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在全球政治動盪與經濟不確定性下，黃金價格飆升至歷史新高，引發全球投資熱潮。然而，這股金色浪潮的背後，卻是非洲大陸每年價值數百億美元的非法黃金走私，以及對當地環境與人權的毀滅性衝擊。本文以西非產金大國迦納為鏡，深入剖析被當地人稱為「Galamsey」的非法採礦活動，如何毒害超過六成的淡水資源，並將綠色土地變為一片枯黃。追溯這條黑暗的供應鏈，從迦納礦區的汞污染，到杜拜的洗錢中心，再到瑞士的精煉廠，揭示非法黃金如何被「洗白」後流入全球市場，最終成為消費者手中的珠寶或投資者保險庫中的金條。這不僅是一場環境災難，更牽動著恐怖主義融資、跨國犯罪與大國在非洲的利益競逐，拷問著全球監管體系的失能與消費者的道德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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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暮色四合，在迦納的丘陵間穿行，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土氣與一絲若有似無的金屬腥味。腳下的路顛簸而泥濘，我們正前往一個據信被慾望掏空的所在—一座非法金礦。黃金，這個自古以來象徵著永恆、權力與財富的元素，在現代文明的敘事中，其光芒從未如此刻般熾熱。然而，當我們剝開那層炫目的光暈，其內核所暴露的，卻可能是一條由環境破敗、人權踐踏與國際犯罪交織而成的黑暗路徑。
當前全球正處於一個「完美風暴」之中。從烏克蘭的戰火到中東地區持續的衝突，地緣政治的板塊劇烈碰撞，傳統的經濟避險邏輯再次將資本推向了黃金。金價突破每盎司2,600美元，高盛等金融機構甚至預測在2025年底前可能觸及3,000美元大關。這股淘金熱不僅限於專業投資者，連美國的大型零售商好市多（Costco）也開始販售金條，每月銷售額高達2億美元。這股狂熱的需求，彷彿一道無形的指令，向全球的黃金產地傳遞著一個訊息：不計代價，挖掘更多黃金。
而非洲，這片蘊藏著全球約三分之一黃金儲量的古老大陸，正以一種悲愴的方式回應著這個指令。根據調查，僅在2022年，就有超過435公噸、價值逾360億美元的黃金被以非法的方式走私出非洲大陸。這些未經申報的黃金，不僅意味著產金國政府鉅額的稅收損失，更代表著其開採過程完全脫離了環境與人權的監管，成為滋養犯罪與衝突的溫床。
目的地迦納，正是這場風暴的中心。作為非洲頂尖的產金國之一，其黃金出口額預計在2024年達到100億美元。然而，在這龐大的產值中，約有四成來自小型礦場，而其中高達七至八成屬於未經許可的非法開採。這種在當地被稱為「Galamsey」的活動，正像癌細胞一樣，無情地侵蝕著這個國家的土地與命脈。
親眼所見的景象，印證了所有冰冷數據背後的沉重現實。曾經清澈見底的布特雷河（Butre river），如今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土黃色，混濁而死寂。非法採礦者為了追求效率，使用劇毒的汞來分離黃金。這些未經處理的化學廢料，隨著泥漿直接排入河流。據統計，迦納全國超過60%的淡水體系已遭受類似的污染。從衛星地圖俯瞰，迦納的國土上，大片的綠色正被棕褐色的疤痕所取代。這不僅是河流的死亡，更是農業的崩潰與世代生計的斷絕。十月，數百名忍無可忍的民眾走上首都阿克拉的街頭，他們的吶喊，是對當局無力終結非法採"Galamsey"的沉痛控訴。
然而，在這場混亂的爭鬥中，並非所有人都面目猙獰。一位名叫亞烏·阿莫阿福（Yaw Amoafo）的合法小規模礦主，向我們揭示了這個議題的複雜性。他經營礦場已逾十年，雇用了二十多名當地員工。「我們也需要乾淨的水來作業，更需要它來飲用和洗浴，」他困惑地說，「我們為什麼要去毀掉自己的生存之本？」他的話語，反映了合法經營者被污名化的困境，以及整個小型採礦業作為國家重要外匯來源與就業支柱的矛盾地位。迦納政府曾在2017年短暫禁止所有小型採礦活動，但面對其在經濟中根深蒂固的角色，任何一刀切的禁令都可能引發更劇烈的社會動盪。這是一場在經濟發展、環境保護與民生需求之間的艱難平衡。
當黃金從礦區被提取出來，它便踏上了一條橫跨全球的地下旅程。這些「黑金」首先被送到像薩哈拉皇家黃金精煉廠（Sahara Royal Gold Refinery）這樣的地方，經過稱重、酸洗、熔煉，最終鑄成標準金條。然而，諷刺的是，在非洲這片「黃金海岸」上，許多合法的精煉廠卻常常處於閒置狀態，因為大量的黃金被直接走私出境。現金交易的特性使其極難監管，整個產業鏈與犯罪組織、洗錢、逃避制裁乃至恐怖主義融資活動緊密相連。
這條非法供應鏈的關鍵中繼站，是杜拜，這座被譽為「黃金之城」的沙漠奇蹟。它擁有超過20家黃金精煉廠和7,000家貴金屬貿易商。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DRC）的衝突礦產、被軍閥控制的蘇丹金礦，或是來自馬利、辛巴威的非法黃金，絕大多數都流向了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在這裡，黃金的原始身份被輕易抹去。
下一站，往往是全球頂級的黃金精煉中心—瑞士。從阿聯酋出口的大部分黃金被運往此地，經過瑞士精煉廠的再次加工，其來源地便被徹底「洗白」，標示為「瑞士製造」。當這些黃金最終被出口到美國或其他市場時，進口商的紀錄上只會顯示其來自瑞士。這些有時被標示為「回收黃金」的產品，可能在幾週前還深埋在被聖戰組織或瓦格納集團控制的礦井之中。
這條精心設計的洗錢路徑，暴露了全球監管體系的巨大漏洞。儘管倫敦金銀市場協會（LBMA）制定了被視為全球黃金精煉廠「黃金標準」的「信譽良好供應商」名單，旨在確保黃金來源的合法性。然而，專家指出，即便有這層認證，整個供應鏈的透明度依然堪憂。當消費者購買一部手機、一件珠寶時，很少有人會追問其中微量黃金的真正來源。當企業無法或不願提供答案時，這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更深層的地緣政治角力，也在此間上演。自21世紀初以來，超過五萬名中國淘金者湧入迦納，他們帶來了挖掘機等重型設備，極大地改變了當地小型採礦的生態。許多分析指出，這些外來者常常以極具破壞性的方式進行非法開採，並將獲取的黃金直接走私至杜拜，形成了另一條高效的利益輸送鏈。這不僅加劇了迦納的治理困境，也反映出大國在全球資源競逐中，對非洲當地法治與環境的漠視。
與此同時，各國中央銀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持黃金儲備，佔據了有史以來全球已開採黃金總量的20%以上。此舉背後的核心動機，是為了擺脫對美元等法定貨幣的依賴。尤其在美國國債與GDP之比持續攀升、未來可能需要更多量化寬鬆政策的預期下，美元的長期貶值風險，使得黃金成為各國央行眼中最可靠的價值儲存工具。諷刺的是，這種國家層級的、旨在對沖地緣政治風險的戰略行為，卻反過來推高了金價，進一步刺激了在迦納等地發生的、破壞區域穩定的非法開採活動。
黃金，它既是人類文明的基石，也是現代科技不可或缺的元素，從太空船到電腦晶片，無處不見其身影。它被視為抵禦不確定世界的終極保險，是對抗不負責任財政政策的堅實壁壘。然而，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份「保險」的代價，正由迦納的河流、非洲的土地，以及那些在供應鏈最底層掙扎的人們默默承擔。
當離開那片被掏空的丘陵時，夜色已深。那片土地的沉默，是對全球消費者、投資者和政策制定者最沉重的詰問。我們手中的每一件金飾，我們投資組合中的每一盎司黃金，都可能與遠方一條河流的死亡、一個社區的絕望緊密相連。或許，我們都應當反思，當我們追逐黃金那不朽光芒的同時，是否也應承擔起確保其來源潔淨、不沾染血淚的責任。因為在一條失序的供應鏈中，沒有人是真正的局外人。
資料來源
Reuters: How smuggled gold is funding African warlords
https://www.reuters.com/investigates/special-report/gold-africa-smuggling/
SWISSAID: Golden Detour - The hidden face of the gold trade between the United Arab Emirates and Switzerland
https://www.swissaid.ch/en/story/golden-detour/
Al Jazeera: The devastating toll of illegal gold mining in Ghana
https://www.aljazeera.com/gallery/2023/5/1/the-devastating-toll-of-illegal-gold-mining-in-ghana
The Guardian: How the UAE became the world’s go-to hub for smuggled gold
https://www.theguardian.com/global-development/2023/nov/23/how-the-uae-became-worlds-go-to-hub-for-smuggled-gold
BBC News: Ghana's illegal gold mining polluting water for million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frica-64903336
Associated Press: Gold prices hit another record high as investors seek a haven from turmoil
https://apnews.com/article/gold-prices-record-high-inflation-federal-reserve-3f1f7d5c58971f11e9f2913f416c141a
Financial Times: Chinese miners reshape artisanal gold sector in Africa
https://www.ft.com/content/3c458732-c517-11e9-a8e9-296ca66511c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