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

核爆家園 ch.3/Chernobyl ch.3

敞開吧,大地

· 感性推薦-劇集-連像之境,能源-核子能源,世界與災難,歷史的潛意識-亂世裡的微光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首播日期: 2019年5月20日, 美國/英國, HBO/Sky UK, 克雷格·麥辛

摘要:

謊言的代價是什麼?在車諾比的第三集中,這個問題不再是哲學上的詰問,而是化作了具體的、可以被計量的單位:人命。當瓦列里·列加索夫與鮑里斯·謝爾比納意識到,熔毀的反應爐核心有如一頭垂死的、高熱的巨獸,即將燒穿水泥底板、汙染整個歐洲的水源時,一個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計畫被提出。他們必須向下挖掘,挖開大地,去到那頭巨獸的腹部下方,安裝一個冷卻裝置。然而,這趟深入地獄的旅程,需要一群不屬於科學家、也不屬於官僚體系的人。於是,鏡頭轉向了圖拉的煤礦工人—一群渾身煤灰、言語粗俗,卻有著最原始、最堅韌生命力的男人。與此同時,在莫斯科第六醫院那慘白的、與世隔絕的病房裡,第一批消防員的身體,正以一種超乎想像的速度,從內部開始腐爛、崩解。他們的血肉,成了謊言最直接、最殘酷的陳情書。而在這一切的背後,物理學家烏拉娜·霍繆克,像一個孤獨的偵探,開始叩問那些倖存的垂死者,試圖從他們混亂的、被輻射侵蝕的記憶中,挖掘出那最初的、被埋葬的真相。這一集,是關於「挖掘」的故事。向大地挖掘,是為了拯救;向謊言挖掘,是為了清算。而每一次的挖掘,都伴隨著犧牲。

大地,張開它的巨口。

這不是祈禱,而是一個物理性的描述。

在烏克蘭的焦土之上,

大地,必須張開它的口。

為了吞噬那即將到來的,第二次,或許是更徹底的死亡。

瓦列里.列加索夫(Valery Legasov)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沒有任何情緒。

他像一個先知,被迫宣告一個他自己也無法承受的神諭。

「熱交換器。」

「一個裝滿四百萬立方公尺水的混凝土板。」

「如果熔融的核心接觸到它……」

他停頓了。

似乎看到了什麼更可怕的景象...

科學,有時候是一種仁慈的語言,它用術語包裹住恐懼。但此刻,術語失效了。

「熱爆,當熔融核心接觸到蓄水池,瞬間水蒸氣爆破將會引爆其他三座反應爐,威力將介於兩百到四百萬噸當量之間。」

「將會摧毀整個基輔,污染明斯克全境。」

「烏克蘭與白俄羅斯的大部分地區,在未來的一百年裡,無法居住。」

他的對面,鮑里斯.謝爾比納(Boris Shcherbina),那個曾經只相信黨的官員,靜靜地聽著。

他的臉上,不再有莫斯科會議室裡的傲慢。

災難,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效率,剝去了他身份的外殼,讓他還原成一個純粹的、

會感到恐懼的人。

房間裡,只有兩個人。
一個科學家,一個官僚。
一個代表著物理的真理,一個代表著國家的權力。

在此刻,他們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共謀者。

一個共同背負著一個秘密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他們必須立刻找到三個人。

三個願意走進黑暗,走進被輻射污染的水中,去手動打開一道閥門的人。

這不是徵召。

這是一場死亡的邀約。

......

肉體,是誠實的。
它會出汗,會疲憊,會疼痛,會對謊言做出最直接的反應。

圖拉的礦工們來了。

他們帶著自己身體的氣味,帶著煤灰與菸草的味道,來到這個已經被看不見的毒物所籠罩的地方。

他們是從地底來的人,對黑暗有著一種親密的理解。

但他們不理解這裡的黑暗。

不理解那些穿著白色防護服,拿著儀器,卻連直視他們都不敢的士兵。

不理解那個年輕的、臉色蒼白的能源部長。

不理解為什麼風扇不能用,為什麼通風系統被禁止。

「因為粉塵。」

「你們揚起的每一粒塵土,都帶有放射性。」

這句話,像一個來自異世界的笑話。

對於一群將一生都奉獻給粉塵的人來說,這是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傲慢。

於是,他們脫下了衣服。

一件,接著一件。

在灼熱的、充滿輻射的空氣中,他們赤身裸體。

這不是瘋狂,而是一種宣告。

一種用最原始、最雄辯的方式,對這個荒謬世界的嘲諷與反抗。

他們的裸體,成為了一面湖水。

反射出那些穿著制服的權力者虛偽,反射出那些防護措施的無力。

訴說著:如果你們的科學,你們的規定,讓我們無法呼吸,那我們寧願選擇用我們的皮膚,我們的肺,去直接面對你們所懼怕的東西。

挖掘。

在絕對的高溫與黑暗中,用最古老的工具,對抗一場最現代的災難。

他們的汗水,混合著煤灰,流淌在古銅色的皮膚上。

每一鏟,都像是在挖掘蘇聯帝國的墳墓。

每一寸的前進,都是對莫斯科會議室裡那些謊言的無聲控訴。

這些赤裸的、骯獼的、粗俗的身體,在這片死亡之地,迸發出最頑強的生命力。

他們,成為了大地張開的口中,最後的、也是最堅實的牙齒。

......

愛,有時候,是凝視著腐朽。

莫斯科六號醫院。

這裡的空氣,是靜止的。

柳德米拉(Lyudmilla Ignatenko)坐在瓦西里(Vasily Ignatenko)的床邊。

時間,在這裡早已失去了意義。

只剩下細胞的衰變,可以作為計時的單位。

她看著他。

看著他的皮膚,從紅色,變成深褐色,再到黑色。
看著壞死的組織,像融化的蠟一樣,從他的身體上脫落。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曾經充滿愛意的眼睛,如今被血色與膿液所模糊。

他不再是她的丈夫。

他是一個生物學上的奇觀,一個被伽馬射線和中子流重新編碼的有機體。

護士們用床單將他包裹起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成為最強的污染源。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場折磨。

每一次接觸,都是一次告別。

柳德米拉的愛,在此刻,也必須經歷一場殘酷的蛻變。

它不再是浪漫的、溫柔的。

它變成了一種見證。

一種決心陪伴一個靈魂,走完其肉體崩解全程的、近乎殘忍的承諾。

她為他拿著便盆。

她聽著他因為劇痛而發出的、不似人聲的呻吟。

她將電話聽筒,湊到他已經無法言語的嘴邊,讓他聽見家鄉的聲音。

她懷著他們的孩子。

一個小小的、無辜的生命,在她的子宮裡,隔著一層皮膚,分擔著父親所承受的死亡劑量。

醫生警告她,命令她離開。

但她做不到。

因為在這間充滿死亡氣味的房間裡,她是他與「人」這個概念,最後的連結。

如果她走了,

他就真的,只是一堆正在衰變的原子。

這不是浪漫主義。

這是一種比浪漫主義更深刻,也更痛苦的東西。

一種在煉獄之中,拒絕放開對方的手的,最純粹的本能。

一種明知每一次靠近,都是在傷害自己,卻依然選擇靠近的,無可救藥的愛。

......

在那個簡陋的會議室裡,他們來了。

阿列克謝.阿納年科(Alexei Ananenko)。

瓦列里.別茲帕洛夫(Valeri Bezpalov)。

鮑里斯.巴拉諾夫(Boris Baranov)。

三個名字。

在歷史的長河中,輕得像三粒塵埃。

列加索夫和謝爾比納,站在他們的面前。

這一次,沒有關於英雄主義的演說。
只有最赤裸的真相。

一個水箱,一道閥門,和一個幾乎可以確定的死亡。

以及,如果不這麼做,數百萬人將要面對的,一個更龐大的死亡。

選擇,就這樣被放在了桌面上。

像似一份簡單的、卻重逾千斤的合約。

他們同意了。

沒有猶豫,沒有豪言壯語。

他們的臉上,只有一種工人階級特有的、混合著疲憊與堅毅的平靜。

彷彿他們只是被要求,去修理一個漏水的管道。

他們穿上潛水服,走下樓梯。

走向那片漆黑的、充滿輻射的水域。

手電筒的光束,在黑暗中,顯得那麼脆弱。

那光,像人類理性本身,隨時都可能被周遭無邊的黑暗所吞噬。

滴答。滴答。

水滴的聲音,蓋革計數器的嘶鳴,和他們沉重的呼吸聲,交織成一首地獄的交響曲。

文字,在這裡顯得多餘。

鏡頭跟隨著他們,在狹窄的、被水淹沒的廊道中前進。

每一步,都讓我們的心,跟著一起下沉一些。

恐懼,是真實的。

手電筒熄滅的瞬間,整個世界,只剩下黑暗,和計數器那永不停止的、代表著死亡的尖嘯。

但他們找到了。

用手,在黑暗中摸索。

找到了那個冰冷的、決定著數百萬人命運的閥門。

然後,轉動它。

吱——呀——

那是整個歐洲,在那一刻,所能聽到的,最悅耳的聲音。

水,開始退去。

他們完成了任務。

走出了黑暗。

回到了地面。

像三個從地獄歸來的幽靈。

沒有人為他們歡呼。

沒有攝影機,沒有獎章。

只有幾個同樣疲憊的同事,遞給他們幾瓶伏特加。

他們舉起酒瓶,一飲而盡。

彷彿那不是烈酒,而是一杯,用來洗滌靈魂的聖水。

他們的名字,將被遺忘。

但他們轉動閥門的那個動作,將永遠地,刻印在歷史的背面。

一個由無數無名者,共同完成的,拯救世界的,微小而偉大的瞬間。

......

大地,張開了巨口。

吞噬了礦工的肌膚。

吞噬了消防員的血肉。

吞噬了那三個潛水員,未來的所有歲月。

第三集,是一首安魂曲。

為那些用自己的身體,去填補一個國家謊言漏洞的人們而唱。

它告訴世人,災難的真正代價,從來不是用金錢或數據來計算的。

而是用一個個具體的、會痛、會愛、會恐懼的身體來償還。

在切爾諾貝利,沒有奇蹟。

只有選擇。

以及,那些選擇了走入黑暗,好讓更多人能夠活在光明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