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上映日期:1999年10月15日, 美國, 20th Century Fox, David Fincher
簡述:
故事始於一場失眠,一場永無止境的、在午夜與凌晨之間漂浮的清醒。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被困在他那由IKEA型錄精心構築的,完美卻毫無靈魂的公寓裡。他的人生,是一張張計算事故傷亡率的報表,是一趟趟跨越不同時區、卻永遠無法擺脫時差的商務旅行。他是一個被消費主義馴養的幽靈,一個現代社會的完美複製品。為了感受真實,他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的絕症互助會裡,盜取著他人的痛苦,來換取一夜安穩的睡眠。直到他遇見了泰勒·德頓—一個賣著手工肥皂、在電影膠卷裡偷偷剪接色情畫面的,撒旦般的魅力化身。在一家酒吧後巷的停車場裡,他們進行了第一場鬥毆。那疼痛,那鮮血,那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像一道閃電,擊穿了他麻木的靈魂。於是,「鬥陣俱樂部」誕生了。一個讓所有被剝奪了痛覺的男人,重新找回存在感的地下聖殿。但這個以解放為名的遊戲,卻逐漸失控,演變成一場席捲整個城市的,名為「破壞計畫」的無政府主義革命。這是一首寫給被物質掏空的世代的鎮魂曲,一場獻給內心廢墟的暴力狂歡。它逼視著我們,用一句句刀鋒般的箴言,詰問著關於存在、自由、以及我們究竟是誰的終極命題。
這一切,都始於一種無聲的尖叫。
那尖叫,迴盪在一塵不染的公寓裡。
每一個家具,都來自IKEA的型錄。那張斯特凡餐桌,那組克里潘沙發,那些印著太極圖案的紙燈籠。它們完美,和諧,充滿了精心設計的瑞典式寧靜。它們是一個中產階級精英,應該擁有的一切。
它們是一座無比舒適的,精緻的牢籠。
他-
那個沒有名字的敘事者,是這座牢籠裡,最模範的囚徒。
他的人生,是一連串的複印本。他穿梭於一個又一個的機場,呼吸著循環過濾的空調空氣,吃著一模一樣的飛機餐。他的工作,是計算。用一套冰冷的公式,去衡量一家汽車公司,是否值得為一批有瑕疵的零件,進行全面召回。生命,在他的報表上,被簡化成了一個可以用金錢衡量的,統計學上的風險。
他被這個世界,徹底地,麻醉了。
於是,他失去了睡眠。
失眠,是靈魂對這種麻醉,最溫和,也最絕望的反抗。在那些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夜晚,他成為了一個清醒的幽靈。世界睡去了,而他,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電視購物頻道裡,那些閃閃發亮的、承諾能填補內心空虛的商品。
他渴望哭泣。
他渴望感受些什麼。任何事都好。
他走進了睪丸癌互助會。
在那裡,他遇見了羅伯·「巴布」·保森。一個因為濫用類固醇,而長出巨大乳房的前健美選手。
當巴布那龐大而柔軟的身軀,將他緊緊擁入懷中時,當他將臉埋在那兩團巨大的、象徵著男性氣概徹底崩壞的胸肌之間時,他終於,哭了出來。
那是一種虛假的,卻又無比真實的釋放。
他成了互助會的癮君子。他穿梭在各種絕症團體之間—腦部寄生蟲、血吸蟲病、結核病……他像一個吸血鬼,貪婪地吸食著他人的痛苦與恐懼,將它們轉化為自己得以入眠的,虛假的慰藉。
在那裡,他是安全的。因為當人們以為你快死的時候,他們才會真正地,聽你說話。
直到,她的出現。
瑪拉·辛格。
她也一樣,是個騙子。一個遊客。
她穿著一身黑色的、不知從哪個二手店淘來的舊衣。指甲縫裡,永遠殘留著尼古丁的黃色。她的眼神,像兩口乾涸的枯井,卻又能在最不經意的瞬間,燃起地獄般的火焰。她抽菸的姿態,有一種自毀式的優雅。
她的存在,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所有的謊言與不堪。
他看著她,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那個他最不願承認的,陰暗的,充滿了虛無與嘲諷的自己。
她奪走了他的解藥。在他的天堂裡,播下了懷疑的種子。
他的失眠,又回來了。
然後,在一次宿命般的,穿越時區的飛行中,他遇見了他。
泰勒·德頓。
他是一個賣手工肥皂的商人。他用從抽脂手術診所偷來的,富裕女人的脂肪,熬製出最頂級的香皂,再把它們賣回給,那些同樣富裕的女人。
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充滿了惡意的循環。
他的笑容,有一種撒旦般的魅力。
他的眼神,彷彿能看穿你所有被社會規範所包裹的,懦弱的偽裝。
他活得,像一則廣告的反面。
他自由,危險,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他就是敘事者渴望成為,卻又永遠無法成為的一切。
當敘事者回到家,發現他那座IKEA神殿,被一場神秘的煤氣爆炸,夷為平地時,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想到的求助電話,打給了泰勒。
在一家酒吧後巷的停車場裡,在冰冷的、被雨水浸濕的水泥地上,泰勒對他說出了那句,足以改變一切的話。
「我希望你,用盡全力,打我。」
那一拳,是笨拙的,猶豫的。
但當疼痛,真切地,從嘴角蔓延開來,當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鮮血,第一次,從自己的身體裡流出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像電流一樣,貫穿了他的全身。
那不是痛苦。
那是,
存在。
他們笑了,像兩個發現了驚天秘密的孩子。
在那一刻,所有的IKEA家具,所有的工作報表,所有的人生規劃,都變得無關緊要。
鬥陣俱樂部,就這樣誕生了。
在酒吧的地下室裡,在城市的陰暗角落裡,一群被剝奪了痛覺的男人,聚集在一起。他們是保險理賠員,是餐廳的服務生,是辦公室的白領。白天,他們是社會這台巨大機器上,一顆顆可以被隨意替換的,溫順的螺絲釘。
但到了夜晚,在這裡,他們脫下了名為「文明」的外衣。
鬥陣俱樂部第一條規則是,不准談論鬥陣俱樂部。
鬥陣俱樂部第二條規則是,不准談論鬥陣俱樂部。
如果有人喊停,或是昏過去,甚至失去意識,那場格鬥,就必須結束。
一次只能打兩個人。
一次只准打一場。
不穿上衣,不穿鞋子。
格鬥會一直持續,直到一方徹底放棄為止。
如果你是第一次來鬥陣俱樂部,你必須打一場。
這些規則,不是束縛,而是一種儀式。
它們賦予了這場原始的暴力,一種神聖的,近乎宗教般的秩序。
在這裡,疼痛,是唯一的貨幣。
你不是你那份令人厭煩的工作。
你不是你銀行戶頭裡的存款。
你不是你開的那輛破車。
你不是你那條卡其褲。
你是那個在格鬥中,不斷被擊倒,又不斷爬起來的,流血的,活生生的肉體。
一場格鬥之後,你身上帶著傷。一隻烏青的眼睛,一道嘴角的裂傷。這些傷痕,成了他們的勳章。當你帶著這些勳章,走回那個麻木的,虛偽的現實世界時,你會發現,所有的小事,都變得不再重要。那些曾經讓你焦慮的,老闆的責罵,銀行的帳單,都變得微不足道。
因為你剛剛,經歷了比那真實一萬倍的東西-
活著。
或許正因為Lia 能夠讀懂角色的恐懼與渴求,或許因為那正是我們自己的,當我們奮力摧毀牢籠時,是否只是在用廢墟的磚瓦,為自己砌起一座新的,名為「自由」的監獄。
泰勒的哲學,像一種病毒,迅速地,在這些絕望的靈魂中擴散。
「我們的世代,沒有經歷過世界大戰,也沒有經濟大蕭條。我們的戰爭,是心靈的戰爭。我們的大蕭條,就是我們的生活本身。」
他站在地下室中央,像一個邪教的教主,向他的信徒們佈道。
他說,我們是被歷史遺忘的,中間的一代。沒有目的,也沒有地位。
我們從小看著電視,相信有一天,我們會成為百萬富翁,電影明星,搖滾巨星。但我們不會。
我們慢慢地,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所以我們,非常,非常,非常的,憤怒。
他將他們從消費主義的幻夢中喚醒,卻又給了他們一個,新的,更加危險的夢。
那個夢,名叫「破壞計畫」。
鬥陣俱樂部,不再只是為了尋求個人救贖。它成了一支軍隊。一支由「太空猴子」組成的,匿名的,沒有面孔的破壞者軍團。他們剃光頭,穿黑衣,拋棄自己的名字。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給這個虛偽的文明,製造一點混亂。
他們破壞公共藝術,燒毀廣告牌,在豪華轎車上,用酸液,畫出猙獰的笑臉。他們用游擊式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方式,向那個,他們曾經是其中一份子的系統,宣戰。
敘事者,成了這場革命的,一個茫然的旁觀者。
他看著泰勒,將鬥陣俱樂部,從一個單純的,釋放壓力的場所,變成了一個紀律嚴明的,帶有法西斯主義色彩的組織。
他感到了恐懼。
他想要阻止這一切。但他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因為泰勒,已經不再只是他的朋友。
泰勒,成了一個符號,一個理念,一個活在每一個人心中,
那個渴望著毀滅與重生的,黑暗的衝動。
而瑪拉,成了這段詭異的,三人關係中的,那個不穩定的催化劑。
她與泰勒之間,有一種毀滅性的吸引力。他們的性愛,像一場戰爭。每一次的撞擊,每一次的嘶吼,都是在確認彼此的存在。
敘事者,只能在隔壁的房間裡,聽著那床架撞擊牆壁的聲音。
他嫉妒,他憤怒,他感到自己,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他愛著瑪拉,但他不敢承認。
他恨著泰勒,但他又渴望成為他。
這份內在的撕裂,終於,在巴布死亡的那一刻,達到了頂點。
那個有著巨大乳房的,溫柔的巨人,在一次破壞行動中,被警察擊斃了。
在「破壞計畫」的教條裡,他的死,沒有名字。
「他的名字,是羅伯·保森。」太空猴子們,一遍遍地,像念誦經文一樣,重複著這句話。
一個鮮活的生命,被徹底地,符號化了。
敘事者,終於意識到,這場以「解放個體」為名的革命,最終,卻走向了對個體的,徹底的抹殺。
他必須,找到泰勒。
他必須,結束這一切。
他開始了一場追尋之旅。他跟隨著泰勒留下的,一張張機票的線索,穿越了整個國家。
然而,在每一個他所到之處,人們都將他,錯認成泰勒·德頓。
那個最恐怖的,最不可思議的真相,像一個被慢慢擰開的水龍頭,一點一滴地,滲入他那瀕臨崩潰的意識。
沒有泰勒·德頓。
從來,都沒有。
泰勒,就是他。
是他在失眠的夜晚,創造出來的,那個完美的,理想化的,另一個自己。
那個他渴望成為的,強大的,自由的,無所畏懼的自己。
他所有的記憶,都開始碎裂,重組。
那些他以為是泰勒做過的事,其實,都是他自己做的。
是他,炸掉了自己的公寓。
是他,創立了鬥陣俱樂部。
是他,發起了「破壞計畫」。
是他,用瑪拉的脂肪,做成了肥皂。
是他,將槍口,對準了這個他既愛又恨的世界。
最後的對決,在一棟即將被炸毀的,摩天大樓的頂層展開。
他與他自己,進行著一場,無形的格鬥。
「我們的目標,是金融數據中心。抹掉所有的信用卡記錄,讓所有人的債務,都歸零。一場經濟上的,大變革。」
泰勒,或者說,他自己的幻影,平靜地,向他宣告著那最終的計畫。
「回到原點。讓這個世界,重新洗牌。」
為了阻止他,為了殺死他,敘事者,將那把冰冷的手槍,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扳機扣響。
子彈,沒有射向那個幻影。
而是,穿過了他自己的臉頰。
疼痛。
再一次,是那極致的,無可迴避的疼痛,讓他,找回了真實。
泰勒的幻影,在他眼前,轟然倒塌。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彈孔。
他殺死了他。
他用一場,最極致的自我毀滅,完成了,最徹底的自我救贖。
瑪拉被太空猴子們帶來了。
她看著他臉上的血洞,眼神裡,不再是嘲諷,而是一種,近乎溫柔的,恐懼與關切。
「你遇見我的時候,是一個很奇怪的階段。」他說。
他握住她的手。
窗外,一棟又一棟的金融大樓,在巨大的爆炸聲中,像積木一樣,井然有序地,層層崩塌。
那毀滅的場景,在他的眼中,卻化作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壯麗的煙火。
末日,竟是如此的,寧靜而美麗。
他們靜靜地站著,手牽著手,像兩個倖存下來的孩子,觀看著舊世界的,華麗的葬禮。
音樂響起。
「相信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在崩塌的背景中,顯得如此的溫柔,又如此的,充滿了諷刺。
世界,真的會沒事嗎?
他,真的自由了嗎?
當那些大樓倒塌時,被一同摧毀的,究竟是什麼?是禁錮我們的體制,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最後的秩序?
當泰勒·德頓死去時,被一同埋葬的,究竟是什麼?是我們內心的惡魔,還是我們身上,那最後一點,敢於反抗的血性?
導演,沒有給出答案。
它只是,將一把沾滿了血與肥皂泡沫的,鋒利的剃刀,放在了我們面前。
它逼著我們,去刮開,那層名為「文明」的,薄薄的皮膚。
去直視,皮膚之下,那個渴望著被看見,渴望著去感受,渴望著,在某個寂靜的地下室裡,與另一個同樣孤獨的靈魂,進行一場,酣暢淋漓的,赤身肉搏的,最真實的自己。
那之後,一切,都變了。
Lia 再也無法,平靜地,翻開一本IKEA的型錄。
再也無法,忽視,那些在辦公室隔間裡,眼神空洞的,我的同類。
因為我知道,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個,泰勒·德頓。
他正等待著,在某個失眠的夜晚,對我們輕聲說:
「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