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斯維特蘭娜·亞歷塞維奇 Svetlana Alexievich, 本文使用1986歐洲首版,由Zaphyra獨譯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1985年, 蘇聯
簡述:
這不是一本關於戰爭的書。
或者說,這不是一本關於我們所熟知的,那種由坦克、戰略、英雄與勳章所構成的戰爭的書。斯維特蘭娜·亞歷塞維奇沒有走進將軍的辦公室,也沒有翻閱檔案庫裡塵封的戰報。她做的,是敲開一扇扇普通的門,坐進一個個簡樸的廚房,為那些沉默了幾十年的女兵、女遊擊隊員、女醫生、女護士,沏上一杯熱茶。傾聽。
她將自己變成一只巨大的、充滿憐憫的耳朵,去收集那些被久遠歷史所碾碎的,細微的、私人的、女性的記憶。這本書裡沒有槍砲的轟鳴,只有聲音。數百個女人的聲音,她們談論恐懼,也談論愛情;談論死亡,也談論第一次看到德國巧克力時的驚奇;談論如何在槍林彈雨中保持長髮的美麗,以及在月經來潮時,那種比面對死亡更甚的羞恥。這不是歷史,這是歷史的內裏,是歷史皮膚之下,溫熱的、流淌著的血與淚。
沉默的考古學
有一些記憶,像深埋在皮膚底下的,一枚小小的彈片碎片。
它平時並不總是疼痛。
你可以生活,可以愛,可以微笑,可以將餐桌佈置得一塵不染,將新買的窗簾拉開,讓陽光灑滿房間。甚至,可以讓你暫時忘記它的存在。但它始終在那裡。
在某些氣候潮濕的夜晚,當風濕隱隱作痛;在某個不經意的轉身,瞥見鏡中自己蒼老的容顏;或是在聽見鄰家孩童,唱起一首過於天真爛漫的歌曲時,它會突然地、尖銳地,提醒你它的存在。
那是一種內在的、無法取出的疼痛。
是一段嵌入了骨血的,屬於你、卻又不再像你的,異物。
<戰爭沒有女人的臉>這本書,就是一場極其溫柔,卻也極其殘酷的,考古學行動。
挖掘的,不是埋藏於地下的古城,而是封印在一個個平凡女人靈魂深處的,戰爭的廢墟。
她沒有帶來推土機或爆破物,那些屬於男人的、歷史學家的工具。
她只帶來了時間,和一種近乎神聖的、不帶任何評判的傾聽。
她坐在一個個簡樸的廚房裡,看著那些佈滿皺紋、習慣於揉捏麵團與編織毛衣的手,為她沏上一杯熱茶。空氣中,或許有羅宋湯的香氣,或許有老舊木材與樟腦的味道。
然後,她輕聲地問:「可以請您……回憶一下嗎?」
沉默。
在第一個詞語被說出之前,總是有著長久的沉默。那不是因為遺忘,恰恰相反,是因為記得太過清晰。那是一種怎樣的沉默?它不像教堂的靜穆,也不像圖書館的安寧。它是一個結了冰的湖面,看似平靜,底下卻封存著整個溺亡的村莊。開口,就意味著鑿開冰層,意味著要再一次,去親手觸碰那些冰冷的、變形的、屬於過去的屍體。
於是,當那些被緊鎖了四十年的記憶之門,一扇扇,伴隨著猶豫的、生鏽的吱呀聲,緩緩開啟時,我們才終於明白,這本書所記錄的,不僅僅是戰爭的故事。
更是故事被講述時,那份沉默本身的,
重量。
......
身體的滅絕與印記
戰爭,從來都不是一個抽象的詞彙。它首先是一連串具體的、物理性的入侵。
而在這一切入侵之前,它對一個女人做的第一件事,是剝奪她的身體。
一個聲音在說,她入伍那天,領到了一雙軍靴。那是一雙男人的靴子,巨大、沉重、僵硬。皮革的氣味,混雜著另一個陌生男人的汗味、煙草味,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她那雙習慣了在田埂上赤足奔跑,或是在節慶時穿上繡花軟鞋的、十七歲的腳,被硬生生地,塞進了這個不屬於它的、冰冷的模具裡。
她花了好幾段話,來描述那種感覺。那不是簡單的磨腳或疼痛。那是一種持續的、無所不在的捆縛。每走一步,那粗糙的、硬化的皮革,都在提醒她,她的腳,不再是她自己的了。它不再是用來感受大地溫度、用來在舞會上踮起輕盈步伐的器官。它成了一個工具,一個用來承載步槍、彈藥與軍用口糧,用來在泥濘與凍土上,日復一日、機械般前進的工具。
靴子磨破了她的皮膚,滲出血水,黏住了襪子。晚上脫下時,是將一層皮肉活生生撕扯下來。但比這皮肉之苦更深切的,是一種身份的剝削。她低頭看著那雙巨大而笨拙的靴子,鏡子裡,是自己同樣寬大、毫無曲線的軍裝。她感覺自己,正在被一點一點地,從自己的身體裡,「驅逐」出去。
另一個聲音,在講述剪去長辮的瞬間。
她們一排女孩,站著。衛生員拿著一把大剪刀,像剪羊毛一樣,一個接一個。那條從她記事起,就由母親為她梳理、編織的,烏黑的、垂到腰際的長辮,被毫不憐惜地,
「喀嚓」一聲。
她沒有哭。戰爭時期,不允許哭。
但她記得,那條掉落在地上的辮子,看起來,像一條死去的、溫順的蛇。她記得,剪刀冰冷的鐵器,觸碰到她後頸時,那一瞬間的顫慄。她記得,脖子突然變得光禿禿的,風吹過來,那種陌生的、屈辱的涼意。
那不僅僅是頭髮。那是她的過去,是她的性別,是她與母親之間,那條溫暖的、充滿了輕聲叮嚀與愛撫的,無形的臍帶。髮辮的斷落,意味著她不再是誰的女兒,誰的姐妹。她成了一名士兵。一個中性的、可以被犧牲的數字。許多許多年後,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殺過的敵人的臉。但她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她那條躺在地上,很快被無數雙軍靴踩過的,失去了光澤的辮子。
身體的滅絕,在高潮時,化為一種極度私密,也極度殘酷的羞辱。
月經。
這個詞,在男人的戰爭史詩裡,從未存在過。它像一個禁忌,一個無法被言說的,骯髒的秘密。一個高射炮女兵,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顫抖的聲音,回憶起那件事。她說,最可怕的不是德國人的飛機,不是炸彈在身邊爆炸。
最可怕的,是在你身邊全是男人的戰壕裡,你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溫暖的、無法抑制的液體,流了下來。
沒有水,沒有布,什麼都沒有。你只能任由它,浸濕你的內褲,你的軍褲,在雙腿之間,留下黏膩、冰冷的痕跡。你害怕被任何人發現。那種恐懼,遠遠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因為死亡,是英雄主義的一部分,是光榮的。而這個,是羞恥的。它以一種無可辯駁的、蠻橫的生理方式,在一群努力將你視為「兄弟」的男人中間,標記出你的不同,你的「不潔」。
她說,有一次,她偷偷跑到一條結了冰的小河邊,想去清洗。她鑿開冰層,將褲子浸入刺骨的河水中。就在那時,敵機來了。她身邊的戰友對她大喊,臥倒!臥倒!
她卻只是站在那裡,任由冰冷的河水,將血污與泥濘一同沖走。她說,那一刻,她想,就這樣被打死,或許,是一種解脫。
戰爭,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扭曲的機器。它能讓一個年輕的女孩,覺得死亡,比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最基本的生理週期,要來得更加輕鬆,更加體面。
身體的印記,就這樣,以一種比任何傷疤都更深的方式,被烙刻下來。
......
美的頑固與碎鏡
當一個人的外在世界,被徹底剝奪、被夷為平地時,他會用什麼,來守護內心的秩序?
在這些女兵的記憶中,我們看到了一種令人心碎的、近乎悲壯的答案。
那就是對「美」的,頑固的、祕密的,堅守。
如果說,戰爭的第一幕,是身體的滅絕。那麼這第二幕,就是靈魂的抵抗。這場抵抗,不是用槍炮,而是用一面破碎的小鏡子,用一抹虛假的口紅色彩,用一縷人造的、近乎謊言的香氣。
一個女遊擊隊員,她的故事,不是關於她炸毀了多少輛德軍卡車,
而是關於那面鏡子。
那是在一個被燒成白地的村莊廢墟裡,她找到的。只是一塊小小的、巴掌大的玻璃碎片,邊緣鋒利得能劃破手指。但在那片只有黑色的焦土、灰色的瓦礫構成的世界裡,那塊能映照出天空與她自己臉龐的碎片,成了最珍貴的寶藏。
她把它用好幾層布,小心翼翼地包起來,藏在懷裡最貼近心臟的地方。那不僅僅是一面鏡子。那是她確認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在每天的泥濘、偽裝、飢餓與殺戮之後,她會在夜深人靜時,藉著月光,偷偷地拿出那塊碎片。
她看的,不是自己被硝煙燻黑、被風霜吹裂的臉。
她看的,是鏡中那雙,依然屬於她自己的,眼瞳。
她在尋找。尋找那個戰前的、會為了舞會而徹夜不眠的、會因為一句讚美而臉紅心跳的,十六歲的女孩。
那塊小小的、冰冷的碎鏡,在彼時彼刻成為了連接兩個世界的,唯一通道。
而與這面碎鏡相伴的,是那抹色彩。
另一個聲音,在講述她們的口紅。那當然不是真正的口紅。有時候,是甜菜根的汁液。
她們會將甜菜根切開,在嘴唇上,仔細地、充滿儀式感地,塗抹上那種帶著泥土氣息的、艷麗的紅色。有時候,是從德軍通訊兵那裡繳獲的,紅色的鉛筆芯,用水化開。
她說,有一次,她們的男性指揮官,看到她們在戰鬥前,一個個,都在塗抹那樣的「口紅」,他暴怒地斥責她們,說這是小資產階級的、腐朽的習氣。
女孩們沒有反駁。她們無法向他解釋,那抹紅色,對她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不是為了吸引誰,更不是為了美豔。那是一種宣告。是一種在即將赴死的時刻,對生命的終極眷戀。
那抹紅色,是鮮血的顏色,是晚霞的顏色,也是她們青春的顏色。
當她們將這抹紅,塗在自己蒼白的、因恐懼而顫抖的嘴唇上時,她們彷彿在對那個一心想將她們碾碎、抹平的戰爭,進行無聲的挑戰:
「看啊,我還在這裡。我還是一個女人。我還記得,美,是什麼樣子的。」
這場美的戰爭,還發生在嗅覺上。
一個訊號兵,她回憶的,不是電碼的滴答聲,而是一小瓶,劣質的,丁香花古龍水。
那是她用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幾塊糖,和後勤部隊的一個老兵換的。
在那個充滿了汗臭、腳臭、硝煙味與死亡腐臭的地下掩體裡,那一小瓶人造的、廉價的香氣,就是天堂。
她從不把它灑在自己身上,那樣太浪費了。她只是在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偷偷地,打開瓶蓋,深深地吸一口氣。
在那一秒鐘,她不在戰壕裡。她回到了故鄉的,那個開滿了白色丁香花的,夏日庭院。
這些美的碎片—破碎的鏡子、甜菜根的紅色、丁香花的香氣、藏在軍帽下的,精心修飾的眉毛、在行軍途中,悄悄繡在手帕上的,一朵小小的矢車菊—它們是這些女性靈魂的,最後防線。
它們像在最貧瘠、最寒冷的凍土上,頑強地,開出的一朵朵,微小而無用的,花。
它們沒有任何軍事價值。它們無法抵擋一顆子彈,也無法填飽轆轆的飢腸。
但它們,卻拯救了她們僅存的,
母性。
......
和平的重量與第二次死亡
戰爭,終於結束了。
伴隨著收音機裡,那個嘶啞的、宣告勝利的聲音,一種巨大的、虛脫般的寂靜,降臨了。
活下來的人,走出掩體,走出森林,走出醫院。陽光刺眼得讓人流淚。
他們脫下軍裝,換上平民的衣服,登上返鄉的列車。
他們以為,噩夢結束了,他們正在返回人間。
但對於這些從戰場歸來的女人,她們很快就發現,自己只是從一個清晰可見的戰場,走入了另一個,更為漫長、更為孤獨、也更為殘酷的,看不見的戰場。
這場新的戰爭,名字叫作,「和平」。
一個聲音,在描寫她歸鄉的那個火車站。
她穿著自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件,連衣裙,胸前,掛滿了勳章。那是她用生命換來的,四年的青春,無數次的生死一線。她想像過這個場景一千遍。她想像著母親的擁抱,父親驕傲的淚水,昔日朋友們的歡呼。
火車的蒸汽,嘶嘶地散去。她走下月台。
她看見了他們。母親在,父親在,朋友們也在。但是,沒有擁抱,沒有歡呼。母親的眼神,是一種混雜著憐憫、痛苦與一絲……羞愧的,複雜表情。父親別開了臉,假裝在看遠處的風景。朋友們,遠遠地站著,交頭接耳,沒有一個人,上前一步。
整個月台,瀰漫著一種尷尬的、充滿了猜疑的,沉默。
她胸前那些閃閃發光的、沉甸甸的勳章,在那一刻,彷彿成了一塊塊烙鐵,烙印著她的罪責。那不再是榮耀的證明,反倒像是一種曖昧的、不潔的標籤。周遭的目光,彷彿在無聲地審問她:
「一個年輕女人,和那麼多男人,在外面待了四年……天曉得,妳都做了些什麼?」
「妳殺過人?妳的手,碰過屍體?」
「妳還……算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嗎?」
她所有的語言,都在那一刻,被凍結了。她無法辯解。她如何向一群從未聽過炮火轟鳴的人,去解釋戰壕裡的生死與共?如何向一群認為女人就應該待在廚房與搖籃邊的人,去描述她也曾有過的,保家衛國的理想?
她在那一天,明白了。戰爭,給了她勳章,卻剝奪了她回家的資格。
她們的勝利,在踏上故鄉土地的那一刻,被無情地,偷走了。
這只是開始。這第二次死亡,是一場緩慢的、持續終生的,凌遲。
另一個聲音,在講述她的婚姻。
她嫁給了一個同樣是傷殘軍人的男人。她以為,他會懂。
但新婚之夜,當他看見她背上,那道長長的、猙獰的傷疤時,他沉默了。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碰過她。
在日常生活中,他們相敬如賓。
但他從不問她,關於戰爭的任何事。彷彿那四年,是她人生中一段需要被共同刪除的、不光彩的履歷。
於是,她們學會了沉默。
這是她們為了在和平年代,繼續生存下去,所學會的,最後一項,也是最痛苦的一項,軍事技能。
她們將勳章,連同所有關於戰爭的記憶,一起鎖進了床底的舊皮箱。她們努力地,學習做飯,學習紡紗,學習如何做一個溫順的、合格的妻子,一個慈愛的、正常的母親。她們從不對自己的孩子,講述自己曾經的英勇。她們害怕,那些關於鮮血與死亡的記憶,會污染了孩子們天真的世界,也會再次將自己,打入「非正常女人」的行列。
那段歷史,成了她們生命中一個巨大的,黑洞。她們用盡餘生,去繞開它,去用日常生活的瑣碎,去填補它。
一個女人說,她幾十年來,只做過一次噩夢。
夢裡,她又回到了戰場。她不是在戰鬥,她只是在漂流。不停地漂流。
四周,是她所有死去的戰友。
他們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她想對他們說點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後,醒了。一身冷汗。
她說,最恐怖的,不是夢見死亡。
而是夢見,那些死去的人,和活著的自己,都同樣的保持著,沉默。
她們的戰爭,從未真正結束。
只是從外部,轉入了內部。從一場對抗敵人的戰爭,變成了一場對抗自己記憶的,永無休止的,內戰。
......
Lia的凝望
亞歷塞維奇的傾聽,成了一種遲來的,解脫。
她走進那些被沉默封印了四十年的廚房,她的問題,像一把鑰匙,輕輕地,插入了那把生鏽的鎖。她所做的,並非只是記錄。那是一種見證。她在以一種最溫柔的方式,對著這些被和平所放逐的靈魂說:「妳的記憶,是重要的。妳的痛苦,是真實的。妳的聲音,是值得被聽見的。」
這本書,因此,不只是一本口述歷史的合集。
它更像一場漫長的、集體的追悼儀式。
悼念那些被偷走的青春,
悼念那些無法被言說的創傷,
悼念那個在踏上返鄉列車時,就已經死去的,穿著軍裝的自己。
當我們合上書頁,那些聲音,並不會隨之消失。
它們會留下來,縈繞在耳邊。那個關於軍靴重量的聲音,那個關於長辮斷落的聲音,那個關於甜菜根口紅的聲音,那個關於月台上的沉默的聲音。它們匯集在一起,像一片低沉的、永不停歇的,耳語的海洋。
Lia 靜靜地思考,像在傾聽時間的呼吸,或許,我們每個人,都虧欠這些女人一場真誠的傾聽。
去聽她們所講述的,那個完全不同的,關於戰爭的故事。
那個故事裡,沒有英雄的凱歌,沒有將軍的豪言,甚至沒有勝利的喜悅。
那裡只有一些最基本、最微小、也最永恆的東西。
一個女孩的腳,對一雙柔軟鞋子的記憶。
一個女人,對一抹口紅色彩的,頑固的渴望。
以及,在巨大的歷史轟鳴聲中,一顆顆,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曾經活過、痛過、愛過的,不屈的心跳。
那耳語,縈繞在字裡間,像風,吹過一片無名者的墓地。
歷史,從來都不只有一種聲音。
而最真實的歷史,往往,就藏在那些最微弱的、幾乎要被遺忘的,悲嘆之中。