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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評論>

核爆家園 ch.4/Chernobyl ch.4

全人類的幸福

· 感性推薦-劇集-連像之境,能源-核子能源,世界與災難,歷史的潛意識-亂世裡的微光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首播日期: 2019年5月27日, 美國/英國, HBO / Sky UK, Craig Mazin

簡述:

第四集〈The Happiness of All Mankind〉一場關於「清理」的哲學沉思。三種不同層面的「抹除」:清算人(Liquidators)對無辜動物的系統性射殺,是對情感與生命連結的抹除;「生物機器人」在屋頂上以秒計算的犧牲,是對個體價值與尊嚴的抹除;以及柳德米拉的嬰孩之死與丈夫被鉛棺水泥封存的葬禮,是對愛、記憶與告別權利的終極抹除。槍響後的死寂、屋頂上的窒息,以及墓園裡的凝重。全文並非記錄一場災難的後續處理,而是凝視一個帝國為了維繫其謊言的純淨,而對所有柔軟、溫情、無辜事物的冷酷清洗。在集體主義口號下,最沉重的代價,永遠由最微小的生命來承擔。

「全人類的幸福」。

這句話,褪色的紅漆,印在普里皮亞季一座公寓樓的牆上。

一個承諾。一個夢想。

如今,彷彿一個嘲諷。

靜靜地,俯瞰著一座被時間與輻射共同凝固的鬼城。

風,吹過空無的鞦韆。

發出不成調的、如孩童嗚咽般的聲響。

幸福,不在此地。

這裡,只有死寂。

一個年輕的士兵,帕維爾(Pavel),坐在軍用卡車的後車斗。

他的臉上,尚存著一絲未被世界磨損的稚氣。

他的手中,握著一支步槍。

他被告知,來到這裡,是為了服務偉大的蘇維埃,是為了成為英雄。

但他將要面對的敵人,沒有坦克,沒有槍砲。

一個老兵,巴赫(Bacho),阿富汗戰爭的倖存者,向他說明任務。

他們的任務,

是走進每一棟被疏散的公寓。
打開每一扇未上鎖的門。
並且,
殺死他們見到的,

所有會動的生物。

狗,貓,以及任何被主人遺棄的寵物。
因為它們的毛皮上,附著著看不見的死亡塵埃。

「這不是殘忍。」巴赫說。

「這是仁慈。」

語言,

再一次地,

被扭曲成它本意的反面。

在這片被謊言毒化的土地上,「仁慈」,意味著一顆準確射入頭顱的子彈。

......

門被推開。

陽光,斜斜地照進佈滿灰塵的客廳。

桌上,還有未喝完的茶。
牆上,掛著一家人的合照。

時間,在這裡,定格在人們的倉皇。

一隻狗,從沙發底下探出頭來。

牠的尾巴,帶著一絲猶豫與遲疑,卻輕輕地搖著。
牠的眼睛,巴扎巴扎的望著帕維爾。

那眼神,不是恐懼,而是期待。

期待著主人的歸來,期待著一次撫摸,一個溫暖的聲音。

帕維爾舉起槍。

他的手指,在扳機上顫抖。

他看見的,不是一個污染源。
他看見的,是一隻顧著家園的留守人。

他看見了牠項圈上的名字,
看見了牠對人類,那份與生俱來的、毫無保留的信任。

槍聲,在寂靜的公寓裡,顯得格外巨大。

擊碎了那份信任。

也擊碎了帕維爾靈魂深處的,一部分。

他們將屍體拖到街上,扔上卡車。

一具,又一具。

溫熱的、曾經充滿生命活力的軀體。

巴赫的動作,機械、麻木。

他早已學會,如何將自己,變成一把沒有感情的槍。

但帕維爾不能。

他嘔吐。

他想洗掉手上那不存在的血跡,想洗掉空氣中那真實的火藥與死亡的氣味。

他是一個士兵。

他被訓練去殺人。

但他從未被告知,最艱難的殺戮,是朝著一雙信任你的眼睛。

在一個空蕩的教室裡,
黑板上,還留著孩子們的塗鴉。

陽光穿過窗戶,照亮了那些天真的線條。

他坐下來,閉上眼睛。

彷彿這樣,就能隔絕這個世界的聲音。

但槍聲,依然在他的腦海中,不斷迴響。

......

有些地方,是連機器都拒絕前往的。

Masha,那台西德製造的、號稱可以在月球上工作的超級機器人,在三號反應爐的屋頂上,失靈了。

伽馬射線,像無數看不見的子彈,穿透了它強化的電子迴路。

它停在那裡,像一座昂貴的、無用的紀念碑。

嘲笑著人類的科技,
在絕對的物理法則面前,
在大自然的原初力量面前,
是何等的脆弱。

於是,人,必須取代機器。

或者說,人,必須成為機器。

一種有血有肉的,

生物-「機器人。」

他們排著隊。

一群年輕的、中年的男人。

身上裹著的是,極為粗糙的、臨時縫製的鉛皮。

像一群中世紀的、即將走上戰場的騎士。

只是他們的盔甲,幾乎無法抵禦他們將要面對的敵人。

他們的任務,是跑到屋頂上,用鏟子,將那些高放射性的石墨塊,扔下去。

每一次,只有九十秒。

從踏上屋頂的那一刻起,到撤離為止。

九十秒。
一個人一生所能承受的最高輻射劑量,在這裡,被壓縮成一分半鐘的衝刺。

這不是作戰。

這是一場以秒為單位的、對生命的消耗。

哨聲響起。

第一個人衝出去。

他的呼吸,在面罩下,變得急促而沉重。

腳下的瓦礫,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蓋革計數器,發出撕心裂肺的、永不間斷的尖嘯。

他看見了。

那片黑色的、如同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石墨。

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散發著致命的能量。

他奮力地鏟起一塊,跑到屋頂邊緣,將它推下。

金屬與混凝土的撞擊聲,從下方傳來。

像是為他自己,提前敲響的喪鐘。

時間到了。

他轉身,跑回掩體。

將那把同樣被污染的鏟子,交給下一個人。

他們的眼神,短暫交會。

沒有言語。

只有一種共同赴死的、沉默的理解。

一個又一個。

他們衝進那片死亡之地,又退回來。

像一道道,規律的、消耗性的浪潮。

每一次衝擊,都讓屋頂乾淨一點點。

也讓他們自己,離死亡,更近一點點。

他們被告知,完成任務後,會得到八百盧布的獎勵。

八百盧布。

一個微不足道數字。

用來衡量,一條被縮短的生命。
用來購買,未來幾年或幾個月的安寧療程。

「全人類的幸福」。

或許,

這就是代價。

......

有些告別,沒有溫度。

柳德米拉(Lyudmilla Ignatenko)生下了一個女孩。

娜塔莎。

她只活了四個小時。

醫生說,孩子吸收了母親體內所有的輻射,救了母親的命。

一個生命,成為了另一個生命的過濾器。

愛,在這裡,變成了一個致命的、生物學上的名詞。

瓦西里(Vasily Ignatenko)的葬禮,在一個下著雨的清晨舉行。

他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個鋅製的棺材裡。

焊接封死。

然後,再被放進一個更大的、同樣由鋅製成的棺材裡。

再次,焊接封死。

柳德米拉,和其他幾位消防員的遺孀,站在遠處。

她們不被允許靠近。

因為她們的丈夫,即使在死後,依然是危險的。

他們不再是愛人,不再是父親。

他們只是保有人形的放射源。

她看著那個冰冷的金屬盒子,被吊車,緩緩放入一個巨大的深坑。

她甚至無法,為他獻上一朵花。

無法,親吻那塊隔絕了他們兩個世界的金屬。

她的悲傷,被隔離了。

工人們,將一車又一車的水泥,傾瀉下去。

水泥,覆蓋了棺木。

覆蓋了瓦西里,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點痕跡。

沒有墓碑。

只有一片正在凝固的、灰色的、冰冷的平面。

這不是葬禮。

這是一次封存。

一次徹底的、無情的抹除。

將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所有的記憶、情感與存在,都深埋在一層又一層的鉛、鋅與水泥之下。

彷彿這樣,就能將那場災難,連同它所造成的所有傷痛,

一併掩埋。

柳德米拉轉身離開。

她失去了丈夫。

她失去了孩子。

她甚至,失去了一場,可以好好說再見的葬禮。

她的手上,還拿著一雙,她為瓦西里買的鞋子。

她曾答應他,他出院時,會穿上這雙新鞋。

如今,這雙鞋,成為了她與他之間,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信物。

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

......

真相,也需要被清理。

烏拉娜.霍繆克(Ulana Khomyuk),在莫斯科六號醫院的走廊上,像一個幽靈。

她尋找著那些垂死的電廠工程師。

季亞特洛夫,阿基莫夫,托普圖諾夫。

那些災難的親歷者。

她要在他們被謊言與死亡,徹底吞噬之前,留下他們的證詞。

她面對的,

是恐懼,
是否認,
是蘇維埃式的沉默。

「我什麼都沒看見。」

「我只是在執行命令。」

這些人,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被那個龐大的、無形的系統所束縛。

對體制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比輻射更甚。

但她堅持。

用她的科學家的執著,
用她的人性的關懷,輕輕地,敲打著他們的心防。

在一個年輕的、即將死去的工程師面前,她問出了那個最基本的問題。

「告訴我,那裡發生了什麼。」

於是,記憶的閥門,終於被扭開。

那些被壓抑的、痛苦的、混亂的片段,逐漸流淌出來。

AZ-5按鈕。

控制棒的尖端。

那聲不該出現的巨響。

真相,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方式,開始被拼湊起來。

在一個個垂死者的床邊。

在一間間充滿藥水與絕望氣味的病房裡。

這,也是一種清理。

清理掉官方報告上的謊言。

清理掉那些為了維護體制顏面而編造的故事。

用一個個生命的最後一念,去還原一個被權力所掩蓋的,真實的、醜陋的、卻至關重要的,物理真相。

......

在普里皮亞季的郊外,帕維爾和巴赫,來到了一戶人家。

門廊上,
一隻母狗,
帶著一群剛出生的小狗。

牠們依偎在一起,發出細微的、象徵著生命的聲音。

母狗看著他們,眼神裡,沒有敵意,只有身為母親的、溫柔的警惕。

巴赫,那個阿富汗的老兵,那個早已麻木的清算人,停下了腳步。

他點了一根菸,轉過身去。

他將這個,最艱難的,也是最殘酷的任務,留給了那個年輕的士兵。

帕維爾走上前。

他看著那些無辜的、甚至還未睜開眼睛的生命。

牠們是這片死亡之地上,唯一的、新生的溫暖。

他舉起槍。

然後,放下。

又舉起。

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和這一窩,他必須親手熄滅的,小小的生命火焰。

沒有給出答案。

它只留下了一連串,在空蕩的城市裡,不斷迴響的槍聲。

以及一個,

關於「幸福」的,

最沉重的提問。

如果,全人類的幸福,必須建立在抹殺這些微小而具體的溫柔之上。

那麼,這樣的幸福,我們是否,真的能夠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