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走過二十年的發展歷程,Google地圖已從一個源於創辦人突發奇想的實驗,演變為每月擁有超過二十億用戶的全球頂級導航應用。其成功基石在於一套規模空前的全球數據採集系統:從最初重達500磅、需用叉車安裝的攝影系統,到如今可靈活部署於任何車輛乃至背包上的輕便設備,Google的街景車隊已在超過100個國家拍攝了數十億張圖像,測繪了數百萬英里的土地。如今,這套系統正透過生成式AI進行革命性升級,不僅推出了「沉浸式視圖」等創新功能,更整合了Gemini模型以提供複雜的語意搜尋,每日對地圖進行高達一億次的更新。
然而,這種近乎壟斷的地理資訊能力也引發了深刻的政策與社會議題。其數據來源高度依賴用戶的主動貢獻與被動數據(如匿名化的行車速度),引發了關於數據所有權與隱私的持續辯論。儘管Google採取了臉部模糊、敏感地點紀錄自動刪除,以及將位置歷史紀錄儲存於本地設備等保護措施,但其平台權力依然巨大。Waze等應用引發的社區交通擁堵、錯誤導航導致的致命事故,以及在特定市場(如雅加達)數據不準確的問題,都凸顯了過度依賴單一地圖服務的風險。其商業模式—主要透過廣告、向企業出售API接口(如Uber、太陽能公司)及整合至汽車作業系統—更使其成為未來自動駕駛和智慧城市不可或缺的底層基礎設施。Google地圖的演進,不僅是技術的勝利,更是一場關於數位主權、公共利益與私人資本如何劃定未來世界邊界的深刻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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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人類文明的演進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不斷擴展的地圖繪製史。從遠古刻在泥板上的星辰與河流,到大航海時代羊皮卷上的未知海岸線,再到近代戰爭中攸關生死的軍事地形圖,地圖從來不僅僅是地理資訊的載體。它代表著認知、權力、控制,以及將混亂世界納入有序框架的渴望。今天,當我們在加州帕羅奧圖市一個不起眼的車庫門後,看到一輛輛裝載著精密攝影機的汽車駛上街頭時,我們見證的正是這部古老歷史的最新篇章—由Google主導的、一場持續了二十年的全球數位化測繪行動。
這不僅僅是一個科技公司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數據如何成為新時代的戰略資源,演算法如何定義我們的物理路徑,以及一家私人企業如何在全球範圍內建立起一套近乎公共基礎設施的數位製圖霸權的故事。當Google地圖每天處理一億次更新,當其每月服務超過二十億用戶時,筆者不禁要問:在這張由程式碼和像素構成的全球地圖之上,權力的邊界在哪裡?我們在享受空前便利的同時,又交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全球之眼—從500磅的笨重儀器到無所不至的數據神經
二十年前,這一切始於Google共同創辦人賴利・佩吉(Larry Page)的一個簡單想法。他開車行經一些街道,用一台攝影機錄下影像,然後交給工程師問:「嘿,你們能用這個做點什麼?」這個看似隨性的問題,開啟了一個龐大計畫的序幕。
Google地圖的街景影像團隊主管瑪麗亞・比格斯(Maria Biggs)向我們展示了這段技術的驚人演變。最初的攝影系統是一個重達500磅(約227公斤)的龐然大物,需要動用叉車才能將其安放在貨車頂部。到了2008年,進化版的九鏡頭系統重量減至75磅(約34公斤),並開始被安裝在雪地摩托車、三輪車等各式交通工具上,使其得以進入歐洲那些車輛無法駛入的行人徒步區。2010年,更輕的15鏡頭球形相機問世,僅重50磅(約23公斤),可以由背包客、潛水員,甚至是駱駝背負,深入大峽谷、馬丘比丘等只能徒步到達的秘境。
筆者親身體驗了2018年推出的40磅(約18公斤)系統,其感受如同背著一個嬰兒徒步。而2022年推出的最新一代攝影機,則實現了決定性的突破:它不再需要與特定車輛綁定,可以靈活安裝在任何租來的汽車上。這項創新極大地提升了部署的靈活性與成本效益。「我們可以輕易地將它運到下一個島嶼,而無需運送整輛車,」比格斯解釋道,「這讓我們能夠輕鬆地移動這些攝影機,去更新那些可能長達十年未曾採集過數據的地方。」例如,團隊正計畫帶著這些新系統前往夏威夷。
這套不斷進化的「全球之眼」,是Google地圖數據帝國的基石。然而,其數據來源遠不止於此。它還融合了衛星與航空影像、超過1000個第三方來源的資訊、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數據,以及至關重要的—來自全球數億地圖用戶的直接貢獻。正是這種多源數據的融合能力,使其得以提供覆蓋超過250個國家和地區的地圖服務。從軍事戰略的角度看,Google建立的不是單一的偵察系統,而是一個集天基(衛星)、空基(航空影像)、陸基(街景車)和人基(用戶數據)於一體的多維度、立體化全球地理情報網絡(Geospatial Intelligence, GEOINT)。
AI煉金術—將數據轉化為沉浸式體驗與預知能力
如果說龐大的數據採集是Google地圖的骨架,那麼人工智慧(AI)則是為其注入靈魂的煉金術。近年來,特別是生成式AI的突破,正將Google地圖從一個靜態的資訊工具,轉變為一個動態的、可互動的、甚至具備預測能力的數位世界鏡像。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創新是「沉浸式視圖」(Immersive View)。它利用AI將數十億張街景和航空影像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目的地3D預覽。Google Geo部門主管克里斯・菲利普斯(Chris Phillips)解釋道:「我們使用一種名為『神經輻射場』(Neural Radiance Fields)的生成式AI技術,將照片轉化為一個地方的3D再現。」用戶不僅可以預覽路線的每一步,甚至可以「窺視」餐廳內部,並疊加即時資訊,如當前的繁忙程度、天氣狀況和空氣品質。
2023年10月,Google宣布將其強大的生成式AI模型Gemini深度整合至地圖中。這使得地圖的搜尋功能從關鍵字匹配躍升至自然語言理解的層次。用戶可以提出複雜、口語化的問題,例如:「在哪裡可以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週日的足球賽,並且能帶上我的狗?」地圖能夠理解這種多重條件的查詢,並提供精準的推薦列表。對於擁有數千條評論的商家,Gemini還能自動生成摘要,讓用戶迅速掌握核心資訊。
AI的能力同樣被應用於Google在2013年以13億美元收購的Waze導航應用中。Gemini賦予了Waze語音啟動的回報功能,讓駕駛員可以在雙手不離方向盤、雙眼不離路面的情況下,回報路況。AI還被用於公共交通系統,提供延誤報告、替代路線建議,甚至精確到地鐵入口位置的細節。在導航方面,AI能夠即時回報因天氣造成的干擾,如未剷雪的道路、洪水區域和低能見度地點。
這背後,是一個由用戶、數據和演算法構成的強大共生循環。超過五億用戶每天都在為地圖貢獻更新—從評論、商家營業時間到路上的突發狀況。同時,數百萬駕駛員也在被動地提供匿名化的即時數據,如行車速度和時間,這些數據與歷史模式相結合,構成了Google地圖精準預測交通狀況的核心能力。這種模式,在商業上被稱為「良性循環」,但在政策分析的視角下,它更像是一種數位化的權力結構:用戶以數據作為代價,換取服務的便利性,而平台則利用這些海量數據訓練出更強大的AI模型,從而進一步鞏固其市場主導地位。
路徑的政治學—隱私、責任與社會契約
當一個應用程式能夠影響全球數十億人的物理移動時,它的每一個決策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政治與社會屬性。Google地圖在享受巨大權力的同時,也深陷於隱私、責任與社會契約的複雜漩渦之中。
數據所有權與隱私一直是Google需要克服的主要「認知障礙」。為此,該公司多年來建立了一系列保護措施。其技術可以自動模糊街景圖像中的人臉和車牌。用戶可以關閉或刪除自己的位置歷史紀錄,而前往墮胎診所、家暴庇護所等敏感地點的紀錄會被自動刪除。2023年12月,Google更是採取了一項重要的隱私保護舉措,開始將位置歷史紀錄預設儲存在用戶的本地設備上,而非與其Google帳戶綁定的雲端,這使得政府當局更難獲取這些敏感數據。
然而,風險依然存在。Waze的智慧繞行功能,雖然能幫助個人用戶避開交通擁堵,卻也常常將大量車流引導至原本安靜的社區小路,造成新的交通問題,引發居民抗議。這是一個典型的「個人最優解」與「社會最優解」之間的衝突。當演算法的目標是為每個獨立用戶節省時間時,其集體效應可能對整個交通系統的福祉造成損害。一位分析師指出,我們需要一種更宏觀的、「車隊級別」的視角,思考如何利用這些導航服務從社會角度優化交通流量,而非僅僅讓不同個體相互競爭以獲得優勢。
更極端的例子,則涉及到生命的代價。2022年,一名男子在北卡羅來納州因駕車駛下已坍塌的橋樑而身亡,其家人對Google提起訴訟,指控地圖在事前兩年就已收到橋樑坍塌的警告,卻仍推薦了該路線。此案凸顯了一個深刻的法律與倫理問題:當我們對一個數位地圖的依賴達到近乎絕對的程度時,其資訊的準確性應承擔何種程度的法律責任?
此外,Google地圖的全球霸權並非無懈可擊。在道路網絡複雜、變化迅速的發展中國家市場,其數據更新速度往往力不從心。例如在印尼首都雅加達,由於司機們普遍抱怨Google地圖的錯誤率,當地網約車巨頭Grab正在自行繪製更精確的城市地圖。這不僅是商業競爭,更是一種「數位自主」的體現,顯示出在地的知識與數據,有時能比全球化的科技巨頭更具優勢。
無形帝國的財政—從廣告到未來基礎設施的基石
儘管Google地圖的影響力無遠弗屆,其具體的財務狀況卻相當神秘。母公司Alphabet並未在財報中單獨列出地圖業務的收支,而是將其與搜尋、YouTube等核心服務捆綁在一起。目前僅有的估算之一來自摩根士丹利2019年的一份報告,該報告預測地圖業務的收入將從2019年的29.5億美元增長到2023年的110億美元。
其盈利模式主要圍繞一個核心詞彙:廣告。當用戶搜尋餐廳或商店時,商家可以付費購買廣告,使其店面在搜尋結果中更為突出。這種廣告形式被設計得非常巧妙,以至於消費者可能不易察覺,例如在搜尋結果中給予特定商家更高的優先級,或是在地圖的興趣點(POI)標示上顯示品牌標誌。
然而,廣告只是其商業版圖的一部分。Google地圖的另一大收入來源是向其他企業出售其地圖平台(Maps Platform)的軟體接口(API)。從Wayfair的家具配送、達美樂的披薩追蹤,到房地產網站和網約車服務,超過一千萬個網站和應用程式都建立在Google地圖的數據之上。例如,Uber在2019年透露,其在過去三年中為使用Google的地圖技術支付了5800萬美元。Google還向太陽能公司出售高精度的屋頂圖像、尺寸和光照數據,幫助它們尋找潛在客戶。
從更長遠的戰略來看,Google地圖正在成為未來智慧交通和自動化社會的底層作業系統。其Android Automotive操作系統(內建Google地圖)已經為Polestar、Volvo、通用、福特等多家汽車製造商的資訊娛樂系統提供動力。對於汽車製造商而言,一個能即時更新限速、車道和道路幾何形狀的地圖,是至關重要的使用者體驗。
而最終的賽局,無疑是自動駕駛。精確的地圖是自駕車安全運行的關鍵,這自然也成為Google的巨大商機。Alphabet旗下的Waymo在2024年已主導了美國的機器人計程車市場,而這些車輛高度依賴數位地圖。未來,一個野心勃勃的構想是,讓這些在路上行駛的自駕車隊本身,成為新一代的地圖數據採集工具,形成一個從地圖中受益、同時又為地圖創造數據的完美閉環。這將比依賴人類用戶回報更可靠、更詳盡。
當Google地圖不僅僅指引我們的路徑,還成為無數企業的運營基礎、汽車的大腦以及未來城市的數位藍圖時,它已遠遠超出了「應用程式」的範疇。它成為了一種無形的、卻又無處不在的權力基礎設施。這場始於二十年前的數位製圖遠征,其終點或許並非一張完美的世界地圖,而是一個由單一企業深度定義和塑造的未來物理世界。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Google Maps Is a Mirror of Our Lives. That’s a Problem.
https://www.nytimes.com/2024/04/13/technology/google-maps-data.html
Bloomberg: Google, Facing Stiffer AI Competition, Overhauls Search and Maps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3-10-04/google-search-maps-get-gemini-ai-features-in-fresh-overhaul
WIRED: The Never-Ending, Totally Confusing Quest to Map the World
https://www.wired.com/story/quest-map-world-google-apple-openstreetmap/
The Verge: Google is giving Maps its biggest AI upgrade in years
https://www.theverge.com/2023/10/04/23900252/google-maps-ai-features-immersive-view-search-navigation-photo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Your Car Is a Data Privacy Mess. Here’s a Guide.
https://www.wsj.com/tech/personal-tech/your-car-is-a-data-privacy-mess-heres-a-guide-832c39e7
Reuters: Family of man who drove off collapsed bridge sues Google, alleging negligence
https://www.reuters.com/legal/family-man-who-drove-off-collapsed-bridge-sues-google-alleging-negligence-2023-09-21/
TechCrunch: Grab is building its own maps for its ride-hailing and delivery empire
https://techcrunch.com/2022/07/26/grab-maps-mapping-ride-hailing-deliv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