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首播日期: 2019年5月13日,美國, HBO, Craig Mazin
簡述:
在第一聲爆炸的巨響落幕之後,第二集「請保持冷靜」(Please Remain Calm)將我們帶入了一個更為幽深、更為可怖的領域—那是一個由謊言與官僚體系所構築的,比石墨與火焰更為致命的無形迷宮。空氣是靜默的,陽光依舊灑在普里比亞特的街道上,孩子們的笑語如常,然而一種看不見的毒物,正隨著風,滲入每一寸肌膚,每一次呼吸。這一集不再聚焦於物理的崩塌,而是轉向了人心的腐蝕與真理的垂死掙扎。我們跟隨科學家瓦列里·列加索夫的腳步,踏入權力的心臟,那裡的空氣比反應爐的塵埃更令人窒息。我們目睹鮑里斯·謝爾比納的傲慢,如同一座冰山,在事實的溫度下緩慢而痛苦地融化。我們亦看見烏拉娜·霍繆克的執著,她代表著在謊言的國度裡,科學家最後的尊嚴與良知。而在這一切宏大敘事的背後,是柳德米拉·伊格堅科卑微而絕望的愛,她試圖穿越層層謊言的壁壘,只為觸碰她那被輻射吞噬的愛人。這一集,是關於真相如何在一片死寂中,發出它最初、也是最微弱的吶喊。
有些時刻,世界並非崩塌,而是靜靜地...
蒸發。
從空中看去。
那裡有一個洞。一個敞開的傷口,在蘇維埃帝國的肌膚上。
沒有嘶吼,沒有哭喊。
它只是存在著。
一種黑色的、深不見底的存在。
直升機的旋翼切割著被污染的空氣,聲音沉悶,像是為一場尚未被理解的葬禮敲響的喪鐘。機艙內,黨的官員鮑里斯.謝爾比納(Boris Shcherbina)的臉上,還殘留著來自莫斯科會議室的餘溫。那是一種權力的餘溫,由傲慢、香菸與無知混合而成。
他望向窗外,望向那個被科學家瓦列里.列加索夫(Valery Legasov)稱為「裸露核心」的東西。
他的眼神,從懷疑,到困惑,最終凝固成一種原始的恐懼。
那裡有光。
一種藍色的,近乎聖潔的光。
像是從地獄深處,向上仰望天堂時所見的微光。
物理,不在乎你的官階。
物理,也不在乎你的意識形態。
它只是以其最原始、最誠實的方式,展示著因果。
而此刻,因果正以每小時一萬五千倫琴的劑量,穿透金屬機身,穿透衣物,穿透人的血肉與骨骼,改寫著生命的法則。
列加索夫沒有轉頭。
他的視線,早已與那片藍光融為一體。
他的沉默,比旋翼的噪音更響亮。
那沉默裡,有著科學家面對真理時的敬畏,與看著同類集體走向懸崖時的、深沉的悲哀。
他說,就在那裡。
他沒有指向那片藍光,因為那片藍光已然成為整個世界。
在謊言構成的建築裡,牆壁是用沉默砌成的。
莫斯科的會議室,是這座建築最深、最堅固的地窖。
空氣是停滯的。
煙霧繚繞,模糊了每一張臉孔的輪廓,也模糊了他們的責任。
戈巴契夫坐在長桌的盡頭,像一位疲憊的君主。他的權威,在這裡似乎成為一種需要被小心翼翼維護的幻覺。
「反應爐核心爆炸了。」
列加索夫的聲音,像一顆被投入泥潭的石子,沒有激起漣漪,只有沉悶的一響。
他像一個闖入者,一個帶來壞消息的信使。在這樣的房間裡,真理本身就是一種粗魯。
一個又一個官員,用一套早已排練過無數次的語言,試圖將那顆石子從泥潭中撈出,擦拭乾淨,然後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RBMK反應爐不會爆炸。」
這句話,不是科學判斷,而是政治信仰。
在蘇聯,此時此刻,政治早已凌駕一切。
它被重複著,直到成為房間裡唯一允許存在的現實。
文字,在這裡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
「撤離」,變成一個骯髒的詞,代表著失敗與恐慌。
「忠誠」,則意味著對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保持心照不宣的認同。
列加索夫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對抗整個房間的真空。
他的科學,他的理性,他對物理法則的理解,在這裡都變成了需要被翻譯、被簡化、被審查的異端邪說。
他試圖
描述石墨,
描述中子,
描述一場正在發生的、史無前例的災難。
但他的聽眾,只聽得懂權力、仕途與國際聲譽。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一邊,是宇宙亙古不變的定律。
另一邊,是蘇聯龐大帝國為了維護顏面,而選擇的集體失眀。
在這間會議室裡,切爾諾貝利不是一個地點,而是一個問題。
一個關乎宣傳、關乎控制、關乎如何向世界講述一個「正確」故事的問題。
而那個敞開的、發著藍光的反應爐核心,以及那些正在死亡的消防員,
只是這個故事裡,一個不太方便的註腳。
......
愛,有時候,是一種奮不顧身的觸碰。
柳德米拉(Lyudmilla Ignatenko)不知道什麼是倫琴,不知道什麼是同位素。
她只知道,她的丈夫瓦西里(Vasily Ignatenko),
那個年輕的、強壯的消防員,正躺在醫院的某個房間裡。
普里皮亞季的醫院,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座迷宮。
走廊上鋪著塑膠布,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嘔吐物的氣味。
護士的臉,像一道無法逾越的牆。
「他接觸過反應爐。」
「沒有人可以見他。」
「他現在……不是他了。」
這些話語,冰冷、專業,卻無法阻止柳德米拉的腳步。
她的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原始的物理法則。
它驅動著她,穿過層層的官僚阻礙,穿過對未知的恐懼。
她找到他了。
在一個被隔離的房間裡。
他的臉腫脹、通紅,像一個被太陽過度曝曬的陌生人。
但她認得他的眼睛。
他說,「把牛奶拿開。」
「我愛妳。」他說
她握住他的手。
那隻手,幾個小時前,還曾撫摸過她的頭髮。
此刻,卻像一塊滾燙的、充滿了死亡能量的烙鐵。
護士在門外尖叫,命令她放手。
但柳德米拉沒有照做。
在那一刻,在那個被輻射塵滲透的房間裡,
柳德米拉的觸碰,是對抗那個將他們撕裂的、無形世界的唯一方式。
她不知道,每一次觸碰,每一次親吻,都是在將自己與丈夫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她不知道,她擁抱的,是一個正在從內部瓦解的軀體,一個行走的核反應爐。
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
他是她,一生的摯愛。
這就夠了。
她的愛,
純粹、盲目,也因此,充滿了一種悲劇性的偉大。
在那個充滿謊言與否認的世界裡,這份不顧一切的愛,成為了最殘酷、也最溫柔的見證。
......
白俄羅斯,明斯克。
核能研究所的科學家烏拉娜.霍繆克(Ulana Khomyuk),是第一個從遠方,窺見深淵的人。
她的儀器不會說謊。
窗外的空氣裡,有著不該存在的東西。
碘-131。銫-137。
這些名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靈。
她的電話,一次又一次地被掛斷。
每一個接聽電話的官僚,都用一種疲憊而輕蔑的語氣,重複著同樣的劇本。
「一切正常。」
「請保持冷靜。」
「這不是妳該關心的事。」
她的焦急,她的恐懼,她的科學素養,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被轉化為一種不合時宜的歇斯底里。
她是一個發現者,但卻又發現整個世界都捂住了耳朵。
從明斯克到切爾諾貝利,七百公里的距離,被謊言拉長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霍繆克的辦公室,和莫斯科的會議室,形成了兩個鮮明的對照。
一個,是科學面對災難時的清醒與急迫。
另一個,是政治面對真相時的遲鈍與麻木。
她望著地圖,望著風向。
她知道,那股看不見的風,正乘載著死亡的塵埃,吹向數百萬人的家園。
而她,
只是一個孤獨的科學家,要如何與一個決心裝睡的國家抗衡?
她的存在,是這部悲劇中,一絲微弱的理性之光。
她代表著另一種蘇維埃。
一種相信真理、尊重事實、並願意為此承擔責任的蘇維埃。
儘管,這光芒在當時,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
煤炭部長米哈伊爾.夏多夫(Mikhail Shchadov)走進位於圖拉的礦坑時,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份交易。
他此時需要一群人,去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做一件幾乎等同於自殺的任務。
他面對著一群赤裸著上身、滿臉煤灰的礦工。
這些人,
是帝國的基石,
也是帝國早已遺忘的子民。
他們的身體,早已習慣了黑暗、粉塵與艱苦的勞動。
部長的語言,小心翼翼。
他談論國家、責任與英雄主義。
他承諾金錢、榮譽與更好的生活。
礦工們聽著。
他們的眼神,沒有狂熱,也沒有恐懼。
那是一種深植於土地的、近乎宿命的平靜。
他們比莫斯科的任何官僚,都更懂得犧牲的重量。
因為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漫長的犧牲。
一個領頭的礦工站出來。
他沒有問任務的細節,沒有問生還的機率。
他只問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我們能相信你嗎?」
「我們需要知道,我們是為誰而死。」
部長沉默了。
在那一刻,他脫下了官僚的外衣,短暫地,成為了一個誠實的人。
他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因為他自己,也只是那部龐大、失控的機器上的一顆齒輪。
礦工們接受了。
不是因為他們相信部長的承諾,而是因為他們看見了他眼神中的那絲猶豫。
他們選擇相信的,不是一個制度的掌權者,
而是一個在此刻,選擇不再完全說謊的人。
他們將從地底深處,走向另一個更深的地獄。
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去填補一個由謊言和傲慢撕開的裂口。
他們的名字,不會被歷史銘記。
但他們的選擇,卻構成了這場災難中,最沉重、也最純粹的人性光輝。
黑暗中的人。
也只有他們,才懂得如何義無反顧地,走進更深的黑暗裡。
......
沒有結束。
只是開啟了一扇又一扇門。
通往腐爛核心的門。
通往官僚地獄的門。
通往輻射病房的門。
通往人性深淵的門。
它讓我們看見,一個謊言,是如何需要無數個更大的謊言來支撐。
直到整個國家的空氣裡,都充滿了謊言的放射性微粒。
它讓我們聽見,在任何的國家處事之下,那些被壓抑的、微弱的個體呻吟。
那架盤旋在反應爐上空的直升機,最終飛離了。
但它的影子,卻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留在柳德米拉的腹中。
留在列加索夫的良心裡。
留在我們每一個,
凝視著這場悲劇的觀眾心中。
世界,並未在那一刻崩塌。
它只是以一種更安靜、更殘酷的方式,開始了它漫長的、無盡的衰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