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首播日期: 2019年6月3日, 美國/英國, HBO/Sky UK, Craig Mazin
簡述:
第五集《永恆記憶》,將故事帶回了法庭。這不是一場尋求公義的審判,而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政治儀式,旨在為一場無法被理解的災難,尋找幾個可以被獻祭的罪人。然而,在這間充滿了壓抑與謊言的法庭上,瓦列里·列加索夫選擇了點燃自己,作為最後的火炬,去照亮那個被國家機器深埋在核心的,致命的真相。這最後一集,不再是關於一場核災的物理過程,而是關於一場更深層的、關於「真理」本身的爆炸。
當一個人的良知,與一個帝國的謊言正面相撞時,所產生的那股毀滅性的力量,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份沉重、孤獨,卻永恆的回響。這是一份證詞,不僅僅是列加索夫的,也是這部劇集,留給歷史的。
法庭。
一個關於「詞語」的空間。
一個試圖用邏輯、程序、與法條,去框住混亂現實的地方。空氣是靜滯的,帶著陳舊紙張與蘇維埃式木漆的味道。光線從高窗滲入,切出一道道規整的幾何圖形,落在旁聽席上那些肅穆而無名的臉孔上。一切都顯得如此有序,如此文明。
彷彿秩序,從未被撼動。
被告席上,坐著三個人。
維克多·布留哈諾夫,尼古拉·佛明,以及阿納托利·迪亞特洛夫。
廠長,總工程師,副總工程師。
他們是這場審判的焦點,是國家欽點的,為那場撕裂了星球皮膚的災難,所必須承擔責任的罪人。
他們看起來疲憊、蒼老,被無形的重力,壓垮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們的罪,肉眼可見。
自大,瀆職,以及那種根植於體制深處的,對命令的盲從。
然而,凝視著他們,卻感到一種無比巨大的空洞。
這場審判,本身就是一個謊言。
一個必要的、用來安撫人心的謊言。
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無法被送上被告席的。
它沒有臉孔,沒有姓名。
它是一個龐大的、無所不在的系統。
它就是這間法庭本身,是牆上的國徽,是法官口中那些不容置疑的話語。
它,就是蘇維埃。
而這場審判的真正核心,那個即將引爆第二顆,也是更致命的一顆炸彈的人,正靜靜地坐在證人席上。
瓦列里·列加索夫。
他看起來,比車諾比事故發生以來的任何時刻,都更加平靜。
那是一種風暴來臨前的,沉寂的平靜。他的眼神,越過了法官,越過了被告,望向了某個更遙遠的地方。
他即將要講述一個故事。一個關於石墨,關於氙氣,關於正空泡係數的故事。一個冰冷的、充滿了科學術語的,卻比任何史詩都更驚心動魄的故事。
一個關於「真相」的故事。
而真相,在這片土地上,是有重量的。
它重得,足以壓碎一個人的一生。
檢察官的聲音,在法庭裡迴盪,清晰而自信。
他引導著列加索夫,一步步地,陳述著那個官方認可的,關於操作員失誤的「故事版本」。
一個簡單的,可以被理解的,可以被定罪的故事。
迪亞特洛夫,那個傲慢的、固執的、用恐懼來統治控制室的男人,自然是這個故事裡,最完美的惡棍。
他強迫年輕的、缺乏經驗的工程師,進行一項魯莽而危險的測試。
他無視了所有的安全規章,一意孤行,直到將反應爐,推入了毀滅的深淵。
這一切,都是真的。
列加索夫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他像一個盡責的學者,解釋著控制棒,解釋著功率的驟降。
陳述,無懈可擊。
鮑里斯·謝爾比納,坐在他的身後,像一座沉默的山。
這位官僚,這位黨的忠誠僕人,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那微微前傾的身體,卻透露出他內心的緊張。
他知道,列加索夫正在懸崖的邊緣行走。
他知道,有些詞語,一旦說出口,就再也無法收回。
而迪亞特洛夫,在被告席上,第一次露出了輕蔑以外的表情。那是一種被羞辱的憤怒。
他咆哮著,反駁著。
他說的,也是實話。
他說,他所做的一切,都並未違反規定。
這是一個弔詭的時刻。兩個敵對的證詞,卻都觸及了真相的某個側面。
法官宣佈休庭。
在休息室裡,謝爾比納找到了列加索夫。那是一個私密的,只有他們二人的空間。光線昏暗,空氣凝重。
「瓦列里,」
謝爾比納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你說得很好。」
這是一句提醒,也是一句警告。
「接下來,你只需要解釋,反應爐是如何爆炸的。僅此而已。」
「我會解釋,『為什麼』會爆炸。」
列加索夫回答。他的語氣,平靜得可怕。
那一刻,時間彷彿凝固了。
這兩個男人,一個科學家,一個官僚,他們因為一場災難而命運交織。
他們曾並肩作戰,在謊言與輻射的焦土上,建立起一種奇特的,超越了身份的友誼。
而此刻,他們站在了最後的分岔路口。
謝爾比納的眼神,變得複雜。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這個固執的、天真的、將科學真理視為最高信仰的學者。
他知道,他無法阻止他。
「我不能。」列加索夫說。
這三個字,輕輕地,卻重重地,敲擊著Lia 的心。
有些界線,一旦跨越,便再也無法回頭。
回到法庭。
列加索夫,重新走上了證人席。
他深吸了一口氣。
「反應爐會爆炸,原因有兩個。」他說。
第一個原因,是操作人員的失誤。他重複了之前的證詞,像是在完成一道官方的程序。
然後,他停頓了一下。
整個法庭,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那份沉默,充滿了張力。
「第二個原因……」
他抬起頭,目光直視著前方。
他不再是一個證人,他成了一個傳道者。而他即將宣講的,是一個致命的福音。
「……是更重要的原因。」
然後,開始了。
用最簡單,最清晰的語言,向法庭,向國家,向整個世界,揭露那個被隱藏在RBMK反應爐核心深處的,最黑暗的秘密。
他說起了石墨。
他說起了那些為了節省成本,而被安放在控制棒頂端的石墨。那些本應用來熄滅火焰的工具,卻在最關鍵的時刻,變成了火上澆油的催化劑。
當列加索夫的聲音,在法庭上平靜地響起時,眼前,卻不再是這間肅穆的法庭。
時光倒流。
回到了1986年4月26日,凌晨1點23分。
身處車諾比四號反應爐的控制室。這裡的空氣,充滿了廉價香菸、汗水與電氣的味道。牆上的儀表,閃爍著綠色的、催眠般的光芒。
看見了迪亞特洛夫,那張因為權力而扭曲的臉。他像一個暴君,用言語的鞭子,抽打著他年輕的下屬。
看見了阿基莫夫與托普圖諾夫,那兩張年輕的、寫滿了恐懼與猶豫的臉。
他們是這個巨大機器上,兩顆最微不足道的螺絲釘。
他們的懷疑,他們的常識,在那個龐大的、不容置疑的權威面前,被輕易地碾碎了。
他們只是想完成一項被延誤了十個小時的測試。他們只是想回家。
當功率失控,當警報聲,像一群被驚擾的烏鴉,在控制室裡瘋狂地尖叫時。
阿基莫夫,那個被嚇壞了的年輕人,做出了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符合邏輯的選擇。
他按下了那個按鈕。
AZ-5。
那個紅色的,巨大的,承載著終極安全希望的按鈕。
一個被設計用來在緊急情況下,立刻停止反應爐的按鈕。
按下它,就意味著一切的終結。
列加索夫的聲音,拉回了法庭。
他的手中,拿著兩根細長的指示棒,一紅一藍,像一個蹩腳的魔術師。
「AZ-5按鈕的設計,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他說。
「當控制棒被完全抽離時……當你按下這個按鈕時……最初進入核心的,不是作為吸收劑的硼,而是作為催化劑的石墨。」
影像,在他的講述中,與記憶,重疊在一起。
當托普圖諾夫的手,顫抖著伸向那個紅色按鈕時;當阿基莫夫,大聲喊出他職業生涯中,最後一句指令時……
他們不知道,他們按下的,不是剎車。
而是引爆器。
一秒。
兩秒。
……
列加索夫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哀傷。
「對於RBMK反應爐的每一位操作員來說,那個紅色的按鈕,是他們最好的朋友。」
「但那一晚,」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鉛,
「阿基莫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
法庭的沉靜,與控制室裡那地獄般的混亂,交織在一起。
看見了那道藍色的光。那道從核心深處,射向天際的,充滿了死亡與奇異美感的等離子光束。
看見了反應爐那重達兩千噸的頂蓋,像一枚硬幣一樣,被輕易地拋向空中。
看見了氧氣湧入,與超高溫的石墨接觸,然後,燃起了那場將毒藥,灑向整個歐洲的,地獄之霧。
看見了那些年輕的工程師,臉上那種混雜著震驚、迷茫與極度痛苦的表情。他們的皮膚,在瞬間被中子流灼傷。他們的身體,正在被他們曾經深信不疑的科學,所徹底地背叛與摧毀。
那一刻,爆炸的,不只是一個反應爐。
爆炸的,是一個國家的信仰。
是對科學的信仰,是對體制的信仰,是對國家永遠偉大、永遠正確的信仰。
而這一切,都源於一個
謊言。
一個為了省錢,為了追求速度,為了維持一個「完美」的假象,而被深埋在設計圖紙裡的,小小的謊言。
列加索夫,講完了。
法庭裡,一片死寂。那份寂靜,比爆炸的轟鳴,更令人感到恐懼。
他看著法官,看著那個代表著國家意志的男人。
「是你們,」他說,「是這個國家,讓我們的反應爐,存在著這樣的缺陷。」
「這個缺陷,從一開始就存在。它一直潛伏在那裡,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等待著一群倒楣的,犯了錯的人。」
他轉向被告席上的迪亞特洛夫。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臉上只剩下茫然。
「你犯了錯。但你不是罪人。」
「真正的罪人,」列加索夫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法庭,
「是那些將『代價』,看得比『真相』更重要的人。」
「What is the cost of lies?」
這句話,是他對著整個時代,發出的詰問。
這句話,也是這部劇集,真正的核心。
「謊言的代價帶來了什麼?」
審判結束了。
布留哈諾夫,佛明,迪亞特洛夫,被判處十年勞改。他們是那頭怪獸,丟出來的,三塊小小的腐肉。
而列加索夫,他贏得了這場戰爭,卻輸掉了自己的人生。
在法庭外的一間小房間裡,國安會的官員,像一個幽靈,等待著他。
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審判。
「你將不會獲得任何榮譽。」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宣判道。
「你的貢獻,將被抹去。」
「你的同事,會轉而攻擊你。」
「你的名字,將被歷史遺忘。」
「你將活著,但你的聲音,將永遠消失。」
這就是謊言的代價。
當你選擇與它為敵時,它會吞噬你的一切。
你的事業,你的名譽,你的社交,你作為一個「人」的存在證明。
列加索夫接受了這一切。
他成了一個活著的幽靈。被監視,被孤立。
他曾經拯救了數百萬人的生命,但此刻,他卻連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都沒有。
看著他,回到那個陰暗的公寓。
看著他,拿出那些錄音帶。
那是他最後的武器。
他將真相,記錄在那脆弱的磁帶上。他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聽到。
「科學,就是追尋真相。」
「而真相,它不在乎我們的需求,不在乎我們的政府,不在乎我們的意識形態。」
「它會在那裡,靜靜地等待。」
「永遠地,等待著我們。」
......
兩年後,1988年4月26日。車諾比災難兩週年的紀念日。
列加索夫餵完了貓。
他穿戴整齊,將錄音帶,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藏在屋外的垃圾桶旁。
接著,走進房間,點燃一支菸,結束了自己被詛咒的,卻無比光榮的一生。
......
劇集的最後,是真實的歷史影像。
是那些真實的臉孔。那些礦工,那些士兵,那些科學家,那些護士……那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填補那個由謊言所炸開的深淵的,無名英雄們。
他們的名字,或許已經被遺忘。
但他們做過的一切,卻永遠地,刻在了那片被詛咒的土地上。
列加索夫的犧牲,並非徒勞。他的錄音帶,最終被他的同事們聽到。蘇聯的科學家們,再也無法對RBMK反應爐的缺陷,視而不見。他們被迫承認,被迫修正。
他用自己的死亡,捍衛了科學的尊嚴。
「Vichnaya Pamyat」,此時的Lia 終於明白,
一部撼動世人,一部承載著HBO會否破產的作品,一部注定引起爭議的主題,
為何會在最終集選擇一個不是英語不是俄語的語句作為結局引詞。
烏克蘭語-《永恆記憶》。
記憶,不只存在於官方的檔案裡,不只存在於冰冷的紀念碑上。
真正的記憶,存在於那些不曾被記載的犧牲裡,存在於那些被抹去的聲音裡。
存在於一位科學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對著一台小小的錄音機,所留下的,那份沉重的、關於真相的遺言裡。
那聲音,穿透了時間的帷幕。
它在問我們,也在問未來。
謊言的代價,是什麼?
它不是我們能隨意支付的。
因為總有一天,它會回來,向我們索取,那筆我們早已遺忘的,利息。
而那利息,往往,將會奪走我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