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的政治議程中，一項關於美國公民身分定義的根本性憲法辯論，被重新推向了全國性對話的中心。前總統川普多次公開承諾，若能重返白宮，將在上任第一天簽署行政命令，終結在美國已實行超過一個半世紀的「出生公民權」（Birthright Citizenship）原則。此一主張旨在挑戰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中「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並受其管轄者，均為美國及所居住州之公民」的條款，試圖將其解釋為不適用於無證移民在美國所生的子女。此舉立即在法律界、政界與民間社會引發了劇烈反響，被視為一場可能動搖美國國本、重新定義國家身分認同的重大法律與政治鬥爭。
這場辯論的核心，完全聚焦於對第十四修正案中「並受其管轄」（and subject to the jurisdiction thereof）這一關鍵詞句的解釋。自1868年該修正案被批准以來，美國的法律體系與司法實踐，普遍採納了廣義的解釋。其歷史背景是為了推翻1857年最高法院在「史考特訴桑福德案」（Dred Scott v. Sandford）中所作出的、認定非裔美國人不能成為公民的歧視性判決。在當時的立法辯論中，被明確排除在「受其管轄」之外的，僅有三類極其有限的群體：外國外交官的子女（因其享有外交豁免權）、敵國佔領軍的子女，以及當時被視為獨立政治實體的原住民部落成員。1898年，最高法院在「美國訴黃金德案」（United States v. Wong Kim Ark）中，以一項里程碑式的判決，確立了出生公民權的穩固先例。法院裁定，在美國出生、父母為中國籍合法居民的黃金德，依據第十四修正案，是美國公民。此判決被廣泛認為，已將出生公民權的適用範圍，擴展至所有在美國領土上出生、且其父母非上述三類豁免群體的人。
然而，近年來，一股以限制移民為主要訴求的政治與法律思潮，對這一長達百年的共識提出了挑戰。他們主張，應對「受其管轄」一詞，採取更為狹義的、基於「完全政治效忠」的解釋。其論點是，無證移民因其非法身份，其首要效忠對象仍是其母國，因此他們並未完全處於美國的管轄之下，其子女自然不應自動獲得美國公民權。支持此觀點者認為，黃金德案的判決並不適用於當前情況，因為黃金德的父母是合法居住在美國的僑民。他們希望透過行政命令的方式，迫使這一議題進入司法程序，最終由當前更趨保守的最高法院，對第十四修正案的公民條款，做出一次有利於己方的全新詮釋。然而，絕大多數憲法學者，無論其政治傾向，均認為以行政命令片面改變憲法解釋是違憲的，任何此類嘗試都將立即被下級法院凍結，並最終在最高法院，面臨基於憲法文本、歷史意圖與司法先例的嚴峻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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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凡在美國領土上出生者，即為美國公民」，這一原則，在拉丁文中被稱為「屬地主義」（jus soli），意為「土地的權利」。它不僅是一條法律條文，更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裡，深刻地塑造了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的民族認同與社會結構。然而，這項看似已融入國家肌理、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憲法基石，近年來卻日益成為激烈政治攻防的焦點。隨著前總統川普將「上任首日即簽署行政命令，終結出生公民權」作為其核心競選承諾之一，一場圍繞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古老法律辯論，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動能，預示著一場可能觸及美國國家身分核心的憲政風暴即將來臨。
這場爭議的核心，並非關乎立法或修憲，而是對一份誕生於一個半世紀前的憲法文本的「再詮釋」之爭。這份文本，就是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款的第一句：「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並受其管轄者，均為美國及所居住州之公民。」（All persons born or naturalized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ubject to the jurisdiction thereof, are citizen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of the State wherein they reside.）
憲法的基石：內戰後的承諾與黃金德案的確立
第十四修正案誕生於美國歷史上最為動盪的時期之一。在南北戰爭的廢墟之上，國會於1866年通過、並於1868年為足夠數量的州所批准的這份修正案，其首要的、也是最緊迫的歷史任務，是為了從憲法層面，徹底推翻最高法院在1857年「史考特訴桑福德案」中的災難性判決。該判決認為，無論自由或為奴，非裔美國人都不是、也永遠不能成為美國公民。第十四修正案的公民條款，正是為了將公民權賦予被解放的奴隸及其後代，確保他們的基本權利受到聯邦憲法的保障。
在當時的國會辯論中，對於「並受其管轄」這一限定詞的討論，其意圖是清晰且狹窄的。立法者明確指出，其目的是要排除三類當時國際法上公認不受地主國完全管轄的特殊群體：外國君主或外交官的子女，因為他們享有外交豁免權；外國敵軍佔領期間，在佔領區出生的子女；以及當時被美國政府視為獨立政治實體、擁有自身主權的美洲原住民部落成員。除此三類之外，任何在美國領土上出生的人，都應被視為受美國法律管轄，並因此成為公民。
這一原則在1898年，由最高法院在「美國訴黃金德案」中得到了權威性的司法確認。黃金德（Wong Kim Ark）出生於舊金山，其父母是中國公民，當時依據歧視性的《排華法案》，他們被禁止歸化為美國公民。在黃金德一次從中國返回美國時，海關官員拒絕承認其公民身份並阻止其入境。此案最終上訴至最高法院。法院以6比2的投票結果裁定，儘管黃金德的父母不是公民，但由於他出生在美國領土上，並且不屬於上述任何一種豁免類別，因此他完全「受其管轄」，依據第十四修正案的明確文本，他理所當然地是美國公民。這一判決，為出生公民權的廣泛適用，奠定了長達125年、幾乎未曾動搖的司法先例。
再詮釋的挑戰：對「管轄權」的狹義攻擊
然而，近年來，一股強大的政治與法律力量，開始對這一傳統共識發起挑戰。以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Immigration Studies）等限制移民的智庫，以及部分保守派法律學者為代表的批評者們，提出了一套旨在限縮第十四修正案適用範圍的全新論述。
他們的核心論點是，必須對「受其管轄」一詞，進行一種更為嚴格的、基於「合意與完全政治效忠」的解釋。他們主張，「管轄權」不僅僅意味著身處一國境內、需要遵守該國的法律，更深層的含義是指一種相互的、基於合意的政治關係。無證移民，由於其進入美國的方式並未獲得美國政府的「合意」，因此他們在法律上，仍首先效忠於其母國主權，並未將自己完全置於美國的政治管轄之下。基於此一邏輯，他們在美國所生的子女，自然就不應自動獲得公民權。
對於黃金德案的先例，批評者們則試圖將其影響力降至最低。他們辯稱，黃金德案的判決，僅適用於父母為「合法僑民」的情況，因為黃金德的父母是合法居住在美國的商人。他們認為，最高法院從未就父母為「非法移民」的子女，其公民權地位問題，做出過明確的裁決。因此，在他們看來，這個問題在法律上仍是一個有待解決的「開放性問題」，可以透過新的行政或司法行動來加以澄清。
行政命令的路徑與可以預見的法律戰
川普所提出的，正是試圖利用這一理論上的「灰色地帶」，透過簽署行政命令的方式，來單方面改變現狀。其計畫是，命令聯邦政府機構，如國務院與社會安全局，停止向無證移民在美所生的新生兒，發放護照、出生證明或社會安全號碼等確認公民身份的文件。
然而，幾乎所有的主流憲法學者，包括許多著名的保守派與「原旨主義」法學家在內，都一致認為，總統沒有權力透過行政命令來修改或重新解釋憲法。任何此類命令的簽署，都將在數小時內，引發來自各州政府、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等民權組織的法律挑戰。
可以預見的法律路徑將是：一家聯邦地方法院，極有可能會依據黃金德案的明確先例，迅速發布臨時禁制令，阻止該行政命令的生效。隨後，官司將會一路打到巡迴上訴法院，並最終，不可避免地，會被送至聯承最高法院的門前，尋求最終的裁決。這正是該策略的最終目的－將這個議題，強行推到一個由保守派法官佔據多數的最高法院面前，期望能夠一舉推翻黃金德案的百年先例。
一場關於美國身分認同的靈魂拷問
最終，這場關於出生公民權的辯論，其意義已遠遠超出了法律條文的枯燥釋義。它觸及了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在21世紀，美國究竟應該如何定義自己？它是否仍將是一個秉持「屬地主義」、向所有在這片土地上誕生的人敞開公民大門的國家？還是將轉向許多歐洲與亞洲國家所採行的、以血緣和父母國籍為基礎的「屬人主義」（jus sanguinis）？
試圖以行政命令強行推動這一轉變，無疑將在美國社會引發巨大的動盪與不確定性，可能創造出一個數百萬在美國出生、成長，卻沒有公民身份、無法享有基本權利與保障的「永久性下層階級」。這場即將到來的憲政對決，將不僅僅是對最高法院智慧的考驗，更是對美國社會對其歷史、價值與未來的一次集體反思。
資料來源
U.S. Constitution, Amendment XIV, Section 1
https://constitution.congress.gov/constitution/amendment-14/
U.S. Supreme Court：UNITED STATES v. WONG KIM ARK, 169 U.S. 649 (1898)
https://www.law.cornell.edu/supremecourt/text/169/649
American Bar Association (ABA)：The Debate Over Birthright Citizenship
https://www.americanbar.org/groups/public_education/publications/insights-on-law-and-society/volume-20/issue-1/the-debat-over-birthright-citizenship/
The Associated Press (AP)：EXPLAINER: Trump’s push to end birthright citizenship
https://apnews.com/article/donald-trump-immigration-us-supreme-court-kamala-harris-e77243c2c5443a2902621160a0a52f82
Reuters：Trump's 'birthright' citizenship plan would face huge legal hurdle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trumps-birthright-citizenship-plan-would-face-huge-legal-hurdles-2023-05-31/
Cato Institute：Ending Birthright Citizenship Is a Costly, Unconservative, and Un-American Idea
https://www.cato.org/blog/ending-birthright-citizenship-costly-unconservative-un-american-idea
Center for Immigration Studies (CIS)：Birthright Citizenship in the United States: A Global Comparison
https://cis.org/Report/Birthright-Citizenship-United-States-Global-Compari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