邊,跟隨著八萬名,裝備精良、鬥志昂揚的,印加大軍。

這是一場,在任何理性的,軍事計算中,都絕無勝算的,對決。

一方,是168人。

另一方,是八萬人。

然後,信號發出。

槍聲,響起。

那不是一種武器的聲音。那是一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雷鳴。

身披閃亮盔甲、騎著高頭大馬的西班牙騎士,衝入廣場。

馬,這種印加人從未見過的,巨大而恐怖的生物,它們的衝撞與嘶鳴,本身,就是一種毀滅性的,心理武器。

西班牙人的鋼劍,鋒利,堅韌,輕易地,就能劈開封閉的美洲大陸上,人們所能製造的,最精良的,棉甲與銅器。

槍炮。鋼鐵。馬匹。

這些,是歐亞大陸一萬多年的,農業與技術積累,所凝結成的,致命的,終端產品。

它們是那條東西向大陸軸線,最有效率的,死亡信使。

但殺戮,並非只發生在,肉眼可見的,層面。

皮薩羅的軍隊,還帶來了,另一支,更為龐大、更為致命、也更為沉默的,部隊。

一支,看不見的,盟友。

-病菌。

天花、麻疹、流感、斑疹傷寒、肺結核……

這些疾病,在人口稠密的,骯髒的,歐亞大陸的城市與村莊裡,肆虐了數千年。它們像一個殘酷的,篩子,一代又一代地,篩選著歐亞大陸居民的,免疫系統。活下來的人,身體裡,都攜帶著,抵抗這些病菌的,抗體。

而美洲大陸,是一片,純淨的,處女地。

這裡,沒有馴養的大型哺乳動物(它們是許多人類疾病的,最初來源)。這裡的人口,相對稀疏。這裡的印第安人,他們的免疫系統,像一張白紙。

對於這些看不見的,歐洲入侵者,他們,毫無防備。

早在皮薩羅,踏上秘魯的土地之前,天花的幽靈,就已經,像一場無形的森林大火,席捲了整個印加帝國。

它殺死了上一任的印加皇帝,引發了一場,耗盡國力的,王位繼承戰爭。

它殺死了,帝國中,數以百萬計的,普通民眾。

當皮薩羅,面對阿塔瓦爾帕時,他所面對的,是一個已經被,看不見的敵人,掏空了內核的,虛弱的,巨人。

那不是一場戰鬥。

那是一場,早已註定了結局的,屠殺。

據估計,在哥倫布之後的一到兩個世紀裡,高達百分之九十五的,美洲原住民,死於舊大陸,帶來的疾病。

這不是戰爭。

只是,物種交換。

槍炮、病菌與鋼鐵。

這不是三個,平行的,詞語。

它們是一個,環環相扣的,致命的,因果鏈。

源頭,是農業的出現。

過程,是大陸軸線的,傳播效率。

結果,就是卡哈馬卡廣場上,那場,極度不對等的,碰撞。

歷史的重量

所以,我們該如何,面對這樣一個,近乎殘酷的結論?

人類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由我們的意志、我們的智慧、我們的道德,所決定的。

而是由,我們腳下那片土地的,偶然性,所塑造的。

是地理的幸運,而不是基因的優越,使得某些民族,成為了征服者,而另一些,成為了被征服者。

這份認知,是一種巨大的,解放。

它徹底摧毀了,種族主義的,最後一絲,理論根基。

它讓我們,以一種,更為謙卑的,目光,去回望歷史。

但同時,這份認知,也是一種巨大的,負擔。

它讓我們,無法再輕易地,去讚美勝利,或譴責失敗。

當我們看著,皮薩羅的雕像時,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英雄。
而是一個,巨大歷史鏈條末端的,一個幸運的,執行者。

當我們哀悼,印加帝國的,滅亡時,我們哀悼的,也不再僅僅是一個文明的,悲劇。
而是整個星球,生物地理分佈,不均衡的,必然結果。

這本書,沒有提供任何,關於未來的答案。

它只是,將過去的,那份沉重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

它像一面,冰冷的,鏡子。

鏡子裡,是我們人類,這個物種,那張充滿了困惑、驕傲、罪惡與無知的,共同的,臉。

風,依然吹過安地斯山脈的,斷壁殘垣。

新幾內亞的叢林裡,鳥鳴聲,一如一萬三千年前。

亞力的問題,在空氣中,迴盪。

「為什麼?」

或許,戴蒙並沒有,也無法,真正地回答那個問題。

他只是用,四百多頁的,篇幅,為那個問題,添加了一個,無比巨大而深沉的,註解。

他讓我們看見,在那簡單的「為什麼」背後,所矗立著的,是整個星球的,地質史、生物史與氣候史的,巨大身影。

而我們,所有的人類,都只是在那個,巨大身影的,陰影之下,上演著我們那些,短暫的,悲歡離合。

我們不是歷史的,創造者。

我們,或許,只是歷史的,載體。

承載著,野草的基因,大陸的形狀,與病菌的,遺骸。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