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0月31日，一場關於印度「戰略自主」政策是否已走入死胡同的辯論，正因一系列連鎖事件而白熱化。首先是巴基斯坦與沙烏地阿拉伯之間達成的一項全面防衛協定，該協定包含了「對一方的侵略視同對雙方的侵略」的共同防禦條款。這項消息對新德里造成了衝擊。儘管印度官方反應平靜，僅表示將「研究其對區域穩定的影響」，但檯面下的警報已經響起：印度擔心，沙烏地阿拉伯的巨額資金將間接強化巴基斯坦的軍隊—這仍被印度視為其主要威脅。然而，資深外交官、前駐外大使 K.V. Sibal 在分析中試圖降溫，他斷言這絕非「伊斯蘭北約」的雛形，理由是伊斯蘭世界內部存在深刻分歧，例如阿聯酋與沙烏地在葉門衝突中的利益衝突，以及卡達的獨立路線。Sibal 認為，沙烏地此舉更像是一種政治信號，意在向華盛頓表明其並非完全依賴美國的安全保障，尤其是在美國未能阻止以色列攻擊擁有美軍基地的卡達之後。
Sibal 大使堅稱，沙烏地阿拉伯「絕對不會」軍事介入印巴衝突，其論點建立在印度與沙國的深厚經濟連結之上：印度是沙國石油的巨大市場（印度 87% 能源依賴進口），沙國在印度有高達 1000 億美元的投資計畫，且有 270 萬印度僑民是沙國經濟運作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這種經濟上的樂觀主義，卻無法掩蓋印度在另一條戰線—美印關係—上的挫敗。Sibal 坦承，印度總理莫迪近期以「排燈節」為由拒絕與美國總統川普會面，是一項刻意的政治決定。其原因是印度無法接受美國的懲罰性措施：不僅要承受高達 50% 的巨額關稅（僅次於巴西），還因購買俄羅斯石油而被加徵 25% 的懲罰性關稅。Sibal 直言，在沒有任何貿易協議、美方毫無讓步的情況下，若總理與川普會面，將等同於「接受羞辱」。他強調，印度不會被「威嚇」，也不願加入川普對待歐洲盟友（如羞辱英義兩國總理）的「小丑秀」。
在這兩大傳統支柱（海灣國家與美國）同時出現裂痕之際，印度被迫轉向一條極具爭議的務實路線：與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接觸。塔利班外交部長阿米爾·汗·穆塔基（Amir Khan Muttaqi）近期對德里的訪問，標誌著雙方自 2021 年以來最高級別的接觸。Sibal 解釋稱，這是一個「穩定的、有意識的決定」，基於印度的安全評估—塔利班已在實地上證明，他們不會允許阿富汗領土被用於反印恐怖活動。此外，塔利班渴望印度重啟在當地價值 30 億美元的發展計畫。Sibal 否認此舉是為了在巴基斯坦與塔利班爆發邊境衝突之際「挑釁」巴國，並稱印度的接觸早已開始。然而，巴基斯坦政治分析家 Afrasiab Khattak 提供了更尖銳的視角：巴基斯坦對其長期扶植的阿富汗塔利班已經「失去控制」，其內部的 TTP（巴基斯坦塔利班）問題正全面反噬。Khattak 認為，巴基斯坦只是大國（美中）「新大競逐」中的「前線國家」，而非政策制定者。印度的「喀布爾轉向」，正是在此背景下，試圖填補權力真空、確保其西部側翼安全的無奈之舉。
內文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的深秋，新德里的外交政策正遭遇一場嚴峻的現實檢驗。印度長期以來奉行的「戰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即在各大國之間保持平衡、不結盟、追求獨立外交身分的信條—正被一連串的地緣政治衝擊侵蝕得支離破碎。
從利雅德傳出的新防衛協定，到華盛頓施加的懲罰性關稅，再到新德里被迫與喀布爾的塔利班政權展開務實接觸，這一系列事件共同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印度正在失去其作為全球平衡者的主動權，日益被動地陷入守勢，其國際角色正變得愈發孤立。
一、 利雅德的信號：巴基斯坦-沙烏地防衛協定的衝擊
第一波衝擊來自印度在海灣地區最重要的夥伴—沙烏地阿拉伯。
沙烏地阿拉伯與巴基斯坦近期簽署了一項全面防衛協定，其核心條款震動了新德里的安全機構：該協定包含一項共同防禦條款，即「對任何一方的侵略，應被視為對雙方的侵略。」
對印度而言，這項條款的潛在含義是災難性的。儘管印度外交部公開表示「冷靜」，僅稱將研究其對區域穩定的影響，但檯面下的警報已經響起。印度軍事規劃者最深的恐懼是，沙烏地阿拉伯的巨額石油財富，將可能被用於直接或間接地為巴基斯坦軍隊提供資金，而巴基斯坦軍隊至今仍被新德里視為其首要的、最直接的威脅。
然而，印度前駐外大使、資深外交官 K.V. Sibal 在10月31日的分析中，試圖淡化這項協定的直接軍事威脅。他首先駁斥了外界關於「伊斯蘭北約」（Islamic NATO）的聳動稱謂。
「我認為這與『伊斯蘭北約』相去甚遠，」Sibal 指出，「因為伊斯蘭國家之間存在非常、非常深刻的分歧。」
他列舉了海灣地區內部的多重裂痕：
阿聯酋（UAE）與沙烏地：兩國在葉門衝突中就暴露了嚴重的利益分歧。
卡達（Qatar）：卡達正在規劃自己的獨立路線，不受利雅德的完全控制。
《亞伯拉罕協議》：阿聯酋和巴林已經承認以色列，這與巴基斯坦的強硬立場背道而馳。
Sibal 認為，與其說這是一項針對印度的軍事同盟，不如說這是沙烏地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BS）向華盛頓發出的一個精心計算的政治信號。
「（沙烏地）是否利用了（以色列）對卡達的襲擊，」
Sibal 推測，「向美國表明，他們現在並不完全依賴美國的安全保障？因為以色列襲擊了卡達，儘管卡達擁有龐大的美國基地，而美國人卻無法阻止它。所以，這也許是一個信號。」
換言之，利雅德正在向華盛頓展示其外交政策的「戰略自主」，表明其並非別無選擇。
接著，Sibal 大使試圖安撫印度的擔憂，他斷言沙烏地阿拉伯「絕對沒有可能」軍事介入未來任何一場印巴衝突。他強調，沙烏地只會進行「外交斡旋」，正如他們過去所做的那樣。
他的信心來自印度與沙烏地之間同樣深厚的經濟捆綁：
能源安全：印度是全球最大的石油進口國之一，其 87% 的能源依賴進口。沙烏地阿拉伯作為其最大的原油供應商之一，「永遠不想失去這個市場」。
勞動力依賴：高達 270 萬印度僑民在沙烏地阿拉伯工作，Sibal 稱，「沒有他們，沙烏地經濟將無法運作」。
雙向投資：兩國有著密切的貿易關係，沙烏地更計畫在印度投資高達 1000 億美元。
高層關係：MBS 曾授予印度總理莫迪最高國家榮譽，兩國的陸軍和海軍首長也進行了互訪。
Sibal 的結論是，基於上述經濟利益，利雅德絕不會冒險軍事介入印巴衝突。然而，這種純粹基於經濟理性的分析，卻刻意忽略了一個事實：巴基斯坦與沙烏地阿拉伯的關係，是建立在數十年的宗教和軍事安全傳統之上的—巴基斯坦軍隊在歷史上曾長期負責保護沙烏地王室。
Sibal 的言論，與其說是在分析，不如說是在試圖安撫。現實是，無論沙烏地是否會派兵，這項協定都極大地提升了巴基斯坦的外交地位和潛在的財政支持，迫使印度在應對其主要對手時，必須將其最重要的一個中東夥伴視為潛在的阻礙者。
二、 華盛頓的高牆：被「羞辱」的印度
如果說利雅德的轉向是側翼的隱憂，那麼來自華盛頓的壓力則是正面的重擊。
印度「戰略自主」的另一大支柱—與美國的夥伴關係—在川普政府的治下正變得極不穩定。
當被問及印度媒體對巴沙協定普遍感到的「震驚」時，Sibal 大使試圖否認，稱印度官方「並未感到震驚」。但他隨即承認，新德里與華盛頓的關係正處於「某種壓力之下」。
這種「壓力」的具體表現，就是印度總理莫迪近期的一個不尋常舉動：他以在國內慶祝排燈節（Diwali）為由，拒絕了與美國總統川普會面的機會。
Sibal 坦率地證實了外界的猜測：這並非行程衝突，而是一項蓄意的政治抵制。
「（莫迪總理）這樣做是完全正確的。」
Sibal 強硬地表示，「原因很簡單：如果我們能事先與川普達成一項貿易協議，總理當然可以見他。但現在的情況是，非但沒有貿易協議，我們還遭受著幾乎所有國家中最高的關稅—高達 50%，僅次於巴西。」
他進一步補充了印度的屈辱：「最重要的是，他（川普）還因為我們購買俄羅斯石油，對我們施加了額外 25% 的懲罰性關稅。」
Sibal 的結論是，在美方沒有任何讓步的情況下，如果莫迪總理前往會面，「那將意味著我們接受了……我們願意在遭受他對我們造成的打擊和傷害後，仍與他交談。」
「這是一種向美國人表達我們不會被威嚇的方式。」Sibal 說。
他隨後將印度的立場，與歐洲盟友的「軟弱」進行了對比。
「（印度）不像歐洲人或其他一些人那樣，追著他跑、追著他跑……成為他『小丑秀』的一部分。」他辛辣地諷刺了川普在國際舞台上對待盟友的方式，例如在「沙姆沙伊赫」（Sharm el-Sheikh）峰會上，「他把英國首相叫上舞台，當他走近時，又把他推開……以及對義大利女總理的性別歧視言論。」
Sibal 試圖將印度塑造成一個有尊嚴的、敢於對霸凌說不的國家。
他辯稱，印度並不孤單，因為「每個人，包括德國，都與川普存在嚴重問題。美國正在惹惱它所有的盟友：歐洲、日本、澳大利亞、韓國。」
然而，這種「我們不是唯一受害者」的辯護，恰恰暴露了印度「戰略自主」的困境。Sibal 承認印度面臨「最高關稅」，這表明華盛頓的懲罰是具有針對性的。印度的「多向結盟」（購買俄羅斯石油）非但沒有帶來自主，反而招致了其最重要夥伴的經濟懲罰。
Sibal 宣稱印度將「忍受這些（關稅）」，並轉向「多樣化市場」和「龐大的內部市場」（14 億人口）。但這番話的背後，實質上是一種被迫的、代價高昂的經濟收縮—一項長期的、痛苦的、被迫的轉向—而非主動的戰略選擇。
三、 喀布爾的轉向：在廢墟上承認現實
在傳統的海灣夥伴關係和美國夥伴關係同時亮起紅燈時，印度被迫在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且極具爭議的領域開闢戰線：阿富汗。
新德里正在悄悄地「加溫」與 2021 年武力奪權的塔利班政權的關係。最新的信號是，塔利班的外交部長阿米爾·汗·穆塔基（Amir Khan Muttaqi）近期訪問了德里，並受到了公開接待。
這是一個 180 度的政策大轉彎。印度曾是塔利班的堅定反對者，是前阿富汗共和國政府的主要支持者。
Sibal 大使為這一轉變提供了純粹的現實主義辯護。他稱這是一個「穩定的、有意識的決定」，絕非心血來潮。
安全評估：印度首先在官方層面與塔利班接觸，逐步升級到外交秘書（外交部負責人）層級。印度的評估結論是：「我們對於塔利班允許其領土被用於針對印度的恐怖活動的恐懼，是否真實存在。」 Sibal 稱，評估發現塔利班「已在實地上反覆證明，他們不會參與或鼓勵任何形式的恐怖主義」。
經濟利益：塔利班「非常熱衷於」讓印度重啟並推進其在阿富汗的發展計畫，這些計畫在 2021 年前價值約 30 億美元。
當被問及，印度此舉是否是為了在巴基斯坦與塔利班爆發激烈邊境衝突（起因於 TTP，即巴基斯坦塔利班）之際，「挑釁」巴基斯坦時，Sibal 予以否認。他聲稱印度的接觸「只不過是最近才發生的」，而印度的接觸在此之前早已開始。
Sibal 試圖將 TTP 問題描述為巴基斯坦的「內部問題」。他指出，TTP 活躍於巴基斯坦的邊境部落區（北瓦濟里斯坦和南瓦濟里斯坦），是極端激進的組織。阿富汗塔利班只是拒絕「交出他們或對他們採取行動」，而巴基斯坦則試圖將內部問題歸咎於阿富汗。
然而，巴基斯坦政治家、普什圖族分析家阿夫拉西亞布·哈塔克（Afrasiab Khattak）的分析，揭示了 Sibal 未能（或不願）言明的深層動態。
哈塔克直言不諱地指出，巴基斯坦「一直在對自己的人民和世界撒謊」。
他稱，在過去二十年裡，「數百名巴基斯坦人」會護送阿富汗塔利班從巴基斯坦的庇護所進入阿富汗作戰。 「巴基斯坦培養了塔利班，」哈塔克說，「現在他們抱怨 TTP……但 TTP 和阿富汗塔利班的意識形態是完全一樣的。」
哈塔克的結論是，巴基斯坦已經「失去了對塔利班的控制」。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巴基斯坦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的行為體，它只是「新大競逐」（New Great Game）—即中美新冷戰—中的「前線國家」，負責「執行大國發出的指令」，而非制定自己的政策。
將 Sibal 和 Khattak 的觀點結合起來，印度「喀布爾轉向」的真實圖景便浮現了： 印度並非在「挑釁」巴基斯坦，而是在巴基斯坦（作為大國代理人）被其自身創造的怪物（TTP）反噬、並失去對其代理人（阿富汗塔利班）控制的權力真空中，被迫進場，以確保其 30 億美元的投資和國家安全利益不會完全落入真空或被中國進一步蠶食。
四、 外交的本質：當「價值觀」讓位於「現實」
此次訪談最富戲劇性的一幕，是關於「承認」的定義。儘管印度接待了穆塔基，但並未給予塔利班政權正式的外交承認。新德里的阿富汗大使館懸掛的仍是舊共和國的旗幟。
Sibal 大使稱這是「阿富汗的內政」，是舊政權的外交官拒絕交出使館。但主持人隨即抓住了這層「外交辭令」的虛偽，指出「事實上」（de facto）的支持已經非常明顯。
此時，Sibal 透露了一個關鍵細節：「穆塔基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因為我們從聯合國安理會獲得了特別許可才邀請他，因為他仍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制裁名單上。」
他反問道：「那麼，你是否會說美國、英國和法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是同謀？」
Sibal 的結論是，西方大國「也看到了地面上的現實」。而現實就是：「今天誰在阿富汗掌權？是塔利班。沒有抵抗力量了。他們控制著整個阿富汗。」
這場關於承認的討論，最終在阿富汗女性權益的問題上達到了高潮。穆塔基在德里的第一場記者會，最初禁止了女性記者參加，直到引發軒然大波後，才在第二場記者會上允許她們提問。Sibal 承認，阿富汗的婦女地位「完全不令人滿意」。
而 Khattak 則一針見血地指出：「沒有婦女，阿富汗就是半個國家。半個國家不是一個國家。」
主持人 Waslat Hazrat-Nazimi 總結道，阿富汗女性的權利在過去二十年裡，一直被西方當作發動戰爭的「合法性藉口」，但這從來不是一場真誠的草根運動。而今天，在德國與塔利班達成協議以便驅逐阿富汗難民、印度與塔利班達成協議以重啟項目的背景下，「這不再關乎道德和價值觀了。也許從來都不是。」
這場辯論，最終暴露了聯合國安理會第 1325 號決議（關於婦女、和平與安全）在25年後的徹底失敗。印度的「戰略自主」，在 2025 年的嚴酷現實面前，已經萎縮為一系列零碎的、交易性的、且充滿道德妥協的防禦動作。它不再是那個遊刃有餘的全球棋手，而更像是一個被迫在自家門前築牆的孤立者。
資料來源
Reuters: Trump flags reciprocal tax on India if he wins November election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trump-flags-reciprocal-tax-india-if-he-wins-november-election-2024-01-16/
The Diplomat: India’s Evolving Engagement With the Taliban
https://thediplomat.com/2024/03/indias-evolving-engagement-with-the-taliban/
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 (ORF): India’s Taliban engagement: Acknowledging the new normal
https://www.orfonline.org/research/indias-taliban-engagement
Foreign Policy: Pakistan’s War With the TTP Is Heating Up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4/09/25/pakistan-ttp-taliban-war-terrorism-afghanistan-security/
Al Jazeera: Pakistan, Saudi Arabia agree to fast-track $5bn investment deal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4/4/8/pakistan-saudi-arabia-agree-to-fast-track-5bn-investment-deal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Pakistan’s Balancing Act Between Saudi Arabia and Iran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4/03/19/pakistan-s-balancing-act-between-saudi-arabia-and-iran-pub-91986
Brookings Institution: The US-India trade relationship in transition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the-us-india-trade-relationship-in-trans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